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莎士比亚的故乡看《哈姆雷特》

老莎真是不简单,故乡名字的逼格都这么优雅。我从伦敦坐火车过来,因为火车修路,所以中途又转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才到小镇。

 |  空间戏剧

作者:ZOO

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是莎士比亚的故乡。

没错,这个地名就叫“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

老莎真是不简单,故乡名字的逼格都这么优雅。我从伦敦坐火车过来,因为火车修路,所以中途又转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才到小镇。

这里除了莎士比亚的出生地和各种亲戚朋友的故居之外,最值得称道的就是莎士比亚皇家剧团的总舵。

剧院每天都有三部戏上演,下午1点半一场,晚上7点15和7点半各一场。每天的时间不是很固定,但是剧目只多不少。每天晚上的两部戏中,至少有一个老莎的戏,确保每一个带着朝圣心态前来的观众不会空手而回。

我查了一下网上的信息,当天晚上上演《哈姆雷特》,25岁以下的观众还可以享有折扣。对于戏迷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在莎士比亚的故乡看一场享受折扣价的《哈姆雷特》更完美的事情呢?

我在街边的小店用炸鱼薯条配啤酒喂饱了自己,然后慢悠悠地沿着埃文河走向天鹅剧场。我在正好错过下午场的时间赶到票房,到了票房,我就傻了眼——晚上的两部戏一张票也不剩了。任何价位,任何座位,一张也没有了!果然,完美不是常态,完美的遗憾才是常态。

仔细想想也不足为奇。以莎士比亚为核心的旅游产业养活了这个小镇上大约25000的人口,而这里的游客日均人流量大概也在25000左右。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支撑这里票房收入的观众们大多都是游客。

游客消费是具有理性缺口的,在这里任何贴上莎士比亚名字的东西都可以被疯抢一空,更何况还有莎士比亚皇家剧团久负盛名的金字招牌呢?

我有些黯然地向保存着莎士比亚墓地的教堂走去,一路是都用手机刷着票房信息。我住的民宿的主人是一位热心的老爷爷,他告诉我耐心等待退票的人,一般运气不会太差。

我突然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剧场,可能是小剧场,正在举办一个戏剧节,今晚有两部一个小时的短剧上映,一次买两部戏的票还会有5镑的折扣。

换戏还是等待,这是个问题?我决定瞻仰完莎翁的墓地之后再说。

心诚则灵,感谢老莎在天有灵,当我从教堂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哈姆雷特》真的有了退票!我跑步冲向票房,买到了一张价值16镑的restricted view的票。尽管会距离柱子很近,但售票员说问题不会太大——我甚至还有点窃喜,省去了纠结豪华票价的尴尬。

于是,我终于在莎士比亚的故乡,看成了一场《哈姆雷特》。

这一版本《哈姆雷特》最大的特点就是全黑人班底——除了两三个打酱油的路人甲乙之外,主要角色全都由黑人演员饰演。我不知道导演是不是非裔,我觉得很有可能。

这是一版黑人文化感十足的《哈姆雷特》。

这种黑人文化感首先体现在舞台上具有丰富的、甚至是过于丰富的色彩上。我不知道英国人有没有黑人人脸识别障碍这种问题,在我眼里大多数黑哥哥都长一个样。

导演并没有让我陷入“不确定哪一个才是哈姆雷特”的困境,他直接从服装设计上解决了我的问题。

这是一部现代时装版的《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回到宫廷,是开端的一场群戏。在这场戏里,主要角色几乎全部登场,但是任何观众都不会在一群黑人演员中对主人公失焦。因为其他男性角色都穿着与自己身份和性格都及其对应的彩色西服:刚刚登基的国王穿着象征军事权利的绿西服,年长的大臣穿深灰色西服打彩色领带,年轻的大臣穿着紫色的西服,其他侍卫们穿着类似海军陆战队似的迷彩装……

所有人都在服饰上沉浸于新王继位的喜悦中,只有哈姆雷特一个人穿着典型的葬礼正装:黑西服、黑西裤、白衬衫、黑领带、黑皮鞋。只要你紧随着一团黑色,你就可以抓住这个充满命运感的故事。

