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项人类基本情感需求好像风险越来越高了,所以最安全的举措就是好好考虑“配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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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期主持人 | 潘文捷
近几年,考公、考编或者考研圈内流行起了一句话:“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指的是考试成功上岸以后把原本的男朋友或女朋友甩了的行为。
这句话似乎正在成为恋爱规则之一。在社交平台上,不少网友分享了自己的经验。有人站在了“被斩”的角度,讲述了自己在谈恋爱时期真心付出,照顾对方,甚至帮对方补课、承担对方开销,想着上岸之后可以领证,谁料对方没过多久就提出了分手。也有人站在了“上岸者”的角度,认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没有人会和钱和前途过不去,大家各奔前程也很好。
考公考编或者考研成功,为何能意味着“高人一等”,在婚恋“市场”上拥有更大的选择权呢?我们曾经讨论过“厅局风”穿搭流行、“体制内”为何诱人的话题,分析过考公考编等“上岸”的魅力。当社会的活力、冒险意识走低,更多人厌恶风险、追求稳定的时候,报考公务员的人数就会上升。
此外对不同人群来说,“上岸”的意味也存在细微不同。例如考公上岸对男生来说似乎是走上了仕途,人们会期待他升官发财;对女生来说,这则加大了“稳定”的筹码,在相亲市场上意味着生育、照料家庭的后继无忧。如果是考研考博上岸,对男性来说普遍算是一个加分项,而有些女性博士的恋爱难度反而因此加大了。
不论“上岸”在何种意义上意味着阶级的跃升和人生境遇的改善,“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的现象都值得我们关注。如果说成年人可以做出现实的选择,那么道德和良心又该如何安放?“被斩”的一方又该如何面对被抛弃的现实呢?
潘文捷:得志之后抛弃原配的行为,并不是新近才有的现象。中国古代最有名的负心汉当属包公故事中的陈世美,他家境贫寒,中状元之后被皇帝招为驸马,为了自己的地位,抛妻弃子还不够,还要对原配和孩子进行追杀。
不过,今天的婚恋又与过去不同。在前现代时期,求偶是一桩极度严肃的事,毕竟对许多人而言,这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一次经济运作。但如今的市场生活中,感情变成“情场”,男男女女在交往中进行着激烈的竞争。精打细算的、基于市场的、高度复杂世故的理性延伸到了择偶过程中,一部分人被效用最大化的欲望驱使。如同法国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在《爱,会为什么痛?》中谈到的那样,求偶不再是一套公开公认的含义和仪式,而是变成了私人互动;现代亲密关系的主要特征就是,如果它不再能够反映个人的情感和意志,就可以随时中断。
林子人:这几日社交网络上有这么一起热议事件:云南一位少数民族女孩走出大山,先是考入中央民族大学,然后考研进入社科院,她还是自媒体上的美妆博主,本来是一个前途大好的励志榜样,但当网友们得知她在研究生一年级时选择和家乡的一个中学毕业的理发师结婚生子,目前已在家休学待产时,评论区顿时炸了锅。许多人认为她是在“自毁前程”,失望于她好不容易考上研究生却“选择了最不重要的事情”,甚至还有人指责她此举会让之后的研究生导师越来越不愿意招收女生。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反映了时代进步吧——如今女性也和男性一样被鼓励甚至敦促将自我放在首位,努力奋斗实现个人价值,而非耽溺于家庭了。
我觉得,“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是“个人主义全面胜利”的时代才会有的现象吧。英国经济学家保罗·科利尔和约翰·凯在《贪婪已死》中指出,当今一种思想越来越深入人心——人类不仅在经济行为上是自私的,而且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自私的。在这样的一种社会里,所有的人际关系都要用利弊得失来衡量,都可能是一种利益交换。但即使是经济学内部都已经承认,“经济理性人”并不符合人性,人是一种社交动物,天生渴望合群、获得爱与认可,并不惜为此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了力争上游抛弃旧爱或许在个人前途上是有益的,但那也要做好承受道德压力的心理准备——无论哪个时代,人们都不可能对背信弃义之人有什么好的道德评价,不然陈世美为何直到今日都是一个“渣男”范本?
