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独特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每一个单独的成就,而在于他所是之全部,这要多于他所做的一切的总和。”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画家。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威廉·布莱克是英国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艺术家。作为诗人,他的《天真与经验之歌》堪与乔叟、莎士比亚和弥尔顿并列;作为画家,他的《约伯记插图》与米开朗琪罗的壁画不相上下。他一生与妻子相依为命,靠绘画和雕版的劳酬过着简单平静的创作生活。直到后来诗人叶芝等人重编了他的诗集,人们才惊讶于他的天才。
在理性至上、想象力贫瘠的18世纪,布莱克以清新的歌谣体和奔放的无韵体抒写理想和生活,开创了浪漫主义诗歌的先河。他的艺术带有强烈的基督教哲学的特征,贯穿着含蓄的救赎理想。然而,他在世时却因自己的特立独行而被同时代人视为“疯子”。在近日出版的《威廉·布莱克评传》中,学者凯瑟琳·雷恩指出,布莱克的艺术作品取材于传统神话和象征,这一创作风格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始终未变。他塑造了一种普世智慧的系统,邀请观众参与到以绘画、诗歌、印刷品所创造的想象中的世界。“布莱克独特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每一个单独的成就,而在于他所是之全部,这要多于他所做的一切的总和。”
布莱克相信,诗歌和艺术的目的是唤醒回忆,即柏拉图式的回忆。他不断地呼唤“沉睡的人们”醒来,“死去的人们”复活,“洞穴人”打破他的枷锁并看到永恒的事物。 “如果一个人没有用比他必朽的肉眼所能看到的更强有力的、更完美的轮廓,更强、更美的光亮来进行想象的话,他就根本没有在想象。” 布莱克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描画的都是想象的完美事物。
在《威廉·布莱克评传》中,雷恩揭示了布莱克艺术中洋溢的激情,以及其描绘一个世界的能力,这个世界“拥有自己的现实、一致性、环境和气氛”。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摘编了雷恩对布莱克不同时期作品的评析,以呈现他创造的多样而复杂的万神殿。
在一粒沙子中看见一个世界,
在一朵野花中看见天堂,
在你的手心里掌握无限
在一小时中留住永恒。
——《有回声的草地》 [英]威廉·布莱克 著
沙子、野花、毛虫、蚱蜢、夜莺、知更鸟......布莱克不仅善于将这些微小的事物描绘得独特而迷人,更致力于揭示和肯定存在于其中“无处不在的生命的神圣”。这便是“小中见大”,而“小中见大”的最高象征是耶稣。在布莱克看来,牛顿所勾勒出的浩瀚宇宙图景,并没有衬托生命的渺小、压倒人的尊严,相反,无限与永恒就掌握在我们的“手心里”。
1789年的《天真之歌》所描绘的童年,于布莱克而言,是一种“纯粹”、“明朗”、“不受阻碍”的生命状态,而非“缺乏经验与无知”。这些诗歌简单的形式之下蕴含着丰富的想象、哲学的智慧和生命的力量。
每一个成人的每一声呼喊,
每一个幼儿恐惧的惊叫,
在每一个声音,每一道禁令里面
我都听到心灵铸成的镣铐。
——《伦敦》 [英]威廉·布莱克 著
“天真”与“经验”常常被误认为是对立的两极,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说以孩子为象征的“天真”是明朗而不受阻碍的生命,那么,以“年迈的无知者”为代表的“经验”指的便是受到阻碍、否定和抑制的生命状态。“否定不是对立”,布莱克强调了二者的区分。
《经验之歌》书写了各种形式的生命的否定:无以排遣的单相思、病态思想笼罩下的童年、精神向道德的献祭......其中《伦敦》一诗指向了社会的不公与城市的野蛮——虚伪的禁令织蛛网,将单纯的生命和灵魂紧紧缠住,构成“心灵铸成的镣铐”。
如果感官之门得到净化,那么一切都将以其本来面目示人:无限。
由于人将自己封闭起来,他只能从他洞穴的窄缝看待一切。
——《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英]威廉·布莱克 著 朱玉 译
布莱克曾经是一位戴着红色软帽的共和主义者,认为革命是自由和生命精神的表现,是“不可抑制的生命能量的表达。” 《天堂和地狱的婚姻》以其反抒情诗体的文体形式和炽烈的雕版颜色,展现出强大的力量,反映“地狱,或能量”的思想。“能量是永恒的快乐...若使之自由,生命就是温和有爱的;若阻碍它,生命就是反叛暴力的。”
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解决一切——在这人世上,仅仅在这人世上,在时间的激流浅滩上,那么来生我也就顾不到了。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可以看见冥冥中的裁判;教唆杀人的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鸩而死......“怜悯”像一个赤身裸体在狂风中飘荡的婴儿,又像一个御气而行的天婴,将要把这可憎的行为揭露在每一个人的眼中,使眼泪淹没了叹息。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鞭策我前进,可是我的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簸的危险。
—— 《麦克白》 [英] 威廉·莎士比亚 著 朱生豪 译
1795年,布莱克创新绘画技术,创作了一系列实验性作品,其中便包括取材于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麦克白》。即将弑君夺位之际的麦克白内心充满犹豫和矛盾。他说:“怜悯像一个赤条条的在狂风中飘游的新生儿,又像一个御气而行的天婴,将要把这可憎的行为揭露在每一个人的眼中,使眼泪淹没天风。” 在布莱克的画中,身骑白马的人物“怜悯”掠过夜空,慈悲地迎接一位母亲刚刚诞下的生命。母亲虚弱地躺在大地上,而小生命正充满活力地跃入“怜悯”怀中。背景无边的夜幕宁静、神秘、深沉,仿佛包容一切快乐与悲伤,幸运与不幸。
要是远古时那些圣足
曾在英格兰的群山上徜徉;
要是那神圣的上帝的羊羔
到过英格兰的快乐的牧场!
