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诩为屎,他成《达明一派》,他是香港最前卫的音乐人

相较于黄耀明,达明一派无论是宣传还是表演,刘以达都更像是一个幕后制作者,哪怕面对访谈他也有点沟通障碍。

 |  香港电影

作者:房事勤

我必须坦陈,第一次对刘以达留下深刻印象不是音乐,而是他在《大内密探零零发》里饰演的那个假扮成妇科患者来监视周星驰的保龙一族,以及那个《食神》里的热爱口活的方丈。

我也必须承认,我很难想到他天生那种呆滞的冷面下,居然隐藏着那么炽热的音乐魂。相较于黄耀明,达明一派无论是宣传还是表演,刘以达都更像是一个幕后制作者,哪怕面对访谈他也有点沟通障碍。

但他作曲的《诱惑我》确实是王菲唱过最多变最诡异的作品,也是我认为窦唯时期之后,王菲最迷幻的作品。

而这只是他为电影《诱僧》所做的电影主题曲,对于电影配乐,对于实验音乐,他还创作了很多很多。

香港狂僧,法号妙慧

长发算不算叛逆少年标配?崔健早年留过长发,并且跟他那个军乐队小号手父亲抬杠,故意剃了个平头问他爸:我这样就算乖孩子了?

1963年出生的刘以达读中学时也留了一头长发,开始搞摇滚,而且偏向迷幻与实验流派。那是1980年,邵氏的垄断已经被嘉禾和新艺城分了好几杯羹,当年只能屈居当年票房第四;同年,香港出台即捕即解政策,偷渡潮继大饥荒之后再次兴起;同年,只是中学生的刘以达无心学业,组建了前卫的D.L.L.M乐队,弹奏实验环境音乐。

后来乐队成员相继出国留学了,乐队也就散了,他又断断续续组建过一些乐队,但直到他1985年登报招歌手招到黄耀明,才算是真正有了组织。

达明一派最著名的《石头记》和《禁色》都是刘以达作的曲。

从势利眼的角度说,达明一派成就了黄耀明的妖艳绝色舞台风格,俨然香港大卫鲍伊,而刘以达则是那个为罗卓瑶导演的《诱僧》谱写配乐的低调音乐高手,彼此路数不同,后来黄耀明也说了一句「我跟刘以达是合作伙伴,谈不上最好朋友」,两人的音乐理念确实不同。

低调有低调的好处,他的音乐创造力一直围绕着自我,而黄耀明更多的是伸出触角,包括近几年触电左小祖咒。刘以达其实挺性感的,但又只是在音乐创作里性感,属于很自我中心那种,不像一休宗纯,和尚嫖个娼当勋章一样挂肩上显得特立独行?

刘以达是真低调,低调于写了很多歌都给别人唱,就连《十个放火的青年》里,他念白也比演唱更具辨识度,那种磕绊的语速,那种冷笑的尾音,哎,实在不适合唱《石头记》。但他适合唱《爱因斯坦和普罗米修斯的梦》,麻木的唱腔当然适合包豪斯和哥特摇滚。

厉害了达哥,1996年他默默纠结了一批性感的音乐人,包括黄秋生,出了自己的集大成之作《麻木》。你说创作班底,你说音乐内涵的民族特色也好,这张音乐专辑已经进入世界音乐(world music)的层面了。

达明一派合作仅四年就掰了,在这之后的十几二十年,刘以达在音乐上一直不断尝鲜,包括在电影配乐方面的创造,我听他的电影配乐专辑,就跟听他的个人创作专辑一样刺激,哪怕是《湾仔之虎》这样描述黑道人物的粗制电影,他配的音乐都有实验味道。

而黄耀明为《香港仔》唱作的主题曲《目的地》,依旧是他拿手的妖艳气声唱法,相较下,黄耀明是自恋的,而刘以达一直在自毁自立的。

这十几二十年,刘以达一直信佛教,后获法号妙慧(不是梦遗),这种精神状态很适合做实验乐,就像你在《口音》里听到的窦唯,呢呢喃喃仿佛正觉阿罗汉。

世界是孤儿院,可惜没床位了

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创作起来,难免不跟神对话。

信佛的刘以达的音乐作品里,无论电影配乐专辑还是个人创作出版,一直有佛在场:《麻木》有金刚的霹雳手段,《醉生梦死之湾仔之虎》是普贤菩萨的投奔地狱,《诱僧》是锁骨菩萨的欢淫胱淋普度众生,《秋月》是孽缘过后的大彻大悟又如何,而你不需要理会这些作品是电影配乐还是个人创作专辑,我捂住封面你真听不出来。

再说了,佛都在《金刚经》里撂过狠话了:不以三十二色相跟你们刷脸,就像你无法深究一幅唐卡上满天神佛的座次。

有佛心的人,会把苦与乐都挂在身上,这样才能随时正觉,刘以达就像罗卓瑶导演的《诱僧》里,后半部分登场的破庙老和尚。

老和尚收容了骠骑大将军,那个背叛了主子帮助李世民夺帝位的将军,那个一开始假装遁入空门寻求机会复仇,后来真心想了却尘缘的将军,老和尚用他妈的说话口吻解答了他的一切傻兮兮的苦恼:快去吃饭,想那么多干什么,肚子空,怎么四大皆空。

将军出家后,妖姬来色诱,云雨过后,将军杀了妖姬。老和尚看见了却说:你打死的是一条野狼!

