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视机在西方家庭普及,到短视频与网络直播占领我们的闲暇,六十余年里人们借助不同的传播载体观看战场,倘若传播学学者麦克·卢汉提出的“媒介即讯息”所言属实,媒介如何影响战争的呈现?
海湾战争中,两名科威特男子眺望着科威特境内燃烧的油井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 |
编辑 | 黄月
空荡的广场,孤独的雕像,远处开过的轿车闪着灯是唯一的人类行迹,全球多家媒体安插在基辅独立广场的摄像头,让许多“观众”能收看到乌克兰战况的实时直播。镜头里的战时状态似乎和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太一样,现代城市设施仍在运转,萧索比轰炸更像常态,人们百无聊赖,在影像边的交流框聊起了天。观看网络直播,是如今人们了解这场冲突的方式之一。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认为,观看他人的痛苦与旁观别国的灾难是典型的现代经验。依托于现代传播技术的发明和应有,我们对苦难跨时空的观看才得以可能。战争场面有时引发我们深切具身之痛,有时只是电视里的刺激声响、短视频中的猎奇景观、评论区中自作聪明的空话和笑话。桑塔格写下战争摄影的两难伦理:当我们观看他人苦难,感受到自己的恻隐之心时,似乎也撇清了与痛苦施加者的关系,痛苦的画面转而成为我们的安慰剂。此外,战场残酷画面激起人们的愤怒、恐惧、同情,但又勾连隐秘的沉溺与满足,围观客与窥视欲阴魂不散,如同法国哲学家乔治·巴塔耶痴迷东方凌迟受刑者的痛苦照片,他把画面摆上书桌,日日观看,坦言“我对这种痛苦形象的痴迷从来停止过,既陶醉又难以忍受”。
对暴行的观看是不是一种与暴行的同谋?桑塔格对战争摄影的叩问,放在今日新兴媒介的浪潮里仍未等到一个答案,甚至更难以尝试回答。从电视机在西方家庭普及,到短视频与网络直播占领我们的闲暇,六十余年里人们借助不同的传播载体观看战场,倘若传播学学者麦克·卢汉提出的“媒介即讯息”所言属实,媒介如何影响战争的呈现?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场景,是激起同情还是满足私欲?观看是否注定只是虚伪的关切,是面对他者苦难时的无所作为?
越战被人称为“第一次电视战争”,在它发生的20世纪60年代,电视机进入大多数美国家庭的客厅,逐渐占据人们的闲暇生活。《合众存异 : 美国人的历史》一书中记载,1960年,10户美国家庭中有接近9户至少拥有1台电视机,而1台电视机每天的平均播放时间超过5小时。电视的普及让越战信息的传播不仅局限于收音机的声响与报纸上的静态摄影,动态具体的战争影像开始被每家每户接收观看。
美国政府很早就意识到需要对电视上的越战报道加以限制,其中包括不能出现血腥的战场交锋与美军大量伤亡场景,大多数战争报道止于官方声明与有趣的士兵私事,即使是播放战斗场面,也聚焦单方士兵的休息与进攻,几乎看不到两军交战与开火。时任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常会打电话给广播公司表达对战争报道的意见,督促媒体进行更积极的宣传。
广泛影响公众态度的战时报道出现在1965年,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新闻记者莫利·赛弗拍摄了海军陆战队进入越南一个名为 Cam Ne的小村庄,美军用打火机点燃茅草,烧毁整个村庄,塞弗描述这次军事行动伴随着妇女与儿童的哭嚎,“这次战斗打伤了3名妇女,打死了一名婴儿,打伤了一名海军陆战队员,掳走了4名老人。”第二天,总统约翰逊打电话到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问,“你们是想弄死我吗?”(Are you trying to fuck me?)然而,这次报道让CBS收视率猛增,其他家广播公司也开始更加关注越战新闻。至关重要的战争报道发生在1968年,电视里播放了西贡街头两军交火的场景,战争残酷程度震惊美国观众,反战情绪被推向高潮,国内民众的压力加上各方势力的推动,使美国最终撤出越南战场。
电视画面催发了美国民众的反战情绪,这是否意味着越具体的战场呈现越能激起观看者的共情?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Three Guineas》一书中认为,当我们看到战争中血淋淋的灾难时,反战情绪也会随之而至,这些战争画面推动人们为实现和平而努力。越战三十年后,战场的呈现从记者现场抓取的模糊黑白录像——它们先被运输至东京,经历几天处理后才能发送至美国播放——进化到全球无延时高清实况直播。伍尔夫的预言实现了吗?如今我们更能体会他人的痛楚与苦难了吗?