那张神圣的脸庞可曾
照亮我们阴云中的山峦?
耶路撒冷可曾建起,在这些
昏暗的撒旦的磨坊之间?
把我那灼亮的金弓带给我,
把我那愿望的箭矢带给我,
带给我长矛,招展的云彩呀!
把我那烈火的战车带给我!
我不会停止内心的战斗,
我的剑也不会在手中安眠,
直到我们建立起耶路撒冷,
在英格兰青翠而快乐的地面。
——《弥尔顿》序诗 [英]威廉·布莱克 著
诗歌《弥尔顿》是布莱克漫长一生的劳作的成果。他广泛地阅读,对人类和自然保持持续的观察。他创作伟大诗歌时的水到渠成,源于常年的勤奋积累。比起《耶路撒冷》,《弥尔顿》的诗歌,主题宏大不足,但优美有余;《弥尔顿》的版画, 亦精致胜过壮丽。
对布莱克而言,弥尔顿是“受启示的人”的典范。他们终身的、亲密的友谊,便是他对弥尔顿的赞赏的最佳体现。
在费尔珀姆我听到和看到了阿尔比恩的异象
我在南莫尔顿街写下了我在人类的领域内,
在伦敦开放的街道上所看到的和听到的。
——《耶路撒冷:巨人阿尔比恩的流溢体》 [英]威廉·布莱克 著
从费尔珀姆返回伦敦,标志着45岁的布莱克作为艺术家的真诚在一番思想斗争后,最终压倒了物质利益的诱惑和现实责任的规训。接下来的几年里,布莱克的物质生活贫瘠落魄,但精神生活富饶丰盈。他勤奋而充满激情地完成了诗歌《耶路撒冷》及其版画的创作,从诗中可以窥见伦敦阴郁的壮丽。诗中所描述的“异象”,“像梦一样以单独的象征性情节或影像出现在布莱克的脑海中”。版画页面极具布莱克风格,轮廓略图式的线型形式,作为一种书写手法和文字手稿融为一体,“这些或宏伟、或怪诞或可爱的表现形式描绘出了灵魂的内在状态。”
如同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或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一般,《约伯记插图》是布莱克经久不衰的杰作,更是雕版艺术史中至高无上的杰作。1812年,在布莱克65岁时,受林内尔之托创作了这部伟大的作品。它不仅是一部关于圣经的插图,其本身就是一个异象或启示,其中包含了布莱克关于基督教卡巴拉哲学、新柏拉图主义,以及西方神秘主义传统的整体知识。罗斯金赞赏《约伯记》:“再想象和表达的某些特征方面,它是最顶级的。在获取某些光效的方法上......在表现耀眼和闪烁的光线方面,布莱克要比伦勃朗伟大。”
行至深广的岩洞,发辫秀美的
仙女的家居,发现她正在里面。
炉膛里燃烧着一蓬熊熊的柴火,到处飘拂着
劈开的雪松和桧柏的香气,弥漫在整座
岛间。仙女正一边歌唱,亮开舒甜的嗓门,
一边来回走动,沿着织机,用一只金梭织纺。
洞穴的四周长着葱郁的树林,有生机勃勃的
桤树,还有杨树和喷香的翠柏,
树上筑着飞鸟的窝巢,长着修长的翅膀,
有小猫头鹰、隼和饶舌的水鸟,
捕食的鸬鹚,随波逐浪。
洞口的边旁爬满青绿的枝藤,
垂挂着一串串甜美的葡萄;
四口溪泉吐出闪亮的净水,
成排,挨连,流水不同的方向;还有那
环围的草泽,新松酥软,遍长着欧芹和
紫罗兰——此情此景,即便是临来的神明,
见后也会赞赏,悦满胸怀。
——《奥德赛》 荷马 著 陈中梅 译
《时空之海》是1821年布莱克为波菲力的新柏拉图主义神话学著作《林中仙女的洞穴》创作的插图。“林中仙女的洞穴”是荷马的《奥德赛》中的一段情节,这幅绘画中的主要人物是奥德修斯与雅典娜,即神圣的智慧——奥德修斯跪在岸边,将借来的腰带抛回给海之女神琉科忒亚;雅典娜站于其后,手指天堂,灵魂从那里进入尘世。《时空之海》是布莱克晚期风格的优美范例。
尽管你受到崇拜,以耶稣和耶和华的
神圣之名,你仍然是
疲倦的夜晚消逝后清晨的儿子
山丘下迷失的旅行者的梦
——[英]威廉·布莱克
布莱克批评但丁的残忍——这种批评不是针对天主教信仰,而是针对其复仇道德观。“但丁看到恶魔的地方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如是说。在布莱克为海利的藏书室画的但丁头像的蛋彩画中,画面左边是脚镣,画面右边是乌哥利诺和她的儿子们在监狱里的景象。这幅画的文字说明是:“哦神父,你的上帝会像这样复仇吗?”
为但丁的作品创作的插图,是布莱克在临终病榻上完成的。此时的布莱克“已经67岁了,却并不懒散,而是坐在铺满书籍的床上,勤奋地工作着,像一位古代的德高望重的长者,或临终前的米开朗琪罗。就这样,他在一本巨大的工作簿的书页上为他的但丁创作了最伟大的设计......”
本文书摘及图片均选自《威廉·布莱克评传》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