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传奇》用拟人化的方式讲述“爱的艺术”,其中的一些见解令当代人也能会心一笑。
薄伽丘,《名媛》,法国国家图书馆,法语12420号手抄本,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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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爱情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古往今来,无数人为爱而不得神伤,为得心上人的垂青狂喜。教人如何去爱的指南层出不穷,而在13世纪末-16世纪初的250年间,上至博学的博士,下至普通市民,中世纪欧洲人必读的“爱情指南”非《玫瑰传奇》(Roman de la rose)莫属。这部典雅文学和寓言的巨大成功让其常常被拿来与但丁的《神曲》相比较。
《玫瑰传奇》是一首法语诗,它有两位作者,一位是诗人纪尧姆·德·洛里斯(Guillaume de Lorris),在他逝世四十年后,大学教师让·德·默恩(Jean de Meun)续写了这部作品。据法国古文字学者兼档案研究者纳塔莉·科耶(Nathalie Coilly)和玛丽-埃莱娜·泰尼埃(Marie-Hélène Tesnière)介绍,这部作品诞生于13世纪下半叶巴黎社会所特有的双重文学传统中:它采用诗体,以罗曼语(一种源自拉丁语并流传于法国北部的语言)写就,其主题“寻觅爱情”则深受法国南部吟唱典雅爱情的吟游诗人的启发。
《玫瑰传奇》完成于1280年左右,从13世纪末到16世纪30年代不断被足本刊印,声望在14世纪达到顶峰。《玫瑰传奇》的传播范围非常广泛,虽然文艺复兴之后人们开始对它失去兴趣,到路易十四时代(1661-1715)已不再被视为文学作品而成了一件收藏品,但从18世纪到现代,《玫瑰传奇》逐渐成为学者研究的对象,至今仍然与《列那狐的故事》《亚瑟王传奇》并列为法国中世纪文化中最为著名的文本之一。
用现在人的眼光来看,《玫瑰传奇》是一份从男性视角出发剖析“逐爱”步骤的攻略。“爱情”向爱慕者发射的“美丽”之箭,先射中眼睛,进而达到心脏;“财富”是“爱情”的好帮手,但同时守卫着“过度付出”的小径,“贫穷”则守卫着小径的出口……《玫瑰传奇》用拟人化的方式讲述“爱的艺术”,其中的一些见解也会令当代人不禁会心一笑。
作为一部流传广泛的文学作品,《玫瑰传奇》引发了许多讨论和分析。泰尼埃指出,《玫瑰传奇》至少存在道德、精神和情欲的三重解读,仅从字面意义上来看,它讲述的是“有利于爱情的力量”与“爱情的敌对力量”之间的战争,“这些力量首先是与典雅爱情秩序一致或与之相悖的价值观或是社会情境。”
纪尧姆·德·洛里斯被认为是《玫瑰传奇》前4000行的作者,它们为这部作品制定了一个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骑士与贵妇人的典雅之爱的叙事框架。故事始于叙述者的一个梦境:梦境中叙述者处于春天,那既是自然苏醒的季节,也是爱情的季节。叙述者离开城市,沿着一条河漫步,来到一座被高墙环绕的果园外。墙上刻着十幅令人望而却步、“痛苦又悲伤”的女性画像:“怨恨”、“背叛”、“卑鄙”、“贪婪”、“吝啬”、“眼红”、“悲伤”、“衰老”、“伪信”和“贫穷”。一位美丽的金发女人“闲散”站在果园入口,告诉叙述者这个地方叫作“悦乐”,高墙内被典雅爱情的各种价值观所支配,外墙上则是各类罪恶的拟人形象。