海湾战争是历史上第一次被卫星直播的战争,战争的全部画面被CNN垄断,在全球播放,到“911”与伊拉克战争时,人们面对电视直播的灾难场面逐渐习以为常。马萨诸塞大学(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的研究发现,观众对持续不断的死亡场景从共情滑向熟视无睹,过度饱和的灾难图景变得像是滚动播放的电视剧,重度电视观众更有可能支持海湾战争,观众对电视播放的战场画面印象越深刻,就越对战争背后的原因和后果缺乏了解。
扑面而来的暴力图像不仅催生冷漠,电视可以随时切换频道的特性也让人丧失耐心。战争场景在电视上同唱歌、情景喜剧、综艺节目混杂在信息流之中,灾难与日常生活并置,都成为了茶余饭后的乐趣与刺激。观众面对漫长的、无事发生的场景时,还会隐秘地期待灾难奇观的出现,恐怖画面成为视觉消费的对象。2019年,恐怖分子闯入新西兰两座清真寺发动恐袭,凶手刻意拍下富有仪式感的行凶过程,直播视频在网络上疯狂扩散,甚至被制作成网络迷因。德国《汉堡早报》为抵制人们对这一暴力场景的过度消费,选择将全黑画面作为配图并注明,“枪手想要让他打造的残暴景观被世人传播,但我们这里不会给他任何传播影像的空间。”
电视能轻而易举随时换台也意味着,人们在面对他者苦难时有权选择不去看它,关掉电视——无论是缺少残酷感到无聊时,还是过于残酷引发不适时。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里记录了一位萨拉热窝妇女的一段话,“一九九一年十月,塞尔维亚人入侵克罗地亚,那时我住在平静的萨拉热窝,有一套舒适的公寓。我还记得,晚间新闻播出两百里外的武科瓦尔被摧毁的画面,我当时就暗想:‘啊,多可怕。’然后转台。你说,如果法国、意大利或德国有人日复一日在晚间新闻里看到发生在我们这里的屠杀,说一句‘啊,多可怕’,然后转台,我怎能愤慨呢?这是人之常情。”
曾经的战争呈现是媒体对关键场面的选择性转播与直播,现今,人们了解战场的方式则是观看未经加工的全天候直播。俄乌战争期间,不仅全球媒体早早在战争现场安插了摄像头,乌克兰的监控系统也成为直播工具,人们破解城市的监控摄像头,公开IP地址,观看它们记录的画面,其中一些监控直播还被上传到YouTube。摄像头呈现冰冷的上帝视角,画面里是街区与楼房的分布、遮挡物与路障,城市里跑动和躲避的人,全景俯视一览无余。在直播画面旁的聊天框里,不时还会出现在此处作战该如何排兵布阵的讨论,如同战争游戏里的一副全貌地图,他人的苦难近在咫尺,他人的苦难也远在天际。
这样的监控式直播满足了观者的好奇心,也迎合了窥私欲。在《大西洋月刊》的一篇文章中,作者控制不住打开直播的欲望,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街道上在发生什么,他承认这让他产生了偷窥的乐趣。乌克兰的监控画面大多数时候是空无一人的城市,一旦有路人经过,甚至车辆移动时,侧边评论区就明显活跃起来,围观网友甚至会对被拍者的外貌与状态评头论足。摄像头直播还透露出了分明的权力差序,被拍摄者意识不到摄像头的存在,全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全世界观众观看,观看者在安全舒服的环境里,观察人们在不安全环境里真实的焦虑与不安。
德勒兹曾在20世纪90年代挑战了福柯的全景监狱式的规训理论,认为当下我们处在“控制社会”,个体不再是完整的肉身,而成为数据、符号与样本,汇聚在信息流中被分析。他的预言和福柯的理论在战争直播里同时实现——街道四处安插的摄像头平日收集上传巨量数据,在战争时期又可以成为全景监狱式的观看窗口,满足全球旁观者的窥私欲。
网络直播之外,无法忽视的还有短视频中的战争呈现。平台的流量鼓励催生了短视频平台假消息频出。美国媒体VOX的一则报道中列举了TikTok平台上伪造的俄乌战争相关短视频:来自乌克兰的240多个视频都使用了同一段叫声、枪战声和空袭警报声配音;一段 2020年贝鲁特爆炸视频在短短12小时内被观看了超过600万次;有人声称自己在乌克兰并呼吁捐款,实际上视频是在英国拍摄的。