但我同时认为,我们没有多少立场去指责或指导个体行为。每个人的处境截然不同,很难套用诸如“恋爱脑”“拜金”“渣男”之类的简单化标签。就上述热议的“女研究生休学生娃”事件而言,作为一类社会现象(如果它的确已经普遍到成为一种社会现象的话),它当然值得关注女性权益的人去讨论合理性,但作为一个个体事件,我觉得我们不能对当事人的选择指手画脚,毕竟我们都不是她,明白这个选择的后果与分量的,只有她自己。而即使是一个看似很糟糕的个体,如果我们从人性复杂、人与社会之关系的角度去看,是不是也能对TA的境遇多一重理解,进而反思自我呢?《红与黑》中于连这个角色能被一代代的读者记住和讨论,恰是因为如此吧。
徐鲁青:其实关于“配不配”的讨论在女性群体里也很常见。上豆瓣劝分小组就会发现一系列“恋爱脑解毒”建议,比如“把男人当工具,而不是爱上他”,比如不要投入感情,“男人其实也不太需要女人的爱情,只是需要女人理解、支持、好看,能睡就行了,女人挑男人也可以参考这个角度,注重男人的实用性而不是爱情。”我觉得从好的方面来看,清醒地讨论“配不配”可以是女性在结构性不公中的自我保护,被长期物化后的以牙还牙。大多数人应该都不希望把利益考量掺杂到亲密关系中,但爱情这项人类的基本情感需求好像风险越来越高了,所以最安全的举措就是好好考虑“配不配”。
另外,我也很同意子人提的旁观者没有立场对当事人的选择指手画脚,好像渴望浪漫关系或者为感情做出牺牲的女性就一定是陷入了父权制设下的圈套,每个人遇到的情况都是复杂独特的,在谈论性别议题时,我们需要更多思考如何平衡主体性与“受害者”叙事。
叶青:我觉得被“斩”的人不一定是受害者,反而可能是走了大运,躲过一劫,毕竟如果一个人因为这么一丁点的“社会地位”变动,就能够舍弃掉身边亲近的人,那你如何能够保证日后在需要彼此搀扶时,比如说生了重病,TA不会离你而去呢?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中国台湾地区的一位通告艺人A某在节目上分享的故事,歌手B某在走红前,曾常常借住在她家中,一来二去两人谈起了恋爱,但B某在事业稍微有所起色后一声不响地消失了,A某成为了被“斩”的那一位。2007年,B某结婚不到一年便离了婚,他在参加节目时说离婚原因是自己“无法与同一个女人睡太久”。2011年,B某因为吸食毒品被捕。假设A某当初没有被“斩”,她得承受多少糟心事,我想她看到新闻时多少也会松一口气,感谢他的“挥剑之恩”吧。
潘文捷:我们生活在一个速食爱情的时代,感情似乎被看作可以随时中断的事。然而,这种情况对男女双方的意味有所不同。男性较少受到浪漫爱情认同的律令约束,而女性的有限性是以生育年龄为特征的。因为她们的时间框架更受限制,女性比男性对婚姻、承诺兴趣更高。
尹清露:“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还有一个有趣的对仗,也就是“有朝一日剑在手,杀遍天下渣男狗”,这也是女性对当代负心汉的普遍态度吧:你要斩我?来啊互相伤害啊。
考公之后抛弃对方的行为,肯定会唤起我们对爱情的失望,也会出现鲁青说的“把男人当工具”的心态,但这好像只是复制了对方的逻辑、再次陷入了利己主义的旋涡。这也有点像我最近在读的《村上春树的七种武器》提到的弗朗索瓦·萨冈笔下的爱情,那是一种非常“后历史”的、个人主义的姿态——“小说中的女主角通常没有人生目的,可以毫不绝望地面对一个完全被祛魅的世界……对爱完全不抱幻想或期待,爱不能改变她们存在的实质,爱只是她们做的某件事。”
我曾经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答案,把爱情降格为一种行为,就可以规避掉所有伤害,在发现对方不对劲的时候“速度断尾”,然后快速地寻找下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但是我现在倾向于认为,这也只是顺应了历史,并没有对它提出挑战,不是很利于自我真正的成长,也把问题的焦点转移到了女性个体身上。我们确实要多问一些其他问题:为什么女性会更加受到承诺的束缚?为什么女性的所谓“婚育黄金期”比男性要短?如果这些问题能得到改善,那么我们对爱情的想法才会更松弛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