而当这场戏结束之后,哈姆雷特以疯癫的状态留在宫廷,寻找生活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导演直接让他穿一身涂满了彩色燃料的白运动服上场。其他人依旧是西装革履,只有他满身的油彩下彰显着嬉皮气质。

这是一种简单、直接、视觉化的处理,适合这样的观演场景。你必须让来自世界各地、说着半生不熟英语的观众在第一时间领会到你的导演意图。

之后,导演一直延续着这种充满色彩的视觉撞击。尤其是在戏班上场之后,满台布景几乎都变成了充满街边涂鸦风格的彩画,大面积包含冲突的彩色形状在舞台上不断升华,很迅猛,很刺激,也很强烈。

我第二天早上在旅店吃早餐的时候,两个来自巴西的奶奶向我解释说,大胆运用色彩是莎士比亚皇家剧团的特色之一。她们当晚观看的是另一部戏《浮士德》,其中也有类似的色彩运用,她们觉得这并非是最适合原著的表达方式。在这一点上,我的观点与她们一致。

随后,我遇到两个莎士比亚的专家,这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一个关于莎士比亚的研讨会议。这个国际学术论坛每四年举办一次,上次在布拉格,今年因为莎翁逝世400周年而专程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召开。

说回我们的《哈姆雷特》。因为全黑人班底的特色,演员在肢体动作上难免保留了一些黑人文化的特征。并且从哈姆雷特的表现上来看,导演并没有试图去避免它,反而有时会去强调它,用一些充满嘻哈感的动作和说话方式制造喜剧性。

这种演员因“肉身”特质而带来的特性,势必会对戏剧的肢体语言有所影响,而肢体语言也势必会使文学对白发生演变。

与我在西区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相比,这部《哈姆雷特》在语言上的现代化更加明显。除了保留了贵族之间的相互称谓外,你可能只有在大段独白中才能找到这些英文写于400年前的蛛丝马迹。

《哈姆雷特》黑人文化感的另一个充分体现就是配乐具有极强的非洲音乐特征。从非洲鼓点的设计,到充满原始部落感的尖声嘶吼,导演似乎有意在强调这部戏的黑人文化属性。

有意思的是,哈姆雷特是丹麦王子,丹麦贵族和平民都是由黑人扮演。哈姆雷特的故事里有两名来自英国的游客,而这两名游客却是由两名白人演员扮演——他们还在台上赠送给哈姆雷特叔父大本钟和红色电话亭的小玩具,引发了全场的第一个小高潮。

我不知道文化批评学者会从这种设计上解读出什么殖民或后殖民主义心态。但是从粗浅的表象上来看,导演似乎有某种想把这个丹麦王国营造成黑人王国的意思。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假定,但很遗憾《哈姆雷特》原剧中没有关于少数族裔问题的探讨,于是这个假定也就变成了没有任何深层指涉的表象。很不过瘾。

对,这一版《哈姆雷特》给我的感觉就是很不过瘾。尽管导演给呈现了一个最具变化的、最土豪的、最被充分利用的现代舞台。

木质的地板和木质的背板墙被设计的犹如拼图一般——每一个木块都是可以移动、拆分和再重组的;

地面中心有一个灵活的升降台,使所有有关“怪力乱神”的片段可以在烟雾的配合下精彩展现;

舞台有三条通道横跨一层的观众席,演员们可以经由观众席上下场;

舞台上空至少有十余根吊杆上挂着布景,所有的机关都是电动的,可以保证演员以最快的速度换景,每一场戏之间无缝衔接……

但我还是感觉这一版本的《哈姆雷特》不过瘾,可能是因为我对《哈姆雷特》有更高的期待吧。

我愿意接受《罗密欧与朱丽叶》被当做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进行讲述;

但是,我却本能地期待《哈姆雷特》有直抵人性最深刻秘密的力量。

如何讲故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这样讲故事。

再华丽的舞台都只能给人感官上的短暂刺激,更长久的沉思则来自意义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