“闲散”引导叙述者进入果园。一群人正在美丽的果园内跳着法兰多拉舞,他们代表的是十种典雅爱情价值观:“欢愉”、“典雅”、“悦乐”、“爱情”和与他形影不离的“柔视”、“美丽”、“财富”、“慷慨”、“高贵”和“青春”。叙事者离开人群走近一口泉水,“爱情”和“柔视”尾随其后。叙事者得知迷恋于自己水中倒影的美少年纳喀索斯正是殒命于此。他在泉水中瞥见了一丛玫瑰的倒影,此时“爱情”向他发射了五支分别名为“美丽”、“单纯”、“高贵”、“陪伴”和“亲切”的箭矢。这些箭矢首先射中了眼睛,进而到达心脏。这些伤口让叙述者无可抑制地爱上了他在泉水中看到的一朵玫瑰花苞,他成为了“爱情”的封臣“爱慕者”,对他言听计从。
叙述者于是踏上了爱的征途。玫瑰被“危险”(即抗拒)、“恶口”(即谗言)、“羞耻”和“恐惧”牢牢监视着。“爱慕者”被尽管犹豫但还会鼓励他的“温存”(美丽姑娘愿意信任他人的天性)引导着,在“友人”的建议和维纳斯的支持下,他放任自己的欲望亲吻爱人。他的大胆立刻遭受了“占有”(即社会伦常的阻碍)的惩罚。“占有”在玫瑰花丛周围建立起堡垒,并将“温存”一并囚禁在内。
洛里斯的叙述到此戛然而止,默恩续写了近1.8万行,将这首长诗完结。正如《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常常被读者认为与前八十回很不同一样,《玫瑰传奇》的续篇也被认为导入了新的风格。科耶认为,《玫瑰传奇》的续写者默恩离开了典雅爱情的范畴,接续了12世纪以来由奥维德《爱的艺术》(Ars amatoria)开创的“爱情指南”传统,将爱情视作一种可被传授的“攻城技巧”。其中特别注意的是“友人”与“老妇”这两个形象,他们分别代表着世俗爱情的男性与女性幕僚,他们的言辞与《玫瑰传奇》前半段描述的典雅之爱价值观格格不入。“他们给出的建议揭示了爱情的攻城略地在何种程度上依靠物质的细节、恰到好处的礼物与占据制高点的姿态。”正如默恩在开篇的几行诗所提示的,
这就是《玫瑰传奇》(Ce est li romanz de la rose),
其中囊括了爱情的艺术(Ou l’art d’amours est toute enclose)。
在默恩的笔下,数个拟人形象轮番上阵,一会儿劝导“爱慕者”找回理智,一会儿鼓励他继续追寻玫瑰。“友人”鼓动“爱慕者”用狡诈、谎言与贿赂的手段,认为它们是攻略一个女人最保险的方法。“友人”对此的解释是,女人卖弄风情、唯利是图、朝秦暮楚——一种古典时代和中世纪的针对女性的陈词滥调。接着,“爱慕者”又遇到了“财富”,她把守着一条以“过度付出”为名的小径的入口,这是一条通往爱情的捷径,但却十分危险,这是因为它的出口被“贫穷”把守着。但口袋空空的“爱慕者”吃了“财富”的闭门羹。
此时,“爱情”召集各封臣,准备围攻“占有”的城堡。“财富”拒绝加入,因为后者从来没有努力让自己变富有过,也从来没有努力接近过她。但“爱情”并不赞成用金钱收买的感情,他倾向于保护“爱慕者”。封臣们说服了“爱情”将“道貌岸然”(即虚伪)和“一本正经”纳入麾下。“道貌岸然”和“一本正经”来到了“恶口”身边,“道貌岸然”迷惑了对方,要求后者向他忏悔并乘机将其扼死,割下了他造口业的舌头,就此消灭了爱情最狡诈的敌人。
城堡的高塔上出现了“温存”的狱卒“老妇”,她对年轻的“温存”进行了一番针对女人的情感教育:让别人爱上自己,自己却不要动心;把自己卖个高价;向每个情人保证自己只爱对方一个;将青春和美丽变现,善于通过它们获取利益,免得晚景凄凉,“老妇”惋惜称这正是自己的下场……在“老妇”的支持下,“爱情”及其封臣攻入城堡,与爱情的敌对力量作战。最终维纳斯点燃了城堡,“温存”被释放,玫瑰回到了“爱慕者”的怀中。做梦者就此醒来。
可以看出,《玫瑰传奇》的叙述主体和叙述对象是男性,它描述了(主动、强势的)男性征服(被动、柔弱的)女性的传统爱情脚本,其中的厌女言论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友人”和“嫉妒者”(后者代表了一个因妻子越轨行为而妒火中烧的丈夫)的一些言论,比如:
每个女人都被压(Toutes se font hurtebillier)
每个女人,现在、未来或过去(Toutes estes, serez ou fustes),
无论是出于现实或意愿,都是妓女(De fait ou de voulenté, pustes)!
