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郑渊洁到“马小跳”,有哪些童书在我们心中留下了深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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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期主持人 | 潘文捷
随着近期人们对儿童读物的关注度提升,越来越多声音呼吁对儿童读物进行更为严格的把关。一些人会认为,爱情、金钱、阴谋这些内容不适合小孩子,不应该出现在儿童读物上。什么内容算是“少儿不宜”的,什么内容其实儿童也可以看,只不过是成人用自己的目光揣度孩子、造成了一种不必要的过度保护?
对我个人来说,《女生贾梅》系列作者秦文君和《今天我是升旗手》作者黄蓓佳的作品伴随了我的成长,有一阵子我到处搜罗她们的作品来读,结果不小心读到了她们并非面向儿童的作品:秦文君写的东北知青残酷生活,黄蓓佳笔下心情抑郁天天练音阶的钢琴家,都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与震撼。不过,即便不小心读了写给成年人的书,似乎也没有给我的身心造成过大的摧残。
另一方面,一些面向儿童的读物可能初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仔细追究的话,依然可以发现其中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中国首位国际安徒生奖(有“儿童文学的诺贝尔奖”之称)获奖者曹文轩的作品就曾经因落后的性别意识和儿童观而遭到批评。在《新京报书评周刊》2016年7月发布的《我们只想真诚地谈谈曹文轩这书怎么不好》一文中,作者童蓓蓓就分析了曹文轩小说对于女性角色的塑造——故事里的已婚女性基本上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被纳入繁衍序列,她们被称为某某妈、某某奶奶。对于这种叫法,当地的每个人都默默认同,无人抗议。在曹的著名作品《草房子》中,不论是懵懂的少女、恋爱中的女孩,还是婚后无子的妻子,每一种女性形象都被父权和夫权控制着……
姜妍:我小时候能读到的儿童读物还不像今天这么丰富,印象深的都是郑渊洁的书,《鲁西西和皮皮鲁》里的罐头小人让我上瘾,以至于每次家里打开罐头我都死死盯着,盼着什么时候里面也能出来几个小人。后来的《舒克和贝塔》也是读了很多遍的书。
林子人:我才知道《舒克和贝塔》还有读物,我小时候只看过动画片耶!学前我最珍爱的读物是平田昭吾的世界名著和经典童话系列绘本,里面既收录了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也有《小妇人》《小公主》这样的儿童文学/成长小说。因为是绘本,所以故事文本是根据儿童心理和理解能力缩减改编的,但画面真的是非常精美,典型的八九十年代日本动漫风格。
再长大一点、识字较多了,我最爱的书就是加拿大女作家蒙哥马利的“绿山墙的安妮”系列小说。它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安妮的孤儿在11岁时阴差阳错被绿山墙的马修和玛丽拉兄妹收养,成长为一个直率、善良、聪慧的女性的故事。我记得我读的那个译本文笔上佳,因为女主角安妮是个充满奇思妙想且热爱大自然的女孩子,书中有大段关于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自然风光的诗意描写,我还曾做过许多摘录,努力模仿。直到现在,我在阅读小说时还会特别留意作者如何描写自然,偏爱辞藻华丽的写作风格。
叶青:我妈说我小时候特爱读书,还不识字就求着她买注音本,一个人坐在地上跟着拼音逐字地念,读过什么现在当然早就忘光了。记事后印象比较深的也是郑渊洁的书,他不光创造出了舒克、贝塔这些可爱的人物,有些作品中也有成人世界的描写。忘记是哪一本,里面提到一位先生得了“皮肤病”,他跟妻子说是出差时跟同事用了同一个马桶导致,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特别怕用马桶,长大了才知道那位先生在撒谎。杨红樱的《淘气包马小跳》系列我印象也很深,某一本中写到了马小跳割包皮的经历,读完我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什么“这是可以说的吗”的事情,可以说,再正常不过了。小朋友并没有生活在一个与成人世界隔绝的真空环境里,我并不觉得在童书中谈论这些“少儿不宜”的内容有什么问题,真的问题可能反而在于我们谈论得太少。
