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努力摸索自己的个性和未来的自我时,必须获得大量的支持,但实际上,遇到的多半是干预,干预和支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过程,支持与孩子的需求有关,干预却代表着父母的需求。”
编者按: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儿童节,在当今的社会里,让孩子们吃饱喝足已经不是难事,人们更多的精力和关注点也转向了孩子们的心理健康问题。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在2016年曾以《时代空心病与焦虑经济学》为题进行了一次演讲,在演讲中他提出了“空心病”这一名词,让很多人意识到,虽然物质生活在逐渐变好,但很多孩子缺乏支撑意义感和存在感的价值观,因而患上了“空心病”,患者中甚至不乏一些在老师、家长眼中很不错的“好学生”。
美国专业临床心理医师、亲子教育专家玛德琳·莱文从事儿童教育研究和心理咨询长达20余年,她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她的住所和办公室都位于一处中上阶层社区,这里的父母均受过教育,也很注重教养,可是他们培养出来的孩子却有很多依然不快乐,依然很脆弱。为什么会这样?究竟如何才能够让孩子拥有健康的自我和阳光性格?在《反脆弱养育》一书中,她写出了答案。在儿童节之际,界面文化摘录本书第一章的内容,与读者们分享作者的思考。
周五下午六点十五分,送走这个星期最后一位闷闷不乐的小病人后,我关上门,颓然地倒在我那把老椅子上,浑身筋疲力尽,莫名地感到有些凄然欲泣。刚离开办公室的那名十五岁女孩,聪明、积极,虽然备受父母宠爱却满腹怒气,父母的过度关心让她感到无比沉重。她曾用刀片在自己的左前臂上刻了“空虚”两个字,当我们聊到这个伤口时,她把袖口开洞可以套过拇指的长袖T恤卷起来,让我看她的伤痕。这种长袖T恤通常都是穿来掩饰一系列的自残行为,像是用利器切割、别针穿刺或用火柴烧自己的身体。我试图去想象我的小病人到底有多不快乐,竟然得把她的痛苦割进肉里去。
身为治疗不快乐青少年已超过二十五年的心理医生,看过形形色色的个案,我很疑惑为什么这个孩子会让我如此筋疲力尽。我住的地方和办公室都位于一处中上阶层的社区,这里的父母均受过教育,也很注重教养,但都显得忧心忡忡,且看得出来他们对子女有很高的期望。这是一个富裕的社区,社区里的青少年都备受父母关心且经济优渥,但不少上门就诊的青少年却展露出明显的情绪失调综合征:上瘾、焦虑、忧郁、饮食失调和各种自残的行为,其他青少年则表现出令人费解的“不快乐”,而且很难量化他们的征状。
我经手过许多状况严重的案例,即使现在也还有不少重案在手,毕竟我有长达二十多年的治疗经验,也出版过几本有关媒体如何影响孩子发展的著作。现在我已经是个“资深”心理学家,不少疑难杂症都会被转诊到我这儿,可是,让我感到困惑的是,我越来越多的时间是用在那些原本看来很稀松平常的青少年问题及案例上。这些孩子的父母因为孩子的问题到我办公室求助时,往往没那么急迫。有些家长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劲,于是要求我“看一眼”他们的孩子;有些则是隐约发现孩子在吸毒,或在日记上看到令人不安的事情而来电,期待我能减轻他们的疑惧。普遍来说,这些青少年在学校里的表现都很好,在家里也算听话,也许看起来“不是很阳光”,甚至有点儿畏怯,可是父母通常不会认为孩子有焦虑的问题,他们认为孩子或许不快乐,但不至于焦虑。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让父母疏于注意,我治疗过的案例中,不少是因为青少年自己的坚持而来求助,他们的父母甚至从没想过要担心什么。
这些青少年多半都是一副很正常的模样,这些孩子并不像其他已确定患有严重问题的孩子,拥有那种疲惫不堪、衣衫不整的凌乱外表。不过,他们会痛苦地抱怨压力太大、遭受误解,并觉得焦虑、愤怒、哀伤和空虚,尽管一开始他们看起来并不符合临床诊断的标准,但他们千真万确过得很不快乐。这些青少年多半都很难清楚地表达让他们觉得痛苦的原因,不管是抱怨或陈述的方式都透露着茫然,他们会说自己“无所事事”,或“内心空虚”,或“没有原因,就是不快乐”。他们明白自己生活优渥,但对自己的幸运际遇并不会感到丝毫高兴,俨然缺乏年轻人特有的热忱。
