“至少我们可以有一个跟它体面告别的机会。”
图片来源：Unsplash-Marcelo Leal
文|《中国企业家》 阎峻文
编辑|李薇
大部分互联网产品的宿命是死亡。
从中国第一家互联网公司瀛海威到西祠胡同、猫扑网、MSN、开心网，消亡兴衰轮番上演。现在，死亡的轮盘转到了天涯论坛。
这是一款诞生于1999年的产品，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BBS论坛，注册用户超过1.3亿，当年月覆盖用户超过2.5亿。期间，它一度获得清科、君联资本、江南春、谷歌等投资。2015年，挂牌新三板，但不久便摘牌。
它推出的“天涯杂谈”“关天茶社”“莲蓬鬼话”“娱乐八卦”等版块风行一时。天涯用户之间彼此称“涯友”，也叫“鸭油”。“跟鸭油们在一起，就是感到轻松愉快加思考，这种精神层面的事，是任何平台都没有的。”一位天涯网友说。
但一切都定格在4月1日，天涯论坛断网了，官方的理由是“技术升级”。不同于以往短暂的停摆，此次恢复时间未定。按照天涯论坛前执行总编宋铮的话说，此次，天涯进了ICU，医生已经宣布，说这个人没救了，让家属放弃治疗。
天涯创始人邢明在接受《中国企业家》采访时表示，天涯论坛确实是遇到了资金流动性困难，比如电信费用累计的欠款超过了1000多万元，到了最后无法协调协商的状态，无奈停网。
“还有另外一个因素，我们也发现了一些技术问题，包括特别重要的数据安全，包括我们所占用的电信IDC资源太大，这是不合理的，我们需要做出技术的升级，包括数据重构，产品瘦身，这样可以大幅降低电信费用，持续可以发展。”邢明说。
邢明正在积极筹款，尤其是希望与成都锦江区的招商纠纷得到公平合理的解决，因为那次合作，引发了2019年的官司纠纷，造成了天涯流动性困难。
但天涯的老员工和老网友等不及了。
5月12日，宋铮决定发起名为“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行动，通过直播义卖活动，筹措300万元，让天涯重新连网。因活动定在5月28日，所以一些涯友干脆称其为“528行动”。
宋铮建了“重启天涯”项目组，这个组的成员大部分是天涯前员工，有25人，很多人是企业的管理人员，有的自己创业，有了自己的品牌。有人找到供应链资源，做了天涯的文化衫，有人建了深圳、重庆、广州等地的聚会群，唤醒各地的涯友。所有人试着发动自己的资源，为复活天涯造势和输血。
天涯老网友组建的“天涯重启群”，目前4个群约1000人，他们决心“要给年轻人看看，天涯不是哪个网站可比的”，甚至有人说，如果卖货金额不够，每人贡献50元100元，也要把天涯重启。
老网友率先行动。
一个天涯老网友在天涯论坛有上百个ID，上千个帖子，上万张图片。他将自己的微信名改为“天涯，重启，加油！”，为此，他还花5元买了一张大乐透彩票，并在“天涯重启”微信群里说：“如果中了500万，就自己来重启天涯。”
一位在山东泰安的瘦身连锁店店主甚至打出了“进店瘦身消费的亲，金额的20%捐助给‘528行动’”，还挂出了“天涯重启”微信群的二维码，强调“重启天涯有我一个”。
一些人第一次学着在今日头条和抖音发视频，讲述自己在天涯的经历，这些视频没有滤镜和特效，在抖音“短平快”的视频流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拍摄地点来自英国伦敦、泰国芭堤雅等全球各地。
在一个名为“天涯重启3群”里，天涯老网友说：“我们要给年轻人看看，天涯不是哪个网站可比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等草根能做的就是尽把力，别让天涯倒在黎明之前。”
这些微信群的成员大部分是70后和80后，也是中国第一代网民。他们试图让年轻人主导的现代互联网世界，回到那个热血青春的年代。
从天涯走出的名人也响应了。比如孔二狗，他在微博发文说：“我想去天涯义卖筹款全是因为十几年前每天就靠着天涯度过一切闲暇时光，更是我发迹之地。为了情怀和感情，我不但可以脱下长衫，真急眼了，裤衩子都可以脱。”
天涯初代网红笑楚将担当此次直播义卖的主播。笑楚本名李芊墨，目前已拥有了自己的美妆品牌和事业。除了拿出价值15万元的货品售卖，全部捐给天涯之外，她还找到资深音乐人杨立德为此次直播站台。杨立德包装了小虎队、苏芮、蔡琴等歌手、组合。
“我已经10多年没登录天涯了，尽管如此，天涯是我网络社会里的故乡和精神家园。”笑楚说。
很少有互联网产品与用户捆绑得如此之深，还没有哪一个互联网产品在关停之后，它的用户和老员工会发起筹款自救。这些老用户试图让“重启潮”盖过“悼念潮”。
宋铮说：“对天涯的老网友来说，更多时候，对待天涯就像对家人一样，我们不忍心它就此就没了。天涯即使我们救过来之后，可能过几天又没了，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有一个跟它很体面的告别机会。”
