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到人皮肤上的第一下,作品呈现出来那一刻,我感觉,我张弛还活着。
作者:刘琼宇
编辑:左蘅
摄影:崔神
采访:刘琼宇 崔神 小肥人
跟张弛聊到一半,北京的天边突然炸出一声雷,淹没了所有声音。这位ZIZI创始人顿住,倏地举起右手食指,斜指向窗外,弯起嘴角,「它都跟我产生共鸣了是吗?」他提高音量,镜片后细长的双眼带着孩子般的狡黠,「那我现在要说句特别牛逼的话了啊!我告儿你啊,我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上市公司做文身的。」
图腾
「你这衣服真好看,你这衣服真特么好看!」张弛点起一根烟,目光落在博望志摄影师的T恤图案上——一团无规则的曲线。
那是一件极其普通乃至破旧的白色T恤,领口完全开了线,因为洗过太多次已非常松垮,显然是不修边幅的男性随意选择的商品。
但这样的夸奖由张弛说出,却显得真诚。事实上,张弛不喜寒暄,几次见面,他都只是淡淡地指个座,没有任何客套话。而一旦聊开,他又是个令人愉快的谈话对象,除了典型东北人的幽默,还有迅速推翻他人观点的犀利。
记者问他,很多人本身并没有文身的需求吧?他马上用记者的穿戴举例反驳,「怎么不是天然有需求?你这绝对是谬论!你的眼镜像豹纹一样,你就喜欢文身。身上的T恤,一切美学行为,都来源于文身。没有音乐,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就)已经有文身了,在人类的DNA中天生就有。我们老把文身这事儿给他框一框里边,其实所有的美都是文身,我觉得文身是最大的艺术。所有的艺术都是丫的儿子,真的是这样。」
他的前胸,文着一个日本恶鬼般若的面具。在神话中,般若生前是一个美女,因吃了太多人心遭到天谴,变成了最丑的鬼。10年前,张弛按照自己的脸型画下了这张鬼面具,恶鬼嘴里咬着2把弓箭,代表「张弛」二字。他用这个文身告诉自己,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另一面,不管另一个自己如何变化,都要咬紧自己的名字,咬紧自己的信念。
而在今年初,他差一点丢了自己。
废物
过完年,张弛就30岁了,他发现,人生正在全线崩溃。
除夕夜,他吃了点饺子,没看电视,一个人躲在屋里跨了年。外卖一盒盒摞起,前后整整一个月,他没迈出房门一步,放肆地「享受」着一个人的世界:玩手办、写东西、打游戏、看《大败局》、《海贼王》、《绝命毒师》,不停地画画、画画……
很多朋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张弛是国内「最贵」文身师,当时服务费达到3000元/小时,常被客户请到欧洲做文身,很多运动员、明星是他的常客;2014年底,他拿到洪泰基金天使轮投资,开始创业,似乎也风生水起;基金联合创始人盛希泰更是对他极大欣赏,带他上节目、赞他「有狼性」。
去年4月,张弛的创业项目「Ti直播」上线。这是一个针对垂直行业的PC端教学直播网站,他邀请文身、美甲、微整形、纹眉纹绣等行业的国际一线技师,直播工作过程,供国内技师学习。
可是,大带宽网站的运营维护费用远超预算,天使轮的钱很快花光。一些文身教学视频因涉及行业秘密,还得罪了同行,服务器几度被黑。短短5个月后,网站就因经费断链不得不停掉。
张弛一边用积蓄给员工发工资,一边像很多创业公司CEO一样,穿上西服,混起了「融资圈」:路演、托朋友找人、加微信群、喝茶吃饭、改BP递BP……同时期大火的泛娱乐直播平台,如17、战旗、熊猫、斗鱼等,陆续吸收了大量现金流;然而,针对垂直行业的「Ti直播」却被认为是「用大炮打苍蝇」,没人愿意投钱。
对文身抱有成见的人,也不在少数。「你就回去做文身吧,你也干不了别的。」一次路演,有投资人直接甩出这么一句。
四处求人,屡屡碰壁,张弛厌恶、憋屈,但没辙。「我按原始估值,我卖给你,你给我二十万,我甚至都有那样,就为了融点钱,让公司苟活。我觉得我自己没救了,我从一个有匠心的人,变成了一个特么的废物!一个要饭的废物!」