经过访谈,这些青少年的焦虑状况突显出来,其中不少孩子都有忧郁、焦虑、恐慌和愤怒的情况,很多孩子会将诸如割伤、非法用药或暴食症等自残行为隐藏起来,不让父母和同伴发现。这些年轻人都大到能够自如地运用语言,心理上也有认知,但似乎不太了解自己,他们缺乏融入真实世界的能力,容易感到挫折或陷入冲动,行事往往不考虑后果,无论是面对艰难的任务或是日常生活作息,完全仰赖父母、师长、教练和同伴的意见。即使具有自主的行为能力,学业成绩也不错,就是很没有创造力或令人觉得无趣,常抱怨生活无聊。
坦白讲,治疗这些青少年比治疗其他状况“更严重”的病人更加吃力不讨好,他们的父母很可能否认孩子正遭逢心理上的问题,因为青少年问题的历史性指标,譬如成绩滑落、畏怯和装模作样,在他们身上都不明显。然而,我的日程表却证实,我的治疗对象越来越多出自环境优裕的家庭,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传统的青少年问题,却很不快乐,与外界疏离并且被动,传统上青少年渴望的独立自主,在他们身上反而不见踪影。
生物本能使然,当父母感受到孩子的脆弱无力时,他们会努力保护后代不受挫败或失望的折磨。因为害怕孩子不够坚强,无法达到一般社会的要求,譬如做功课、遵守宵禁、整理房间、一起吃晚餐,所以父母定下的生活纪律越来越松,甚至荡然无存。由于舍不得孩子辛苦,父母转而只希望孩子学业成绩和课外活动表现要出色,但关于家庭责任的期望却低到不行,这样不均衡的期待导致孩子们习惯等待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而不是自主学习区分事情的轻重缓急或管理时间。父母求助于家教、教练、咨询辅导和精神治疗师,为的都是增进最看重的学业和体育上的成就。我的病人虽然看起来被动而且漠不关心,他们的父母却典型地极度担心和过度介入,对孩子的物质需求予取予求,希望能够买到孩子的服从,达成父母设定的目标,转移孩子过得并不快乐的注意力。
就像所有做牛做马,拼命给孩子更好生活的父母一样,我也曾经以为那样的投入、机会和金钱有助于让孩子享有更健康的情绪。然而,我的日程表却逼着我反向思考——物质的富足以及父母的过度介入,或许反而是造成这些生活富足的孩子不快乐和脆弱的原因。
就在我“恍然大悟”这些天之骄子之所以出现意料外的不快乐与脆弱的同时,我发觉自己深受自残病人以及他们透露出的绝望信息的影响,因为那两个令人震惊的简洁字眼“空虚”,已经捕捉到很多青少年病患所面临的困境。到底是哪方面感到“空虚”?我遇到的很多病患都拥有师长、教练,以及集三千宠爱与资源于孩子一身的父母。矛盾的是,大人表现得越关爱,青少年病人就显得越空洞。由于外在饱受溺爱、呵护、压力,以及无微不至的管理,我的小病人反而在不知不觉中被剥夺了内在成长的机会。
不断干预孩子的父母,与支持孩子自行解决问题的父母相反,他们会阻碍童年及青春期发展最重要的任务——发展出自我的意识。自主权,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独立,再加上能力与人际关系,一般认为是人类天生的需要,它们的发展是心理健康的基石。在一个充满支持与尊重氛围的家庭,面对并学着处理越来越复杂的个人和人际挑战,孩子们更需要做的是培养“自我的意识”。
“我会自己绑鞋带,我妈妈很骄傲”是个获得允许与机会自行完成艰难工作的小孩的开心话语,他知道妈妈也为他与日俱增的能力和独立感到高兴。同样,“我认为解决与最好的朋友之间的问题,比准备几何测验更重要。我妈妈可能不同意,但我想她会理解”,说出这段话的青少年在勇敢面对个人、学业与父母期望的拉锯战时,做出了他的决定,同时也彰显了一种自我的意识。但也是由于他与母亲的关系亲密,他的母亲才能容忍不同的意见,允许孩子做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决定,而不是受制于母亲的需要或焦虑而做决定。
老是帮学步中的幼儿系鞋带会妨碍他的学习,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没有父母会想要帮已经十二岁的少年绑鞋带,所以我们会放手让孩子自己来。但对象若是青少年(通常问题更多元,譬如学业、同伴压力、药物、性关系),父母可能就把“退居幕后”“放手让孩子自己学习”的念头完全抛诸脑后,他们会跟孩子说:“你可以等考完试再去找朋友,维持好成绩很重要。”彻底疏忽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发生更多问题、需要培养自制能力的事实,拒绝让青少年有机会自己做决定,学会承担后果。任何能力的学习,就像幼儿学会自己系鞋带之前必得笨手笨脚地摸索一番,青少年也必须从错误中学习如何处理困难的任务和选择,如此,当父母不在身边指导时,他们才能精确地掌握做出独立、健康、有道德的决定的诀窍。我们都希望孩子能够站稳脚跟向前行,可是在幼年及青春期,适度的挫折让孩子有机会重拾平衡,修正自己。