一位名为“泥泞中的老虎”天涯老员工说，这可能是古典互联网时代的回光返照，也是他们在进行古典互联网时代的最后一次自救。
在中国互联网产品里，可能再也找不到像天涯论坛这样的产品了。
天涯论坛是三教九流之所，包容性极强。比如最早期的“关天茶舍”，其首任斑竹（天涯称版主为斑竹）为北大学人老冷，即历史学家罗新，“天涯纵横”的斑竹为著名学者李陀。现在人们熟悉的宁财神、当年明月、孔二狗、天下霸唱等都发迹于此。
从国际、国内时事到明星八卦再到学术讨论，每个人都能在天涯论坛找到合适的位置。宋铮用“全民事件，天涯制造”来形容天涯论坛的影响力。
笑楚说，在纯文字的环境中，你想在这里面被人家记住和被人家认可，门槛是更加高的，没有思想没有笔力输出是不可能的，你就是个打酱油的，“人们不看你的ID或者网名、是不是明星，就看你的思想和文笔”。
天涯一度盛行的“倒版”文化将网民自治的权限做到了最大化。“倒版”的意思是，网友们联合起来，要求更换版主。几乎每个版主都被人“倒”过。
邢明说，天涯论坛发展初期之所以能赢得用户喜欢，原因就是网友的力量，让网友发挥，无为而治，公司更多的是提供平台服务，建立规则，我们也推出了《天涯基本法》（后更名为《天涯公约》），让网友都成为主人，让网友自组织。
现在的互联网，愈发取悦年轻人，互联网文化变得更碎片，更新，更容易被遗忘。中年人被忽略了。如果放在大背景看，这是属于70后和80后老网友的一次狂欢。
“针对中老年群体的平台在国内是个空白，万一此次直播成功，投资人看市场潜力，决定投资也未可知。玩天涯的是70后和80后，最有钱的就是这批人。”一位天涯网友说。
“我们一直没有想过要放弃，因为这个就像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都养了24年了。”邢明说，他承认，这是天涯创办24年以来最大的一个坎儿。
邢明支持宋铮发起的重启行动。他计划推出“天涯重启者勋章”功能，让此次帮助天涯重启的“天涯人”在天涯发展史上留下印记。
但300万元只能够解决断网的问题，如果想要彻底解决天涯的危机，邢明预估，不超过2亿元，就可以让天涯重生。
目前，天涯论坛公司还有六七十名员工，有技术，有运营，有营销。邢明个人的股份超过30%。
回溯过往，邢明谈及了业务转型、资本以及公司管理等几方面，有总结，也有反思：
第一，天涯论坛本质还是产品迭代创新的问题。天涯做了很多努力。天涯曾设事业部制，投了很多钱在垂直领域，比如旅游板块。天涯还试做一个名叫“微论”的产品，内部提出的口号为“三微天下，微信、微博、微论”，但因成都的意外困难放弃了。
天涯在2012年和2013年启动移动互联网的转型，在移动端部署很大，但在成都锦江区的移动互联网布局严重受挫。天涯还在2014年到2016年推出过短视频和直播，走的是不同于快手的路线，但因为缺钱也放弃了。
2017年之后，天涯也推过区块链和元宇宙。但是资金的困难导致这些尝试都半途而废。
第二，资本的弯路。天涯早年融资比较晚，但一度也是资本的宠儿。2006年，天涯拿到了清科和联想等机构的投资，2007年得到了谷歌的投资。在谷歌2011年退出中国之后，天涯选择拆掉VIE架构，回到国内的资本市场，结果，国内的融资并不是很顺利。2015年上新三板也是一个弯路，新三板的流动性及融资能力比较弱。
“那时候我们跟谷歌谈回购，谷歌是不愿意的。还给它翻了几倍，但它也不差钱，想了各种办法，甚至通过李开复去美国谷歌总部去协调。”邢明说。
第三，对商业化的问题重视不够。天涯也想过商业化如何跟社区结合起来，又不破坏社区的生态。但始终没找到一个盈利的爆点。
以“网络文学”为例，为何天涯没能诞生自己的“起点”和“盛大”？邢明说，那时候梦想有点大，不够聚焦。
盛大的陈天桥跟邢明深聊过两三次，陈天桥当时正在整合中国的网络文学，天涯是他唯一没有拿下来的大平台。“陈天桥在新加坡跟我谈过两三次。”邢明回忆说。结局是邢明婉拒了陈天桥。
鼎晖投资的王功权也曾告诉邢明，假如做出版我就投你，但邢明的答复是：这不是我们的选择。
第四，经营管理过于宽和以及佛性。邢明说：“这可能跟我的个性有关系。”宽和的管理对于网络社区是很好的，比如说让用户来发挥，让用户来做主人，某种程度上这样一个特点也成就了天涯。
但用在企业管理上，会牺牲企业的商业效率，关注不够。对员工，可以是宽容，但是不能纵容。
“我不认为这（天涯的没落）是时代的原因。你转身转得好，升级升得好，处理得好，还是有巨大需求的一个方向。”邢明说。
对于天涯来说，最好的结局是被称为时代的眼泪或者被其他公司收并购吗？
“有互联网公司和一些国资展现出了对天涯论坛的浓厚兴趣，都在接触中。”邢明说。他希望天涯论坛最好的归宿是通过重整重构，让它脱胎换骨，重焕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