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真香定律”到“恶臭文化”,“香”与“臭”这两个始于身体官能的词语被赋予了表达情绪的社交功能,而且其用法正在变得越来越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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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李惟宇
编辑 | 黄月
近一两年,在一些视频——尤其是那些与“整活向”娱乐内容有关的视频——的评论区,我们常常可以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有些网友用“好臭啊”来表达一种爱恨交加的情感。这种网络共情体可以追溯到的上一个版本或许还是“要素过多”,即同时被多个共谋梗打动后一言难尽的感觉。实际上,网络上和气味有关的社交表达其实非常之多,基本的嗅觉感受是如何成为了一种简单好用的情绪表达法呢?
据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记载:“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从犬从自(鼻)。”南唐徐铉等对此注释道:“自,古鼻字。犬走以鼻知臭,故从自。”“臭”的最初含义只表示味道,也就是我们曾在语文课本上学过的、与“嗅”同音所对应的含义。研究者对“臭”从气味义缩小为臭味义的完成和演变时间有不同的说法。根据贾燕子的考证,战国末期开始出现“臭”表恶臭义的文字记录,而东汉时期恶臭义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与“臭”相对的“香”最初指谷物熟成后的芳香;随着“香”字的含义逐渐发展明晰,“臭”和“香”也从上下位关系变成了具有反义关系的同位词。东汉时期,人们已经学会使用“X+香”的偏正复合词来表示不同种类的香气,比如《修行本起经》中的“青莲花香”和“栴檀香”;到了南北朝时期,人们也开始采用这种方式来描述不同种类的臭气,比如《幽明录》中的“尸臭”。
古人使用语言对周遭环境中的气味加以区分,与人类追求健康生活的趋利避害本能息息相关。正因为生理上的不适与舒适可以直接对应到精神上的苦与乐,所以自古以来“香”与“臭”也常被用于评价一个人品行的好坏。比如,唐代释道绰在《安乐集》中对《观佛三昧经》“如彼香树,改伊兰林(即臭树林)”一语作出的注解:“所言伊兰林者,喻众生身内三毒三障无边重罪。言栴檀者,喻众生念佛之心。”又如三国时期王肃在《孔子家语》中写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这样的语义生产与迁移符合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在其认知语言学理论中的主张,即“概念是体验性的(embodied),许多概念都直接利用人体的感觉运动系统……概念与该概念的具体体现处于大脑的同一结构中,人类对世界的概念化建立在自身体验之上”。一种合理的解释是:人们通过为气味好坏贴标签来决定今后采取行动的趋或避的模式,与人们对网络社交环境的趋避认知存在着神经结构上的重合;这一点导致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对“香”与“臭”的嗅觉体验,与他们在网络社交中被激发的好恶情绪体验发生了通感。
或许是网络上发布的语言文字信息充当了某种足以混淆感知的混沌介质,加上网络社交平台本身模拟了人们日常生活熟悉的可以充盈气味的环境,二者联合促成了这种成年人群体中的通感现象。
网络上“审臭文化”的兴起最初亦与其恶臭义相关联,这部分“审臭文化”可以被称为有实体的物质臭,即“饭点屎尿屁”问题。如果有人长期关注果壳、丁香医生、物种日历等科普公众号,就会发现“饭点屎尿屁”是一种时不时会出现在评论区乃至正文中的调侃,俨然已经变成一种可靠的热度营销手段。