《诱僧》改变自李碧华的小说,李碧华何许人也?同样改编自李碧华小说,关锦鹏的《胭脂扣》里的十二少,一脸痴情到头来选择苟活,情义抵不过私心,摊开了谁都一脸羞。

罗卓瑶保留了原著中一两个重大的戏剧转折,砍了不少情节,再用舞台剧的镜头感弥补剧情的破碎。

于是,刘以达用朴素的民族乐器衬底,再用不甘流俗的即兴演奏来返璞归真,于是,配得上影片不同于古装片的哲学命题。

一曲原始部落式的《祭天》配上群舞的画面,交代了影片的时空,也回应了导演充满仪式感的镜头,鼓和跋是庄严的,但唢呐却是脱衣舞的。

再来一首《缘起》,西塔琴很快就能带你进入胡汉杂处的贞观年间,遁入那个衣服宽大胸下垂的唐朝。王菲演唱的主题曲《诱惑我》则是又痛又快,歌词有欢乐的释放又有追求哀求的呻吟,整首歌最终像一个即将高潮的女人喊着:速速日死我!

在武侠风盛行的90年代,古风乐曲有胡伟立鲍比达等人坐镇,而刘以达独到之处,是他曲高和寡的音乐意识,这种意识让他广泛选择了各地民族乐器来呈现那个兼容并蓄的朝代,跟叶锦添做的美术遥相呼应。

而在汉民族乐器的运用上,他也企图更接近乐器的朴素音色,更从容,更即兴,直接体现乐器本身音色,整张专辑就是一部电影。

更远离旋律,也就离影片本身的悟道主旨更近,但世上执迷者居多。就像这么些年还有人在质疑窦唯为什么不开口,而不去好好听听他十几年来每年一张的音乐专辑。

《诱僧》虽然拿下了当年的金像奖和金马奖,但刘以达并没有像那些知名配乐人一样涨身价,因为《诱僧》这部片子本身就很不商业,找上门的合作方也少,这是刘以达自己命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佛家七苦在刘以达的音乐世界里都有涉及,而更直接的苦,是穷人的穷苦。吴孟达的著名台词之一「你开奔驰我挖鼻屎」就来自于刘以达直抒人间疾苦的一首歌《屎你系一督屎》。

歌词白描了每个国家每个社会里最底层的人,那些永远无法向上爬的穷人,那些在六道轮回中永远摸不到金光大道的穷鬼。

这首歌收录在香港漫画《屎捞人》的音乐专辑中,跟专辑中黄秋生温馨演唱的《月光光》相比,刘以达用他那麻木声线献唱的这首歌,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惨字。

听罢徒留一额汗

算起来,真正惨的是金武林这样的高手,居然要退居幕后做那些少女组合的音乐监制。

刘以达则完全用他的风格在给电影配乐,真正让我听完流汗的地方,就是他的音乐自由尺度,居然对命运和市场甚少依傍。

他不靠人与人的缘分像钟志华遇上杜琪峰那样连续合作好几部,也不靠那种个人音乐特点刚好满足某一类市场像黄英华那样,这些运气他也没法靠,因为他运气确实太差。

从他那几年配乐的电影来看,《明月照尖东》《五虎将之决裂》《庙街皇后》,都是当年流行的那种街头恩怨情仇电影,刘以达并没有遇见自己的伯乐。

但奇妙的是,这些快餐电影却有毫不快餐的配乐,刘以达似乎怎么做都能耐听,而且无论遇上《诱僧》《秋月》这种作者电影,还是《湾仔之虎》这种跟风的黑社会伪传记电影,里面的配乐都刮着实验风。

他没法靠运气,却能做到毫不违和,所以《爱因斯坦和普罗米修斯的梦》在1996年2月初出版后,可以直接被他用入当年六月份上映的电影《三个受伤的警察》中。

《三个受伤的警察》是一部整体平庸却有趣的电影,拍摄的手法还是靠事故来撑开故事,就纪实性而言,它不如陈嘉上的《野兽刑警》里偶尔一为之的伪纪录片画风。而有趣的是立意,整部电影几乎都是讲几个警察的苦闷,甚少火爆场面。片名的「受伤」,也是指心灵受伤。

王敏德饰演的是被查办的火爆刑警(他好像很适合这种角色),郑则仕饰演的则是陷入中年危机的警察(他凭借此片拿下当年金像奖影帝),还有一个是林晓峰饰演的开枪之后心神不宁的初级警察。

反正就是苦闷,几乎没有转折,连观众都看的很苦闷。

最终郑则仕在97回归夜绑架了几个高级督察(其中一个跟他老婆有染),其实他也只是想让老婆回心转意,结果被同僚击毙。

我之所以把剧情全部摊开,是因为我发现我看这部电影和听这张原声带完全是两个感受,听原声带我觉得我好像在一个地下摇滚乐队的现场。

《湾仔之虎》表面是真实黑社会人物陈耀兴的传记片,实际上也就是跟风古惑仔的电影,跟《跛豪》这种枭雄片没法比。唯独迷离的配乐,比电影更贴近这个早逝的黑道人物原型的躁动一生,而不是那些片中突然冒出来beyond的歌。尤其是片尾,女主搂着男主,尴尬又多情,宛如从良教育片。