尹清露:马小跳割包皮、像螃蟹一样走路那段简直是记忆犹新啊。而且我很好奇,是不是每个小学班级都有一个被大家公认为“马小跳”的人物?我们班有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就是这样的,不知道成年以后的他有没有被生活摧残,是不是还保留了那种童真呢……我还记得杨红樱曾来我们学校做过演讲,我举手向她提问了一个问题,至于问题是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我早已经忘记了。
徐鲁青:我也很喜欢郑渊洁童话对成人世界的描写和讽刺,他的童话不是上了滤镜的美好幻想,而是用童真之心观察成人世界,正因如此,丑陋与黑暗也显得更加突出。我印象最深的是《金拇指》的故事,说一个底层女性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盖可以看到股票未来的走势,这个特点被人知道后,她的爱人与儿子都在爱与利间挣扎,一些老板与官员也试图利用她赚钱。郑渊洁甚至还写了股票市场是如何被操纵的,权力寻租的空隙在哪里。他还有一篇《如鲠在喉》也很类似,是说主角吃鱼时卡了喉咙,结果变成了音域极高的男高音,但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著名男高音,需要打通一系列关系,行了许多不义之事。
《淘气包马小跳》我也很爱读,里面的每本我都集齐了。回想起来不管是皮皮鲁还是马小跳系列,都对应试教育体系以及其中的“好生”和“差生”划分持批评态度。郑渊洁童话常会写学校如何贬低成绩不好的孩子,但故事结尾做出最有道德感选择的往往也是他们。马小跳系列里受老师喜爱的路曼曼喜欢打小报告,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势利。班主任秦老师虽然不坏,但十分古板苛刻,不能发现马小跳的闪光之处。而淘气包马小跳却是最真诚善良、富有幽默感的,他敢质疑老师的权威,也对朋友讲义气。我想这些童话对“差生“的去污名,对应试教育的反思与批评,都会让读到这些作品的孩子生发出更多独立的思索。
尹清露:说起童年读物,立刻能想到的是国内作家写的短故事系列,像是《盛世繁花》《一路风景》还有《岁月留香》(后来才知道它们都是《儿童文学》从60年代到千禧年的短篇选编),书的封面都特别漂亮,有些故事的文风既优美又感伤,可能在那时就无形中奠定了自己以后的阅读趣味吧。还很喜欢晓玲叮当的《写给小读者》系列,里面是各种魔法小人的奇幻冒险,读那样的书就像是吃想像力丰盛的糖果,一颗一颗吃得停不下来。另外,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和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我也很喜欢,当时只觉得是故事本身有趣,但现在想来,里面也包含着女性作家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展露出的坚韧品质。
姜妍:我比较在意的是出版者、童书作者和家长有没有从孩子眼光看待世界的方式。世界上很多成功的童书之所以受欢迎,很重要一点的是获得了孩子们的喜爱,但是在孩子们拿到书之前,往往家长要先做出选择。以前我做记者的时候,经常听童书出版机构的编辑说,中国家长对很多字数少的绘本的接受度很低,一个是他们觉得没有字或者字少的绘本买回来不划算,再一个是家长自己的想象力被禁锢住了,不知道这样的绘本买回家应该如何协助孩子去阅读。
