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孕、克隆与不死之身:科幻作家如何想象亲子关系?

不少生殖技术原本是科幻小说中的情节,如今已经变成了现实。

 |  潘文捷
大连:游客参观“EX未来科技馆” 与仿生机器人互动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大连:游客参观“EX未来科技馆” 与仿生机器人互动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界面新闻记者 | 潘文捷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早在1985年,中国就已经出现了第一部关于代孕的科幻小说,即万焕奎的《代人怀孕的姑娘》。在这个故事里,科幻作家预见到了商业代孕在今天引发的争议。在中国的科幻小说历史上,作家们是怎样想象未来的生育和家庭的?在日前举办的“科幻视野下的亲子关系与人类未来”讲座上,科幻作家宝树认为,随着科技发展,亲子关系面临着现代转型与危机,这些现实在科幻作品中已有反映和投射。

妊娠技术和基因技术

不少生殖技术原本是科幻小说中的情节,如今已经变成了现实。宝树把这类技术分为两类,即妊娠技术和基因技术。前者包括人工授精、代孕、人造子宫,冷冻卵子等,后者包括克隆、基因编辑、嵌合体等。“除了人造子宫之外,这些听起来很科幻的技术99%都实现了。”

万焕奎《代人怀孕的姑娘》的女主角愿意帮不孕不育的表姐怀孕,这件事成为新闻后,有人问她是不是和表姐夫有婚外情,也有一些阔太太找上门来,让她也帮忙生一个。宝树认为,这篇科幻小说涉及了包括伦理在内的多方面的代孕争议。科幻作家陈楸帆2019年的作品《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也涉及了生殖技术的几种情况,包括代孕、男性怀孕、人造子宫、通过基因技术直接制造婴儿等。宝树指出,写作代孕母亲的若干作品有一个共同之处,即设想代孕的母亲和婴儿还是会产生某种亲子的情感关系。《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中就有这样的母亲自白:

“我还是会感觉到它的心跳,像是在和我的心跳对话。我还是会因为它无缘无故的高兴、生气或者哭泣,一想到有一个在你身体里的小生命正在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虽然不知道它能感受到多少,可是你能感受到它,并相信它也能感受到你。这种感觉太奇妙了,跟你肚子里的生命是否属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和它已经被某种东西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与基因编辑技术有关的科幻作品有王晋康的《豹》,其中,科学家把猎豹的基因编到儿子的体内,孩子成为百米跑健将,但身上同时残留着豹子的兽性,使他容易愤怒和攻击别人,因此酿成悲剧。

在顾适的《嵌合体》中,科学家的儿子患上罕见疾病,需要换肾,她决定在猪身上植入儿子部分的基因,培养出人的肾,但问题出现了——猪和人嵌合在一起,生长出来的生命既不是猪也不是人,它长着人一样的眼睛和大脑,拥有人的情感,甚至对科学家“母亲”产生了依恋。与这部小说主题相类似的还有李安的电影《双子杀手》,影片展现了威尔·史密斯与用他的基因克隆出的孩子之间的羁绊和情感。

图片来源:豆瓣

宝树认为,生育过程本来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如今借助高科技变成“制造”过程,制造一个孩子的时间、地点、数量都可以选择,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是不是自然的就好,违背自然就一定不好呢?他表示,实际上现在的人类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都是不自然的,亲子关系也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人们不仅可以创造亲子关系,还可以制造和传统亲子关系完全不同的关系,形成仿亲子关系、类亲子关系、半亲子关系等。

当人与AI成为亲子

在肖建亨的科幻小说《沙洛姆教授的失误》(1980)中,沙洛姆教授发明了一种善于照顾孩子的机器人。沙洛姆教授就让它照顾一个父母疏于照料的人类小孩,但孩子内心仍然爱他的亲生父母,教授于是感叹:人的情感并不能用理性来衡量,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并不可能用机器取代。这是肖建亨在那个时代的结论。王晋康的小说《生存实验》则揭示了人与机器人母亲之间的爱。孩子知道母亲是机器人之后生出反叛和排斥,机器人母亲容忍了一切,直到母亲要被销毁,孩子才突然意识到了对母亲的爱。

宝树供图

宝树认为,在科幻作品中,亲子关系中的他者“不仅是生物学上的儿女,在未来,一些赛博格、数字生命、AI等也可能会和我们形成亲子关系”,它们是更加陌生、更加奇特的他者。“这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我们既不能像一些浪漫小说一样,一厢情愿地决定它们也有人性;也不能像另外一些作品一样,认定它们一定要消灭我们。未来可能是其中一种,也可能两个情况都不是。”

代际冲突

在科幻世界中,亲代会用什么高科技的方式来养育子代呢?他们之间是否也会产生代际冲突?

宝树看到,在刘慈欣的小说《人生》中,遗传技术发明之后,一位母亲把自己的记忆和人生体验传递给胎儿,想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但孩子认为母亲在这个世界上遭遇到了很多挫折和痛苦,并对此产生恐惧,不想再度经历这些,已经觉醒的孩子于是选择在母亲的肚子里用脐带自杀了。《黑镜·大天使》中的母亲用芯片监控女儿,每时每刻了解女儿的位置和感受,芯片还能控制女儿的视野,会自动屏蔽眼前的不雅动作或血腥暴力场景。

这些科幻作品促使宝树思考亲子之爱的本质,“不管是使用现实的还是虚构的技术,父母的目标是希望子女成为独立的、有自己生活的个体,”如果控制孩子的科技手段和这一目标相互矛盾,最后一定会面临失败。

他在活动上说,“毋庸讳言,我们爱自己的子女,当然因为他们有我们身上的一面,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他们是不同的个体,因此亲子之爱在自我和他者之间。”科幻作家修新羽《陌生的女孩》反思的也正是这个问题。在小说里,每个人只能把自己的克隆体放在自己的子宫里,男性生出男性,女性生出女性,每个人只能生出自己,故事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是一对恋人,他们不想生出自己,而想生出一个融合他们基因、兼有彼此特征的一个“陌生的女孩”,却无法做到。宝树认为,这篇小说就表明人的爱指向了一个和自己不同的他者。

死亡与永生

每个人都要通过死亡和亲人分离,但宝树看到,科幻小说里的数字人格、仿生机器人与意识上传等技术,正在尝试使人复生。“现实中就有一些人把过世亲人在网络上各种发言收集起来,喂给一个程序,让程序模仿说话,形成数字人格,只不过因为素材非常少,目前还非常粗糙。”

宝树称,科幻小说作家设想了多种方式,帮助人们克服和亲人分离的痛苦,意识上传、仿生机器人等做法就是形成某种“纪念品”,如果“纪念品”有自己的人格就成为了“替代品”,可它们也可能成为“吞噬未来的过去”,“某种意义上似乎能感觉到背叛了真正属于你的亲人”。

长寿技术也将改变和动摇亲子关系。如果亲代可以活几百年,也许就不会把更多资源投资在子女身上,而会更多地投资于自身,“虽然听起来有点儿悲哀,但这也是必然的趋势。”宝树说,“随着现代人寿命的延长和各种长寿技术的发展,会有不少问题出现。比如人到了五六十岁看上去和三十岁差不多,还要和比自己小二十岁的人一起生活和工作,这些都是非常独特的挑战和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