公司内部也不平静:资金链断了,业务停了,老板又整天不见人影,很多慕张弛之名前来学习的文身师和员工,心理落差很大。他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只剩3个人。
创业彻底宣告失败。
同样在去年,张弛的姥爷去世;相爱多年的女友,因对其创业不理解和父母不认可,今年初离开了他。「对我是巨大的打击,巨大的打击,毁灭性的打击……」
*张弛在咽喉处的新文身,是罗马数字7和2,「最疼的部位」。
另一种美术
张弛来北京,源于一首歌。
那时他上高二,临近美术专业课全国联考,他在画室画画,突然听到许巍的《那一年》。十七岁的张弛放下画笔,回家告诉妈妈,他不想考大学了。
张弛专业课成绩很好,但他不愿当美术老师,也不想做个打工的设计师,他想做纯艺术。「出去看一看,说不定有什么更适合我的人生机会。」
而且,读大学太奢侈了。张弛父亲早逝,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四五岁时,在哈尔滨的冬天里,独自步行两站地去买毛线,供下岗的妈妈织毛衣挣钱,还陪妈妈摆摊卖过土豆丝卷饼。张弛的童年没有玩具,只能蹲在玩具柜外想象变形金刚的触感。也因为这,独立后的他酷爱收藏动漫手办,光办公室就有满满一橱。他的朋友王璐和李依霖摇着头告诉记者,那一橱只是冰山一角。
张弛从小就爱想各种点子挣钱,比如倒卖打口盘:和两个哥们儿一起,成箱成箱地按斤进货,挑出能听的,蹲在大学门口一张张地卖。张弛从小学习古典音乐,又会弹吉他,跟客人聊聊摇滚,小生意挺不赖。
十六岁,他惹了个大事。那年姥姥癌症到北京看病,留他一人看家。他想再卖点CD挣钱,谁料一个帮忙进货的男孩私吞了进货款。张弛三人去理论,被对方的哥哥带了十来个人围住。他们卸下裤子上的铁链,边打边跑。混乱中,对方一个人被张弛的哥们抡到地上,磕成内出血,不幸成为植物人。出手的男孩被判了4年,3个家庭共被判30万元赔款。这事上了当地报纸,张弛由此变成学校「一霸」。
张弛妈妈倾家荡产还清欠债,从头至尾,没责怪儿子半句。「这不是惯着我,我是为了给家里挣点钱,自己赚点零花钱,第二我是为了逃命。(小时候)特别爱打架,因为特别不能容忍别人欺负我,这个确实有性格缺失,没有爸爸就觉得没有靠山。我打架我妈从来不说我,而且告诉我,你可以把别人打坏了,但是我不允许你受伤。」
特殊的成长过程,建立起强大的自我信仰,亦催生了对人生强烈的掌控欲望。之后,张弛不顾妈妈反对,只身北漂。
2004年7月2日,张弛的姥姥病逝。他找不到出口,想为姥姥画张画,又觉得太单薄。随后他在西单碰到一个人,「你文身吗?彩绘吗?我说文身不错啊,文一个吧。」
在西单明珠商城一家小店里,张弛拥有了第一个文身:一句纪念姥姥的文字,和「7月2日」的日期。因为怕妈妈看见,文在了后背。
这次文身花了800块钱,张弛看师傅那么好赚钱,当晚直接留下来当学徒。
但是当学徒没有收入,张弛就跑到后海的酒吧弹琴、驻唱。起初他只是夜班服务生,因为唱歌太怯场,酒吧都不要他。张弛干脆背上吉他,去公主坟地铁通道唱了两个星期,不要钱,只练胆。
接下来的一年多,他做驻唱一个月能挣上一两千,在北京活了下来。
在文身店,张弛很快展露锋芒,被一家更大的店挖走。他一针针刻出自己的想象,美术生的表达欲一天天被喂饱、养大。他开始热衷于参加国内、国际文身大赛,甚至会为一个文身打磨半年。几年间,张弛赢回各种权威赛事冠军,超过许多资深前辈,上了很多文身杂志的封面。
在非标化严重的文身行业,获奖带来巨大红利。张弛在圈内出名了,价钱越开越高,人也越来越「拽」,「订单无数,客户都惯着我,我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完了我特耍性子,今儿不想纹就不纹了,纹一半吧叽扔那儿,就走了。我那时候特装逼,而且你越装逼,客户越觉得你牛逼,这中国也就怪了,给我惯一身臭毛病。」
ZIZI公司HR陈涛就是那时做文身认识张弛的。他要做一个右臂的花臂,本来三四十小时的活儿,因为张弛太忙,前前后后竟花去整整一年。
直到他被一个后辈当面骂作「垃圾」。