我觉得最珍贵和需要保护的其实是儿童的想象力。有一阵子学国画,会发现孩子们的画其实很少有不好看的,即便是用笔很朴拙,也能透过作品看到他们的心里世界充满童趣。反观很多成人的画,虽然学会了一些技巧,但是其实透露出来的东西是不美的甚至丑陋的。人在成长过程里发生了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我以前采访过《点点点》的作者杜莱,这是一本在世界范围内非常受孩子们喜爱的书,但很多大人理解不了:不就是几个可以变形的点点吗,为什么可以让小朋友那么兴奋?杜莱认为,“世界上的孩子们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大人。”他说他走过世界很多地方,很多家长比孩子会更喜欢《点点点》,因为他们又回到了孩子的世界,他也希望即便是成年人内心也能还住着一个孩子。
尹清露:在我看来,好的儿童读物一定要能看到作者百分之百的真诚,虽然“真诚”放在哪种文学作品中都成立,但对于儿童来说尤其如此。小孩子是很敏感很聪明的,他们可以天然地辨别作品的好坏,儿时读的东西也会给予自己面对世界的原动力,即使读完只有模糊的印象,也会随着长大,逐渐回味起作者书写时的动机和心态吧。
尹清露:我非常怀疑“少儿不宜”的说法,硬要说的话,有些书不推荐儿童读可能是因为主题比较复杂,要么读过之后会误解作者的意图,要么干脆不知所云。我记得初中时买来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被我妈以“少儿不宜”为由没收了,直到大学才趴在回家的高铁上一口气看完,并被深深打动。我妈当时的做法很对,但纯属歪打正着,那些她担心的成人情节并不会给我造成多大伤害,只不过以我初中生的心智来说,在那时读这本书确实意义不大。
潘文捷:面对传统上大家认为“少儿不宜”的内容,可能成年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孩子看。很多所谓“少儿不宜”的内容是关于性或暴力的,但孩子并不成长在真空社会。即使在家长的保护下孩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也还是可能遇到想要进行侵犯或者霸凌的人——坏人可不管你的孩子年纪有多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向孩子进行科普,培养孩子的辨识能力。
最近“1818黄金眼”报道了一则新闻,一位母亲给孩子买的笔上有衣着暴露的女性动漫人物,她因此向媒体投诉。一些评论认为大惊小怪,动漫本来就是这样的,母亲是反应过激了。我能理解这位母亲,她明明感到有哪里不对,但是因为难以具体地言说和分析,只能诉诸于“禁止”,要求这些内容从孩子面前彻底消失。
其实已经有很多声讨动漫中衣着暴露女性的声音,因为这样做是对女性的不尊重。为什么《机器猫》里的大雄总是偷看女孩子洗澡?为什么日本动漫里的女孩总是被掀内裤?为什么游戏动漫里有很多衣着暴露的女性?这些社会现象反映出的是父权社会的问题,需要我们一起反思。对我来说,讨论和批评或许才是直面问题更好的方法。
林子人:如果以为只在儿童读物中禁止“不良内容”就能保护儿童,那真的太天真了。且不提如今所谓的“不良内容”其实有非常多可商榷的空间,孩子是有自主意识的,在成长过程中TA的世界会越来越大,接触到的信息会越来越多元也越来越难被家长掌握。想想看吧,小时候你的父母不允许你看的东西,你就真的不看了么?
我相信教育孩子需要一点“无为”。之前采访教育学者郭初阳时,我们聊过是否要为了保护孩子不让他们接触复杂社会议题的问题,他的观点是,家长和老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高估自己,也永远不要低估孩子的创造力和思考能力。他援引了洛克在《教育漫话》中的一段话:
“我知道常有一种说法,认为把当代的邪恶的事情告诉一个青年人就等于把这些事情教给他。我承认,就实际情况而论,这是很对的;所以才需要一个小心谨慎的学者,他应该懂得时间的情实,能够判断他的学生的心性、倾向和弱点。此外还要记得,在现在这个时代(在往日也许也一样),要想使得一个青年绅士完全不知道邪恶的事情以免染上邪恶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想把他一生一世都关在密室里面,永远不准他和别人来往。他这样被蒙蔽的时间愈久,则一旦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便愈加看不清楚了,愈加容易做自己和别人的牺牲品……对于人世的唯一防备,就是彻底懂得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