这类内容的推送绝不限于屎尿屁三种,而是囊括所有在过去只具备负面含义的语词,以及能够引发人类生理厌恶情绪的内容,所以同时涉及血液恐惧(涵盖手术画面、器官病变相关内容)、密集恐惧、昆虫恐惧等等。有别于纯粹的“独享型”三级cult片,这类内容往往更具备挑衅的社交属性,即一种要将自己的糟糕体验分享给他人来取乐的“众乐乐活动”。究其根源,也是因为这部分内容对平均水平的网民来说是能够忍受的小恶。
从对人生理无害并能提供人体所需的营养这一点来看,这些网络科普内容和散发出特殊气味的榴莲、臭豆腐、螺蛳粉是一样的。后者能被部分乃至大部分人接受,是因为它们散发出的特殊气味非但不同于含有黄曲霉素的花生那种有毒有害的警告,甚至还是一种人体难以消化的物质已经熟成或分解为易吸收营养的信号。同样,医学科普类知识虽然有着令人不悦的观感,但其中的“干货”却能帮助我们从容应对潜在的健康危机。如果从它们在文化领域受欢迎的原因来看,“闻起来臭但吃起来香的食物”和“看着恶心但有必要了解的冷知识”都拥有消解主流价值的作用;如果这些内容的传播者都能做到保持礼貌地圈地自萌,是应该予以尊重的。从心理层面上看,这些恶作剧的潜台词是:我的倒霉爱好——天生喜欢另一些人讨厌的东西——有人分享还挺让人高兴的。
这样的心理其实比较符合Z世代关注内心精神交流需求的特点,因为与这种挑衅式的互动相伴的是ego的膨胀。弗洛伊德在《人格与肛门性欲》一文中提出的肛门期理论(anal character,1.5-3岁),或许能为被与臭相关的恶搞文化卷入不同阵营的人做出诠释。在他看来,童年时期经历的或严格或松散的卫生礼仪教化一直伴随着个体的成长,并持续影响着个体的校园或职场生活。
对于排放型性格(anal-expulsive character)的人来说,互联网上无拘束甚至捣乱的行为是令人愉悦的。邋遢、浪费、无条理中透露着“摆烂”的心态,近乎通过非暴力不合作——拒绝迎合主流价值规划好的行为模式——来试图逼迫那些从社会上游施加压力的管理者改善就业环境,否则对方就会失去自己对企业效益和工作效率的主导权。
而便秘型性格(anal-retenive character)的人需要再分为两类:一类是受够了干净、谨慎、拘小节压抑生活的人——纯电子的“云污秽”并不会实际弄脏他们的双手,却能让他们产生一种做了出格、大胆之事的爽感,所以他们最终会选择与排放型人格的网友“同流合污”。另一类则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继续保持克制的人,他们将因这类“恶作剧”而面临加倍的紧张、焦虑和痛苦。
分享糟糕体验的社交模式建立在你对骚扰对象有一定了解的基础上,也就是说你知道这个内容一定是对方可承受的。如果你不能确定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不会因为你分享的内容而产生极大的精神痛苦、恐慌,甚至遭受致命的生理反应,就好像你不幸地让坚果或海鲜过敏者吃到他们的“特效毒药”一样。
“臭的恶作剧”中还包含了一种后现代式的“去伪存真”的较量:相关内容经网络广为传播后让人避无可避,会迫使一部分喜欢佯装害怕的做作“戏精”识趣地放弃演戏,而以医科生为代表的“战斗人员”则会懒洋洋地在评论区晒太阳。这种对“病友同盟”的削弱或许有助于对恐惧症患者开展网络版的“系统脱敏疗法”,人们不再能以“大家都怕”为由躲进自己安全的小世界里。
词语中负面含义激发的羞耻心让人们回避了健康防护的话题,那些以无知标榜内心纯洁的受害者同盟对知识的普及其实是有害的。李银河曾在她的《中国女性的感情与性》一书中写道:
“性的无知在某个时期是纯洁的象征,是值得人们自豪的事情;相反,拥有这方面的知识会成为可耻的事情。记得1974年我在大学读历史系,有一次同宿舍的女同学们聊起‘宦官’。有一女生问我是否知道什么是宦官,我说知道,她却立即自豪地说: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宦官!言下之意她比我要纯洁了许多。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因为比别人早懂得宦官而引起的羞愧和尴尬。而值得一提的是:我们是一群学历史的大学生!这件事的说明意义是:如果有一个社会或时期,人们会以某种知识为耻(无论是关于什么事物的知识),那么对这个社会或时期人们的理性就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