当我们硬性强制、强迫孩子接受或非必要地接手时,我们其实是在“惯坏”他们,更严重的是,我们阻碍并干扰他们建立自我意识的能力。我的青少年病人会感到空虚,是因为她无法发展内心的资源,她自觉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或有效管理情绪。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无法控制,也对自己处理青春期变化的能力缺乏信心。她觉得割伤自己是她能够操控的少数事情之一,割伤让她的愤怒得到适度的发泄,而非一发不可收。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病人觉得空虚呢?由于心理基础发展困难的孩子,其内心缺乏我们称之为“自我”的安全、可靠、包容的内在架构,因此无聊、茫然、不快乐以及仰人鼻息的感觉会一举涌上,即使外在拥有一个慷慨大方的家庭,但他们内在的房舍却是破败不堪。自认为心怀好意的父母解决问题、发展自我的方法是给孩子压力,强调外在成就的重要性、全面批判,过犹不及地参与孩子的情绪,处于这些状况下的孩子,尤其难以养成独立自主的个性,或是培育出自我的个体。
诸多受欢迎的媒体大量报道那些自我陶醉、过度投入的父母的“通病”,指摘他们孕育出被惯坏、有求必应、同时缺乏价值观的孩子。不过,我的经验为我带来迥然不同的结论,我的大多数病人虽然深受困扰,但并没有被惯坏,他们的父母大多也不自恋,通常得独立面对很多问题。父母和孩子感受到的痛苦同样真实,而且并非微不足道。我看到的孩子享有各种物质上的优势,但却觉得人生没有方向,他们缺乏自发性、创造力、热忱,最恼人的是没有快乐的能力。随着他们的问题越来越明显,他们的父母也感到更加困惑和忧心忡忡,要不退缩、要不加强介入,而孩子也好像更不能完成诸如发展友谊、兴趣、自制力和独立性等属于童年和青春期的成长任务。
传统上,在青春期的过程中,我们会看到退缩、易怒、抗拒、反对父母的价值观、试图展现不同及抛弃原本的个性等行为,最后终于发展出稳定的性格,重新回归平淡的人生轨道。越来越少养尊处优的青少年,能与经常性的压力抗衡,然后追求卓越。面对加速的学业课程、多元化的课外活动、提早准备高中或大学的入学、硬逼着孩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教练和家教,很多孩子都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父母对孩子的批评甚至反对,成为家常便饭,好比较的父母依然持续对孩子施压,希望他们有更好的表现和成就,结果,孩子没有时间探究自我,自然也就无从发展良好的自我。幻想、做白日梦、思索自己和想象未来,或是“紧张害怕”,都是自我发展的必要过程,而且急不得。每个孩子的发展各不相同,大多数人会有某些项目超前,其他项目却落后的状况。不少名人都属于“大器晚成型”的,例如,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作家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以及《魔戒》的作者托尔金(J.R.R.Tolkein)。有时轻推一把会有帮助,但揠苗助长却很少会有效果。众人眼中看起来像是很融入家庭和社区的良好表现,比方说,成绩拿高分、听话、守规矩、接受别人看重的兴趣和活动,可能都是自欺欺人的,只是做给大人看的表象。孩子也许拥有傲人、优异的能力,却仍缺乏对自我的基本认知,心理学家称之为“假性自我”,它与一些情绪问题息息相关,最显著的就是“沮丧”。
当孩子被迫重视别人的意见高过自己的意见时,心理的发展就被扭曲了。一个小女孩因为“假如成绩退步,妈妈会崩溃”,所以拼命维持平均分数,也许这个女孩本身就是个用功的学生,但现实中,她是因为需要控制住妈妈的焦虑,所以才用功读书,如此绝对会妨碍这个孩子发展独立自主、乐于工作的能力。积极进取及冒险犯难的动机均必须发自内心,唯有发自内心才有“真实”的感觉,假如来自外在,就会感觉“虚伪”。
若为了取悦别人或博取他人的肯定而努力,不仅会耗费孩子的时间和精力,更甚者会埋没其真正的才能、技巧和兴趣。由于青少年必须面对正常的多重“自我”(“我跟朋友在一起时那么快乐愉悦,但与父母相处时却变成一个迥然不同、落寞寡欢的人”),并且思考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我”,青春期这样的“假性自我”很容易造成问题。当孩子必须与父母灌输的其他不切实际的形象,例如,名列前茅的学生、杰出的运动员、完美的孩子等,对抗时,对青少年原本就很繁复的心境而言,并无助于他们找到真实的自我。