大量的虚假短视频干扰了我们获取关于这场冲突的真实信息,而由普通人拍摄的短视频也记录下了不一样的战争画面——不同于电视里的海湾战争灾难奇观,也不同于基辅监控系统下的冷漠凝视,短视频拍与被拍者之间的平等互动,让视频里的人不再只是被凝视的客体。抖音博主去基辅换钞商店排队,和队伍里的同学打招呼,拍下他们互相调侃说每天排队时长加起来可以走回国。一个乌克兰留学生吐槽“来留学没想到碰到这档子事”,他到已经没有顾客了的乌克兰超市囤积“战备物资”,“大米29格里,薯片打折拿两包,关注局势不能没有瓜子拿两包。”最后结账时,他拍摄坐着百无聊赖的乌克兰收银员,两人对望几眼,都笑了。还有人拍下乌克兰东部当地生活现状,当地自来水停止供应,邻居提着水桶到很远的地方打水,拍摄者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已经三天没洗澡,要被女朋友嫌弃,评论区有许多网友留言祝他平安,还有人安慰“女朋友只会佩服你的生存能力”。战争在短视频里具体了起来,是囤积的大米还剩多少,是睡前希望明天有热水洗澡,也是突然响起又结束的防空警报。因为记录的是最熟悉的身边人,被拍摄者同镜头的互动展现着人们真实的担忧、对未来的不安,面对巨变与困局时的幽默和自嘲,观者与在场者有了相互联结的实感。
短视频里具体的人性与善意的祝福,似乎动摇了景观社会的诅咒,在灾难影像里建立同他国与他人的联结是有可能的吗?桑塔格曾在《论摄影》一书中批评媒体里泛滥的残酷影像,在那时,她认为照片制造了多少同情,也会使多少同情萎靡。二十多年后,她逐一推翻了当时的观点:战争影像不必然是空妄的景观,也不止制造虚伪的悲悯之情,影像邀请我们检视掌权者们对残酷战争提出的辩解借口,反省自身安乐与他人痛苦的关系:“我们的安稳与他人的痛苦为何同处一个世界?它们之间是否有所关系?让人们扩大意识,知道我们与别人共享的世界上存在着的无穷苦难,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善。”当这样的思索发生,当意识到我们的好生活与他人的苦难互相关联,对战争的观看就有超越虚伪关切的可能。
参考文献:
《关于他人的痛苦》 苏珊·桑塔格 上海译文出版社
《论摄影》 苏珊·桑塔格 上海译文出版社
“赛博时代的恐怖主义:符号、影像与游戏” 端传媒
The Gulf War: A Study of the Media, Public Opinion and Public Knowledge. Justin Lewis, Sut Jhally and Michael Morgan.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Did the news media, led by Walter Cronkite, lose the war in Vietnam?. The Washington Pos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ational/did-the-news-media-led-by-walter-cronkite-lose-the-war-in-vietnam/2018/05/25/a5b3e098-495e-11e8-827e-190efaf1f1ee_story.html。
War TikTok is a mess. Vox. https://www.vox.com/the-goods/22955429/russia-ukraine-tiktok-disinformation-fake
I Can't Stop Watching a Livestream of Kyiv. The Atlantic. https://www.theatlantic.com/technology/archive/2022/02/ukraine-russia-conflict-livestream/622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