那时候他是一家文身机构的分店店长,骂他的是一名年轻技师。「我们晚上下班去唱K的时候,他还在画,我们早上打哈欠的时候,他早就来了,已经画完一张稿了。你发现有一个对手比你年轻、比你学得短,然后比你有才华,甚至比你更努力,但是他过得却很不好,你却过得比他好,只是因为你有名。你就觉得自己特恶心,特打脸。」
*收藏手办,被张弛自我定义为一个「弥补性爱好」
生意
改变从2008年大火的美剧《越狱》开始。第一批90后成年了,大家突然发现,文身并不都是《古惑仔》陈浩南的过肩龙,它可以很精妙,可以用来讲故事。
紧接着,滨崎步、蔡依林等艺人开始带着文身出镜,大陆一些年轻女性悄悄地尝试起小文身。也是从那年起,张弛渐渐甩掉了内心的「自卑」。因为手臂上的文身常让路人侧目,张弛从来不穿短袖,之前被问起职业时,只说做设计。
当文身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张弛逐渐发现,这个行业在国内有些不太对劲——翻开国外的文身杂志,图案千奇百怪且很精美,而国内最常见的几乎不是龙就是大鲤鱼;在西方,文身是平常行为,可以用来记录重要的人生节点,在国内却似乎成了边缘人群的符号;在一些发达国家如德国,文身被纳入医疗体系,所有用具须严格消毒,而国内文身店的卫生状况则令人担心,文身师也没有社会保障……
2010年的一天,张弛盯着手里快过期的果粒橙:超市把它跟一个杯子绑在了一起,加价1元。
「如果你们学厨的学中餐花了5000,我让你再加300块学面点你学不学?再加50块学雕花你学不学?」小徒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于是,成寿寺一家美发学校外,蹲点许久的张弛拦下了校长的车。「能不能给我5分钟时间?你想不想做中国第一个开文身课的学校?你不用投一分钱,我帮你赚钱。」
他还真在车里谈下了一笔不小的生意:在这所美发学校开个文身「选修班」,学费800元。冲着技多不压身,几乎所有学生都报了名,张弛瞬间积累了一笔财富。
回头看这次尝试,尽管「速成班」的教学效果未达预期,但这第一桶金不可或缺。穷日子过大的张弛,面对选择时首先考虑的一定是现实。
他很少和文身客户交朋友,也是因为:交了朋友,难免要打折。「我不怕说得这么赤裸。」他希望找他文身的人,都是冲着实力,而非关系。
张弛对自己服务过的明星也闭口不谈。「文身师一旦拿着明星案例去吹牛逼,我觉得你就是文身圈最low的一人,因为文身做得好是你的本分。」他甚至指名道姓地称另一个因给明星文身而广受关注的同行为「臭傻X」,并对记者强调,「你可以直接这么写,没问题。」
现实问题一旦解决了,艺术层面的追求就会重新占满张弛的心思。他想让国内消费者享受到真正高逼格的文身,于是创立了「驰文身」。
其间,贵格天使的合伙人黄斯沉从美国飞到北京,找张弛做文身。对国内外文身产业颇有了解的黄,惊讶于驰文身门店的卫生状况、用具管理之规范,对张弛的手艺也相见恨晚。黄判断,张弛的专业能力、艺术逼格是国际一线的。他鼓励张弛运用互联网渠道创业。
张弛心底模糊的冲动,被彻底点拨开了,马上着手寻求资本注入。
遇到盛希泰时,张弛没有BP,也没想好商业模式。他拿出一些文身作品的照片,「‘泰哥’说哎呦,文身现在都可以文成这样了?」听完张弛办文身培训班的故事,盛当即决定投给他,让他试试。
*文身工作已经成为肌肉记忆,操作过程中,他不需要看原图
第几只毒螃蟹
爱美的张弛,会为了上镜一次性打60针瘦脸针。今年春天,他却用100元淘来的推子,剃光了「欧巴头」,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秃头的样子。
年后,张弛又涨价了——从1小时3千直接涨到1万,从「国内最贵」,变成了「世界最贵」文身师。
削了头发,脱去西装,系上围裙,握起画笔,重新坐上小座椅,拿起文身机。就在那一刻,张弛突然感觉自己「回来了」。
「从我创业开始到我的谷底,我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但唯一没做的事,就是(亲手做)文身。我因文身而开始,我不能因文身而结束啊!我想明白了,我要的是快乐,创业绝对是因为快乐、因为爱才去做的。我扎到人皮肤上的第一下,我的作品呈现出来那一刻,我感觉我张弛还活着。」