青少年努力摸索自己的个性和未来的自我时,必须获得大量的支持,但实际上,遇到的多半是干预,干预和支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过程,支持与孩子的需求有关,干预却代表着父母的需求。这两种态度存在相异之处,一方面完全无法体会渴望的支持、温暖和参与,另一方面又受到持续干预、反对和批评的损害,尽管立意良善,父母确实是持续在破坏孩子的心理成长过程。只要孩子没有得到塑造真正的自我意识的机会——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自我,那么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饱受深度沮丧、焦虑、滥用药物和空虚之苦。
基于想确定我的观察是否正确的念头,我开始打电话给全美国的同行,与市区、郊区以及乡间的心理健康工作者交谈。我与那些专门治疗富家子弟以及中产家庭的医生也讨论过。“天之骄子”是个比较级的用词,在美国,“富豪”一词或许只能保留给顶端百分之一或百分之二的高收入家庭,而其他大部分家庭只称得上“富裕”。研究人员把“富裕”定义为家庭年收入在十二万到十六万美元之间,行销杂志则将标准定在七万五千美元及以上,或略高于全美四分之一家庭的平均年收入,也就是被列为“庞大的富裕阶层”这个等级。虽然父母的收入并不算宽裕,孩子却能拥有富裕级的享受,拥有电视、电脑、电子游戏机,以及手机等。事实上,美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而我们为数甚多的小孩所过的优渥生活是其他地区所无法想象的。
令人惊讶的是,几个月的电话联系的结果相当一致,或许因地区不同而表达用语各异,在芝加哥市区称作“空虚”、纽约郊区称作“排空”、佛蒙特乡下则说“枯燥乏味”,但很清楚的是,这些聪颖、依赖性高、号称天之骄子,却感到疏离且空虚的病人全美到处都有,且不是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而是成群结队的。和我一样,大多数我联络的儿童和青少年心理医生和心理专家,都在电话答录机上给来电者留言:“挂号额满,谢谢来电。”他们的工作满档,病例接不完,也许我们在很努力地帮助个别的孩子,但却忽略了更大的问题。
◎为什么家庭环境最好的孩子会陷入史无前例的精神疾病和情绪危机?
◎是否家庭收入高、父母教育程度高、关心子女以及对子女期望高这些因素结合起来,可能会对孩子造成危害,而非原本期望的保护?
◎为何为数惊人的天之骄子们,在完成青少年阶段最重要的任务,也就是发展自主权以及健康的自我意识时,会遭遇空前的困境呢?
我们必须检视现代家庭教养子女的状况,父母抚育子女越来越公事公办、越来越不用心。我们太过在乎“底限”,太过关注孩子“做什么”,而忽略了孩子“是什么”。我们投入时间、注意力和金钱确保他们表现出色,每次球赛都亲临现场,却很少一起吃晚餐。虽然我们坚定而往往带有批判意味的关心都是动机良善的,我们相信我们的努力终究能帮助子女更快乐,让他们在这个严苛的世界里出人头地,但我们对他们的伤害却并未减少。我们需要明了的是,研究显示,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正蒙受着不成比例的高度情绪问题,我们需要更深入了解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必须检讨这扰人的社会结构、这股环绕在我们自己和子女周围的“富裕文化”。虽然我聚焦在那些显然已经受到现有社会文化伤害的孩子身上,但事实上,很可能所有的孩子在面对过度的压力、爱操心的父母和不当的价值观时,或多或少都会遭受某种程度的伤害。我们必须挖掘自己的心理问题以及自己是否快乐的问题,必须正视我们教养孩子的方法。最后,我们不仅要为“有问题”的孩子,更要为所有的孩子发展出一种由人际关系、家庭、学校和社区所构成的安全网。我们必须停止将我们的资源投入研究问题,而是开始把资源投入找寻解决问题的方法中。总而言之,我们不能再继续忽视正在蔓延的严重情绪问题。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反脆弱养育》第1章“生活富足的孩子内心或许更贫乏”,较原文有删改,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