刘以达和韦启良合作的这张原声带里,从一开始的《醉生》就用凄美的纯美声来概括这个人物,随后而来的几乎每段配乐里都有电吉他从中躁动,而且他极为聪明的将引擎轰鸣声、枪声,全部放进音乐里,显得又切题又像在做实验合成。

一直到那首《梦死》,扣题。

这两张专辑都足以说明刘以达的无奈,因为这里面毫无运气可言,电影太平庸,但他却发挥出极大的容量,包含了噪音手法和迷幻摇滚,该solo的时候低音吉他使劲solo。

例如金牙九被追债的时候,这首《金牙九》里,有人声在嘶鸣,有低音吉他在推弦,鼓声很丧,还有个人在呢喃无字歌,就连后期合成都是刘以达喜好的包豪斯摇滚式的。

但如果看回电影,就是拍张耀扬带一群人去收债,还拍得毫无亮点。

真要说起来,这种躁动不安的音乐,又确实符合电影里角色的设定,你甚至可以回过头来怪导演:你看人家配乐多用心,你看你拍的。

佛祖和耶稣,你挑一个咯

08年,奥运年,举国欢腾,我高中毕业,刘以达改信了耶稣,还拍了一部《流浪汉世界杯》,那是一部福音电影。

在这之后,他也出版了他的基督教音乐专辑《Love mission》。曾在06年的时候,他就和一个广州的乐手一起组了个乐队,唱了《06石头记》,似乎是对当时「纪念达明一派」呼声的回应。

本来,我们不该听完歌再去瞎揣测这个音乐人,起于音乐就止于音乐,但又怎么可能不去揣测。刘以达也在访谈中提起过达明一派的事,但言语中带着明显的不爽,其中一句「达明真的已经成为历史了,没完没了的搞纪念Show,让人纪念,不就是死了么」,这种话让我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不矫情。

但说到印象,他也一样不爽:「达明一派的形象是因为当时签约了宝丽金,张叔平包装出来的,未必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所以还是那句话,不要揣测,都是一厢情愿。

崔健说那些听《一无所有》老泪纵横的人,其实是自己被自己感动的。

若说被刘以达的音乐触动最深的一次,是他为电影《秋月》所做的配乐。

那也是罗卓瑶的电影(这么算来刘以达还是有一位伯乐导演),移民三部曲,讲的是乡愁,言语的隔阂,文化的隔阂,一个日本少男突然跑来香港,在这里他游历了,艳遇了,结识了朋友,也感受了一把老人家对故土的乡愁,但对于自己的生活,他依旧不知去向。

嗯,还好情感永相通,例如那首《儿歌》,通篇是一个老奶奶对儿孙的叮嘱,有个听不懂粤语的朋友告诉我,她听哭了,因为她奶奶就是这样唠叨的。

整张《秋月》都很游子,很故国,很不堪回首。开头的那首《春花》,电音吉他的连奏,让我想起陈果的《去年烟花特别多》里,那个黑社会老大的女儿搭飞机离开香港时,也是一阵吉他的呜咽,像极了恋人告别时吃的哑巴亏。

其实《秋月》讲的不是九七,不是文化差异,而是我们在哪个时代都无所归依。长大了才知道,乡愁跟你离开老家、出国游学并没有关系。世界再大,我们挣钱谋生,总会在某些时刻感受自己的渺小,在后现代的人口与资本流动中无所适从。

在近结尾处,伴着古筝与跋的民族调调,胡蓓蔚念着英文歌词,为我们浅唱主题曲,它落得个素雅的名字:《秋月》。

到头来,只能反认故乡是他乡,唯有音乐能安慰你。

刘以达在整张《秋月》的原声带中,展示的是一个颓靡美丽的哀愁新世界,而不是他90年代擅长的摇滚丧魂,这是很难得的,除了在他个人专辑《The wors 1991-2001》之中的那首《revolving shanghai》之外,我们很少听见同样的城市迷幻。

在电影的最后,罗卓瑶很体贴地留了希望,两个主角放起了烟花,而配乐《奔月》也用MIDI合成的音色让人开始展望,音乐节奏提速,心里头也明亮了起来,哪怕电影已经出字幕了。

刘以达今年四十几了,虽然很多人叫他达叔,其实他没那么老。这么多年来他组织过各种乐队,也发起过各种音乐计划,在很多人盼着达明一派能复合开个演唱会什么的,我更宁愿听他最新的创作。

翁贝托艾柯说,人一辈子都在追着一个念头打转,但不知道是哪一个,艾柯很喜欢讲这种玄乎的道理。但同期的意大利作家里,卡尔维诺就是比他技高一筹,因为他不总结人生,他直接虚构了几百座城市。

这就是我喜欢刘以达的原因,我不是一个怀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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