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1000个年轻人找回“家人”

他们能填平千万猫狗主人的孤单与懊恼吗?

 |  天下网商
图片来源:界面新闻 范剑磊

图片来源:界面新闻 范剑磊

文|天下网商 刘雨锟

编辑|吴羚玮

2021年,中国有5806万只宠物猫,5429万只宠物犬。

缓解孤单的方式很多,养宠是其中一种。但有时,这份快乐会戛然而止。有研究显示,15%左右的家养宠物会在五年内至少失踪一次,而最终能回到主人身边的,可能只有五分之一。

宠物走失也在这几年催生出一批宠物侦探,他们活跃在城市、农村、地下室、芦苇荡、警察局,通过经验和设备找寻宠物走失的蛛丝马迹。

27岁的宠物侦探张展飞,在这一行做了四年时间,帮主人们找回过接近1000只宠物。他最多一天内找过5只猫,逐层排查过武汉40多层高楼,曾连轴转了四天,期间只在车上睡了2小时。

四年连续不间断的寻宠,张展飞拥有一般养宠人没有的经验,比如品种猫并非没有生存能力,它们哪怕不吃不喝呆上半个月也没事;比如家养猫的脚印比流浪猫更大,毛发更柔软;比如外出遛猫,受惊走丢只是时间问题;丢了猫,就去犄角旮旯里找,丢了狗,往人堆里找不会错——狗狗就喜欢凑热闹。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知识点:猫咪没有九条命。几乎每一周,张展飞都要埋葬一只猫。它们多半因为受到惊吓或封窗不严,不幸坠楼身亡。每当这个时候,后悔和哀嚎总是随之而来。

好在,张展飞说,及时寻找,找回宠物的成功率接近90%。找寻宠物,本质上是人如何安放自己情感的故事。在这样一个养宠等于养孩子的时代,四年时间里他看到最多的是人的孤单与悲欢。

宠物走失之后

2022年春节,浙江丽水的雯康找到张展飞,她家小猫在5楼的阳台消失了。

春节是宠物走失的一大旺季,仅次于随后的猫咪发情期。张展飞总能在春节接到千奇百怪的寻宠订单,比如猫狗回老家之后,在外头玩疯了不愿回家,比如抱着猫看烟花,锣鼓喧天吓跑了,也有像雯康家的猫一样跳楼的——猫是近视眼,在它们眼中,十几层楼的高度和平地无异。

宠物就像亲人一样。雯康的猫是她继续生活的支撑,她不幸罹患癌症,检测结果出来后,男友也离开了她,只剩这只猫陪伴左右。

宠物就是这样成为很多人生活的重心。另一个令张展飞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姑娘。因为喜欢看《步步惊心》,她把自己收养的一只小黑猫唤作步步。多亏步步的陪伴,她开始愿意出门,给步步买日常用品或者带着看病,时间久了,她从原本无法社交的黑暗里走出来,性格也渐渐变得开朗。

被宠物治愈的故事在宠物侦探这里比比皆是。张展飞每次接到丢宠的电话,对面总有些焦急的哽咽。小红书等社交媒体记录了无数心态爆炸的主人。他们会做很多事情来找寻宠物,比如在小区地毯式翻找,张贴启事,拿着好吃的呼唤宠物的名字。

焦虑的失主们有时也会诉诸“运气”,比如打点流浪猫,转发锦鲤,以及找猫界最负盛名的“剪刀大法”。科技博主“魔术师R”在2021年2月丢了一只猫,丢了两天半之后,是张展飞花了2小时找到了。他的找猫过程在微博被转发了3.7万次,15万人点赞,顶上当日热搜。

找猫

张展飞从2018年开始从事宠物侦探工作。那时他22岁,刚从河南商丘来到上海。张展飞以前没个定力,最多的时候一天面试了5个工作,房产中介、保安、餐饮服务员、工地拧螺丝,觉得不对付立马辞职,从没有一个行业能让他坚持超过半年。