《玫瑰传奇》也与14-16世纪在欧洲流行的婚姻指导手册形成了一组有趣的对照。历史学家史蒂芬妮·孔茨(Stephanie Coontz)发现,这些婚姻指导手册大多教导妻子要忠贞、勤劳和谦恭,写给丈夫看的却寥寥无几,而且看起来与其说是婚姻攻略,不如说是马匹训练攻略——它们的目标是让丈夫更好地管制妻子,让其无从反抗。它们也提醒我们注意以下历史事实,对中世纪欧洲人来说,爱情或许是令人神往的,但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为爱成婚”几乎不可想象。
以中世纪的贵族婚姻为例。孔茨在《为爱成婚:婚姻与爱情的前世今生》一书中指出,直到18世纪,出于政治和经济利益需要而结婚的婚姻制度一直是普遍形式。罗马帝国瓦解后,欧洲再度分解为数量众多的小国,婚姻政治再度变得重要起来——贵族或统治者通过姻亲巩固或扩张权力。事实上,贵族和统治者频繁娶妻或轻易更换妻子,屡屡引发争夺继承权的血腥斗争,加剧政治对手之间的竞争,这反而让推广基督教变得更有吸引力,因为基督教禁止一夫多妻制,并严格限制离婚和再婚。孔茨幽默地写道,教会对一夫一妻制的坚持和对离婚的反对固然会造成一些麻烦,但“其益处可能就相当于在军事上推行武器限制条约”。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受到父权制的制约,但欧洲贵族女性在中世纪依然有空间可以自主分配社会地位和财富。中世纪欧洲的女性可以继承财产,传递血脉,她的财产是不能被丈夫或其亲属夺走并侵占的。比如阿基坦的埃莉诺嫁给法国国王路易七世的时候,她的嫁妆的价值相当于两个法兰西王国,当她离开路易七世时,也一并带走了她的领地。许多王后或女伯爵都在丈夫的朝廷里建立了广泛的个人权力网络,如果她生出了继承人,丈夫更是要对她的意愿斟酌再三。随着天主教会的权力日益增长,贵族女性的独立性和地位也受到越来越强的约束。12世纪之后,“长子继承制”的确立让女性越来越难以成为继承人。但一些有头脑的贵妇依然能找到发挥自己影响力的手段,比如用宗教捐款在教会中建立自己的赞助人网络,或干脆在祖传的领地上建立修道院,为未来的离婚生活未雨绸缪。
15世纪出现了一部《玫瑰传奇》的“同人作品”《爱情象棋之书》。该书将《玫瑰传奇》的内容搬到了棋盘之上,每个棋子都以《玫瑰传奇》中的某种美德或某一人物命名,少女和她的爱慕者为对弈双方。三十多步棋后,少女用兵(“温婉”)将了爱慕者的军,而在真实的象棋棋盘之上,最厉害的一枚棋子是“王后”——中世纪的欧洲人从伊斯兰世界引进象棋游戏时,用“王后”重新命名了“首相”或“国师”。在孔茨看来,这或许是因为中世纪欧洲形成了一种共识,“王后们不仅仅是婚姻政治这场游戏中的贵重战利品,她们往往还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战绩不俗的玩家。”
那么中世纪另外95%——平民——的婚姻又是如何呢?他们的婚姻当然不涉及国家利益和权力斗争,对家族前景而言却同样至关重要。在中世纪欧洲,一个人是很难独立生存的,通过婚姻创造一个能够生存下去的家庭经济单位十分有必要。一个农民不仅希望自己能结婚,还会关心邻居是否能找到合适的配偶,因为村庄生活和农业耕种的地形布局使得婚姻成了一项公共事务,整个村庄的福祉取决于是否能形成一个互相帮助、共同承担责任的邻里网络。为此,村民甚至会阻止或惩罚他们认为不般配的婚配,对讨厌的、不合群的夫妻举行羞辱仪式。结婚,而不是生儿育女,标志着农民社会中男人和女人的正式成人。城市居民也是如此,婚姻通常是一种商业合伙关系,令双方亲友获益。对男性来说,结婚意味着经济独立——他们在继承了土地或父亲的手艺后就会结婚。
对于女性来说,婚姻在帮助她们获得经济保障和社会地位的同时,也令她们失去了独立法律地位。已婚女性失去了处理土地、上法庭或处理私人事务的权利,丈夫控制所有家庭资源,包括妻子带来的收入,并且可以在必要时武力“管教”妻子。夫权之强大可以在英格兰、诺曼底和西西里的法律中看见,这些法律规定,妻子谋杀丈夫是一种叛国罪行,要受到在火刑柱上烧死的惩罚。尽管如此,城市中的已婚妇女可以向政府请求解除对有夫之妇的约束,这样的女性在英、法被称为“独立女性”(feme sole),在德国被称为“市场女性”(marktfrau),她们被允许做生意,无需经过丈夫的同意。绝大多数独立经营生意的妻子都是小规模业务,比如贩卖食物和货物,或者酿造啤酒。这让中世纪也见证了一些女性商业奇才的出现。
无论如何,中世纪欧洲人明白,婚姻将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职业”决定,它对所有社会阶级而言都有着诸多经济和社会后果。“一对坚贞不渝的情人如果最终逃过了被父母囚禁的命运,又愿意冒被朋友和家人放逐的危险,便可以迫使持不赞成立场的教会承认他们的婚姻。但事情通常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孔茨写道,“人们普遍相信,完全靠自己做这么重大的决定是一件蠢事。”
从历史后来者的眼光来看,爱情攻防战的戏码或许在每个时代都在上演,但我们比中世纪欧洲人更幸运的是,爱情不必只能停留在梦境或幻想中,爱情不必然需要与婚姻割裂开来,而女性和男性则成为了爱情棋盘上力量更均衡的对弈者。当个体能享受更多平等和自由的时候,《玫瑰传奇》中形容的典雅之爱是否更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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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法]纳塔莉·科耶.[法]玛丽-埃莱娜·泰尼埃等.《玫瑰传奇:中世纪爱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
[美]斯蒂芬妮·孔茨.《为爱成婚:婚姻与爱情的前世今生》.中信出版集团.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