建立中立的语言环境来缓解附加在难言之隐上的羞耻心,是一个具有时代意义的进程。要知道,过去那些所谓有伤风化、败坏女德的言论和书籍早已被完全推翻,甚至上面又踩了许多只脚。
言辞上的恶作剧从来不是现代人的专利。“scatology”(粪石学)这个词在西方文学中是一个被单独研究的门类,词根“skat-”源于希腊语,意思是“身体的废料”。与之类似的还有“toilet humor”,即厕所幽默,最著名的例子要属莫扎特的信件和拉伯雷的《巨人传》。作为一部以描写巨人们的荒唐生活来抨击教会与修道院体制的人文主义奇书,《巨人传》多次刻画了让人印象深刻的排泄场景。
在第一部第十三章“高朗古杰怎样从高康大擦屁股的方法上看出他惊人的智慧”中,巨人高康大滔滔不绝地向父亲高朗古杰讲述了自己更换过的“擦屁股纸”和使用体验。文中提到他使用树丛里的三月猫(译注:三月出生的猫最为上乘)擦屁股时被猫抓破了会阴部,直到他用妈妈的熏香料熏过的手套擦过屁股才医好。在另外两处描写中,尿成为了巨人们上阵退敌强有力的手段,其一是:
“这时候,他那匹牝马松松肚子、撒了一泡尿;这泡尿一下子变成了一股七法里长的洪水,整个地流进了旺代口,河水立时猛涨,除了少数几个人从左边逃上山坡以外,那里大批的敌人统统在惊慌中淹死了。”
不只是文学作品,在影视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觅得“scatology”的身影,比如大友克洋“记忆三部曲”中的《最臭兵器》。在这部动画电影中,孕育出生化武器的人类社会是丑陋的,在人们自食苦果被主人公的屁毒死时,漫山遍野却开满了美丽的鲜花,腐朽的人类秩序解体后反而孕育出了美的元素。由此可以看出,作家往往会用对污秽符号的复制粘贴和崇拜来表达自己对颠倒黑白的现实世界的绝望。而对一般网民而言,包括“审臭”在内的网络亚文化狂欢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宣泄口。
与有实体的物质臭相对的是无实体的精神臭,这类臭味已经完全脱离了嗅觉上的恶臭义和视觉上的生理不适,指的是一种言行中折射出的让人讨厌或恶俗的感觉,与之相关的流行词可能包括“毁三观”“魔性”等。所以开篇提到的“好臭啊”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你好讨厌,用了很多恶俗但我又忍不住喜欢的元素。”
事实上,以苟且思想致敬糟糕生活的精神臭在线下生活中也并不罕见,比如电视剧《仙剑奇侠传》中林月如对李逍遥的爱称“臭蛋”,或者流行一时的“臭弟弟”都是很好的例子。这种借“臭”字传递爱意的方式带有“一起自甘堕落”的市井浪漫气息。
然而,如今“恶臭”一词在更多的场合被用来表示不含有任何爱意的纯粹的厌恶,这时它和“emo”(部分)、“yue”的功能比较相近,是一种通过最原始的拟声来体验“拳拳到肉”击打感的网络戾气释放。应该说,这与“审臭文化”的泛滥不无关系。它的潜台词甚至是:我对一类内容的厌恶达到了恨不能赶尽杀绝、除之后快的地步。
某种意义上说,恶意产生的源头是人类社会在生产资料分配问题上长期存在的不良竞争关系,而攻击性语言只是顺应生活需要,被人们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所制造出的交流工具。这些工具通过互联网的谐谑包装与狂欢,其恶意虽在重组与消解中产生出更多中性表达的可能,但这些变化是不稳定和波动的,一如“恶臭”一词从恨到爱再到恨的回归。
简而言之,“审臭文化”的核心驱动力是一种消解主流的爽感;它的出现提高了网友对无害内容的免疫力,或者说缩小了有害指定的范围,从而产生了为网络创作空间赋能的效果。如果与恶相关的语词消失了,那么原本属于它们的含义就会被表达真善美的词汇分担。
“审臭文化”的内涵实际上是:说出污秽可怖之语,代表我不再畏惧一些不能对我造成伤害的网络内容——我的精神纯洁坚固到了“思无邪”的境界。对许多人而言,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走出了第二信号系统所制造的焦虑与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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