直到在网上看到日本宠物侦探视频,他们拿着放大镜和手电筒找猫。张展飞一看,“这我行啊”,于是他踏入了这一行。

2018年前后,国内寻宠还不为大众所知,全国上下只有三四个团队。那时找来的客户年长且有钱。但慢慢地,90后逐渐成为主流寻宠群体,张展飞的生意迎来了快速增长,全年无休。最忙的一段时间,每个月团队能稳定接到近100单寻宠生意。这些订单里,丢失的猫比狗更多,张展飞猜测,可能因为狗多半能靠主人自己找回来。

找猫的难处在于,它们可以躲在任何地方,尤其是田园猫,应激时间更短,不像品种猫“傻呆呆”的。田园猫会到处跑,并躲进下水道,电梯井、汽车发动机舱,再脏再臭也不怕。

为了找到宠物,侦探们大多带着一身装备:生命探测仪、远红外热成像、无人机、内窥镜等等,但大多数时候,这些设备都敌不过强光手电以及自己的腿和眼睛。做这行最重要的是细心,每一个楼道、每一个角落、每一块木板背后,都可能有宠物的线索。通过痕迹排查,猫毛和脚印自然会指引侦探前进。

宠物侦探多半是年轻人,他们有普通养宠人不具备的莽劲。2021年4月,张展飞带队前往江苏苏州,客户丢失了一只白色田园猫“棉哥”。张展飞排查后,在21层邻居家外挂空调的背后发现了这只猫。从窗外探出头,高得甚至看不到1层的地面。邻居不在家,客户急得不得了,张展飞却一拍大腿,爬出窗户,在没有任何保护设备的情况下,慢慢走过40厘米宽的连廊,把猫逮了回来。

对于抓猫的过程,张展飞没什么感觉。可等再踏回室内,他瞬间冒出了一身冷汗,“还好那只猫听话,要不然我和它都得死。”

但棉哥后来还是死了。半年后,棉哥失踪,客户再次找到张展飞。这回客户不再恐慌,对张展飞说,你们来了肯定没问题。张展飞登门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嗑瓜子。但张展飞没找到棉哥溜出家门的痕迹,只在卫生间窗户看到了一条缝,随后发现棉哥一动不动躺在一楼水泥地上。张展飞与客户一起在楼下花园挖了个洞,把棉哥埋了。前一刻还对“宝贝归来”充满信心的客户,此刻蹲在地上,摸着毛茸茸的棉哥,嚎啕大哭。

服务的客户多了,会发现丢宠面前,人人平等。他帮很多明星、网红找过丢失的猫狗。养宠会犯的错误,明星也经常一个不漏。杨超越在2020年11月丢了一只橘猫,张展飞帮她做出了正确判断;国内一个新生代说唱歌手丢了自家狗,他们后来从监控里眼睁睁看着一个穿雨衣、戴口罩的人一路上毒了四五条狗,连同歌手的那条一起带走。

总的来说,寻宠不是一个能赚大钱的生意,长期日夜不规律和熬夜生活,也让张展飞的身体不如以往。有时熬夜需要红牛吊着,夜里也会感到心脏扑扑地疼。但对张展飞来说,寻宠、救命,这是一个自己热爱的事业。

定价

宠物侦探出勤一次,行业收费在几千至几万不等,哪怕最后没有找到,钱也得照付。在上海寻宠,张展飞团队出勤价格在1800-2400元,异地则根据路费报价,但不会超过一万。

某种程度上,这是给主人们抛的一个问题:这样一段关系,你愿意花多少钱买回来?