其实,张弛很早就明白自己的处境——文身这行在中国尚属早期,没有任何前辈可以参考。「我作为一个先驱者,我就吃螃蟹嘛,我吃了一个中毒了,我还得硬着头去吃,我再中毒了还得吃。但是我坚信总有一个没有毒的,我能吃到一个有机会的果实。」
他梳理了多年来的客户资料,发现70%是女性,她们做的80%的图案不超过烟盒大小。
这推导出一个颠覆性的结论:整个行业,包括他自己,都犯了错误。所有文身师都想做很大的图,认为越大越「牛掰」;所有文身师推销的风格,从来不是站在客户的角度考虑的。
张弛突然想通了,自己一直以来感受到的「不对劲」,就在这里。文身不该是给技师欣赏的微观艺术,它大多时候是呈现给5米、10米外的路人。大面积的文身通常让人一眼看不清,只会留下「牛」的印象,感受不到「美」——而后者才是文身最原始的意义。
近几年,90后、00后文身人群呈指数型增长,他预判,文身的爆发期会在2018年到来。可国内的文身市场却没有和年轻人一起成长,仍停留在老旧的画风。
偏执狂
「我就想一直画画啊,画到死。总有一天有人会看懂我的画。那就够了。」白净的短发姑娘扬起下巴。她叫海绵,毕业于中传美术系。
「做自己就好了呀。最终我想到处跑一跑,饿不死自己就行。」操着西北口音的男孩聊着自己的「行游画家」梦,却又笃定地表示,「我计划要在这公司至少呆5年。我的理想就是个手艺人,但我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做到最好。」他叫九书,学动画出身。
「我接触的是国画,画的是佛教的东西,因为启蒙老师皈依佛门……」外表高冷的女生,却主动聊起自己的文身故事:胳膊上一组罗马数字,中间是离世父亲的生日,两边是自己和母亲的生日,象征母女俩永远陪伴父亲。她叫李依霖。
他们有个共同身份:ZIZI文身设计师。这个即将上线的互联网文身原创设计师品牌,就是张弛口中的「文身2.0时代」。张弛基于ZIZI的微信公众号开发了一款软件,设计了全新的商业模式:一端是开放的设计师入口,允许任何人注册成为文身图案设计师,打破传统文身所有套路,作品由张弛团队审稿;一端可预约文身服务,也可购买文身贴纸。
他招来八大美院的学生,告诉他们在这里可以尽情做自己,画一切想画的画,把文身从一切既定风格——欧美、日韩、new school等的框框里解放出来。他还要求所有设计师:撅断铅笔、扔掉橡皮,作画不给自己回头路,正如文身机扎下去的每一针都不可逆转一样。
「我们对自己的苛刻程度,以及对文身艺术的执念程度,必须达到一个疯狂的境界。」张弛自己画画时,只要手汗弄脏画纸擦不干净,会立刻撕掉重来。文身时也有自己的一套:不像大多数文身师那样边琢磨、边设计,他画完稿子会看上10分钟,操作文身机时便不再看图——张驰的文身速度几乎是一些同行的三四倍。
年底前,他计划办一场文身比赛,不设专家评委,全让网友投票。冠军图案可能是熊本熊,可能只是朵小花,但张弛认为,99%普通人喜欢的图案,就该是冠军。他还想去各大美术学院演讲,告诉美术生有文身师这一职业选择,「我要让我的技师开着宾利去,为什么?因为如果他看到一个行业技师开着夏利,会认为这个行业没有前景。」
张弛的生活似乎在迅速明亮起来,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他,在朋友圈超高频率地更新着作品照片,妈妈、朋友们都觉得他像打了鸡血。其衬衫立领之间的咽喉处露出一处新文身,是罗马数字7和2。「最疼的部位」,张弛解释说,背后纪念姥姥的文身,要被新的文身盖住了,所以重新做了一个。
他把现在的自己定义为一个服务生。从不打折的他,偶尔遇到揣着积蓄求文身的学生粉丝,会干脆免费,「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我说哥们这样吧,两千块钱你自己留着,我给你做一个,你开心一辈子,我觉得我活着有意义。」
他的终极梦想依旧很田园:移民欧洲,开家小小的文身店。
但这都是完成商业梦想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