一位失主丢猫后在朋友圈哭诉:让我找到猫,做什么都行。张展飞报价1800元,结果失主说,算了不救了。最离谱的一次,张展飞只花了十分钟就找到了猫,但对方却把猫推给张展飞,说找得太快了,几千块钱,得努力找个两天才行。这猫给你吧,钱我也不付了,气得张展飞当即就去联系《1818黄金眼》。

在钱面前,一切感情的底色都会浮现。四年时间,张展飞遇到过耍赖的客户,也见了太多在大城市漂泊、以猫狗为锚的年轻人。

一个在北京地下室租房的女生,为了找一只从河北老家带来北京的土猫,用信用卡预借了8600块付给张展飞。最后张展飞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杂物堆里发现了它。女孩说,钱没了还可以挣,猫没了就真的没了。

当然,有时候客户不得不花更多的钱去寻找走失的宠物。2021年5月,一位客户不慎丢了三只猫,张展飞在楼下邻居家的床底下发现了猫毛,但邻居矢口否认。“我们找到的所有痕迹,以及对周围人员的排查,都表明猫已经被人抱走转移了。”半个月后,一个陌生电话打来,声称找到了猫,希望获得20万赏金。最后这位客户无奈交了9万元,赎回了自己心爱的三只猫。

北京的曹可在2021年4月丢掉了自己领养的猫咪小乌。漫长的冬天后,那年初春北京的楼下特别绿。曹可想着带自家两只小猫下楼解压,但不料小乌在户外受惊,蹿进了身后的树丛。灌木丛低矮,松针密密麻麻,人无法走进。曹可在草地上从中午一直坐到太阳下山,一直呼喊小乌的名字,没有回应。

天黑了,路过的人打量着还在找猫的曹可,家里人也叫她赶紧回家,别让人看笑话。曹可着急了,开始在网上搜索本地寻宠团队。寻宠机构给曹可提供了繁复的套餐标准,例如一个普通队员上门寻猫,2天时间收费3500元,成功率75%,一位创始人带队寻猫,收费12800元,成功率90%,最贵的是三位创始人出勤,收费6.88万元,成功率97%。曹可在一个月时间里先后找了三家宠物侦探,总共花了超过4万元,但小乌始终未出现。

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随着寻宠生意逐渐为人所知,越来越多的人看上这块市场。《天下网商》了解到,目前全国寻宠团队已经扩张到20多支,其中也不乏利用客户着急心理,以成功率催单的商家。

告别

找了四年宠物,张展飞看到最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所有寻宠团队都会在自己的主页上发短视频,视频里主人搂着自己的猫猫狗狗,快乐溢于言表。

但还有很多人没能成功找回自己的宠物。大多数时候,猫狗走失都源自主人的疏忽和过分自信,所以在走失后,很多失主会拒绝接受,任由自己游荡在无尽的自责之中。

小乌离开曹可已经接近一年了。在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曹可在小区多个地方放上猫粮和监控,但一次也没见到小乌,只有流浪猫和刺猬屡屡光顾。她频繁在小红书上记录找猫的故事。84天后,小红书再未更新。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猫小乌平安回家”,在一年后回顾这段过去,她还在设想,当初如果不带下楼,如果不要原地崩溃,也许结果就会不同。曹可流着泪说,是我的愚蠢和慌张毁了小乌的一生。

癌症女孩雯康最后没能见到平安归来的猫咪。猫咪坠楼身亡了。张展飞团队决定退一部分费用给她用作后续治疗,但她并未收下,只是说:“可能我的猫也知道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它只是比我提前走了一步。”

爱宠去世后,张展飞总会和客户一起,把宠物埋在丧生点的西边。张展飞觉得,这是一种告别。抑郁女孩最后也失去了自己的步步,凌晨1点,张展飞发现猫已经躺在了平地上,他打电话给女孩,问:你家猫出事了,你能理解吗?女孩在电话那头说,能。但是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下楼看到步步的尸体后,女孩眼睛里的光都没了,抱着张展飞的大腿,哭得全小区都能听见。

女孩的房子靠山,最后张展飞与女孩一起在山上挖了一个坑,把步步埋在了里面。张展飞在山上对她说,主人的情绪是可以影响宠物情绪的,如果你在这边生活得好,他也会在喵星过得快乐。最后离开时,张展飞看到女孩哭完之后笑了,笑中带着一些欣慰。后来女孩发了一条很长的朋友圈,她说我们把步步埋在了后山,那里有山有水,有阳光,有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