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率上升、族群敌视、甚至恐怖袭击威胁,生活在美国的移民群体难道只能与这些负面词汇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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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几小时车程外的大都市纽约相比,水牛城的故事更像是一个真实的美国梦。
水牛城位于纽约州西部,紧邻五大湖区,在20世纪初是美国重要的钢铁工业城市。自1950年代起,由于钢铁业衰落、这里曾经热火朝天的钢铁工厂纷纷倒闭,经济增长滑落,犯罪率飙升。
然而,生活成本低、城市体量中等、生活节奏较慢的水牛城,正适合成为难民和移民美国梦的孵化地。
42岁的叙利亚难民 Mulhaf Chalkelsak一家到美国纽约州水牛城快一年了。他在当地难民收容机构Journey's End的帮助下,养好了逃亡时弄伤的腿,正在学习英语基本会话,打算找份工作。
然而,Chalkelsak一家没有把水牛城当做旅途的终点,他们只是在此处歇歇脚而已。旅途终点在最初的起点,离开是为了回去。他和妻子在2016年的愿望是:重回和平的叙利亚,重建在家乡的房子,与母亲和十个兄弟姐妹团聚。
1980年,面对因越南战争而大批涌进美国的难民,美国《新难民法案》通过,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有了成为美国人的机会,水牛城人口结构开始产生巨大变化。
近十年内,水牛城外国出生的居民人数上升了95%。如今,水牛城每年接收超过1500个来自世界各地的难民,其中以缅甸难民最多,约一万人,其他主要来源地包括伊拉克、不丹、索马里、布隆迪等。
像Chalkelsak这样因战乱、宗教、种族和政治迫害等原因被迫背井离乡的难民,只要在美国居住满一年,就能拿到绿卡;满五年,就能申请归化成为公民。“就算成了美国公民,我依然是叙利亚人,我还是要回叙利亚去的。”
他说,目前遇见的美国人都待他十分友好。“每次我告诉人们我来自叙利亚,他们就朝我微笑。我从来没有遇上任何麻烦。” 保守政客的反难民言论似乎还未影响有“好邻居之城”称号的水牛城的民风。
赴美前四个月,Chalkelsak在工作中意外摔断了腿,抵美后他以“奥巴马健保”支付看病的费用。难民一到达美国就享有与公民同等的健保权利,98%的难民都有健保保障。由于抵美初期收入低,他们每人每月健保费通常低于30美元,甚至完全免费。
除了健保,政府为每个抵美难民提供一笔925美元的补助,若难民家庭符合条件,还可在抵达最初八个月内享受联邦政府专项现金补助。
不同于移民,难民一到达美国就有资格申请食物券、房屋补贴等公共福利,大部分难民抵美初期依靠公共福利,引发“难民榨干美国公共福利”的声浪。
然而,移民政策研究所的报告显示,随着停留的年数增加,难民与在美国出生的公民的公共福利使用率差幅显著收窄。而且,难民的就业率高于生于美国的公民。在2009年至2011年间,67%的男性难民有工作,只有62%出生在美国的男性公民工作,而女性难民和女性公民的就业率同为54%。若以来源国分类,只有缅甸、伊拉克、索马里的男性难民的就业率比美国公民低,他们大多抵美时间不长。
“今天我要请Journey's End的职员帮我找一份工作。”Chalkelsak说,他与安置组织的工作人员亲如家人,遇上什么问题,第一反应都是到这里来请教他们。
水牛城共有四所难民安置组织,其中不少职员都是早年安置在美国的难民,亲身经历过难民初来乍到的困境。难民安置组织开设英文课程,提供数十种语言的翻译服务,协助难民找房、求职、申请公共福利,举办帮助难民适应新家园的讲座,涵盖最基本的主题,例如如何锁门、烟雾监测器的功能、如何对抗水牛城的严寒天气。水牛城一月均温为-3.9摄氏度。
美国在2016财年计划接收包括至少一万名叙利亚难民在内的8万5000名难民。联邦政府直接与难民收容组织合作,决定各地收容难民的数量,地方政府仅从旁协作,无权决定是否收容、收容多少难民。
预计今年约2000名难民将被安置在水牛城,其中或包括叙利亚难民。有共和党的郡议员对此表示担忧恐怖分子混入难民中。Chalkelsak说:“我不懂为什么他们这么害怕叙利亚难民。2300万叙利亚人只求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却被一些政客恶意利用。”
自“911”事件起,美国收容了约78万4000名难民,迄今为止只有3人因涉嫌策划恐怖袭击而被捕。
美国国务院和国土安全局掌管的难民筛查共有13个步骤,包括多次面谈和至少两次身体检查,历时18至24个月。在千里之外的欧洲,亦存在难民筛查制度,然而面对百万计的难民压境,欧洲国家难有美国的资金和时间余裕。
Chalkelsak感谢美国和欧洲国家收容了他和家人,但他认为,筛选难民的过程太长了。“叙利亚人民等不下去了,所以他们才从水路偷渡,酿成地中海上的各种悲剧。”
与一心回到叙利亚的Chalkelsak不同,五个月前到达水牛城的51岁缅甸罗兴亚难民Mohamad Ismail Bin Laskarali认定,这里就是他二十五年旅途的终点。因为在这里,英雄不问出处。
“无论你从哪里来、信什么教,在美国人人平等。”他说,“或许我有天会回到缅甸,但小孩子就留在这里过更好的生活吧。”
在Ismail的家乡缅甸若开邦,平等对于罗兴亚人来说,是一种奢求。信奉伊斯兰教、亲英国殖民者的罗兴亚人在军政府统治时期没有公民权,在教育、医疗、财务和人身自由等方面饱受歧视,被联合国难民署称为“世界上最受迫害、最被排斥、最脆弱”的族裔。
不知是不愿再提伤心往事,还是对罗兴亚人遭受的迫害早已习以为常,Ismail不愿多谈他在缅甸的遭遇。“这些陈年旧事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反复地说。
“美国是120%的好生活,缅甸是0%,在那只是生存。”Ismail用生硬的英语说。他能流利地讲七门语言,除了罗兴亚语和缅甸语,20多年的难民生涯教会了他马来语、印地语、乌尔都语、泰语、孟加拉语,还有无穷无尽的街头智慧。
Ismail已婚的长子另立门户,住在堪萨斯城,Ismail与妻子和四个女儿居住在水牛城东部。戴着鲜艳头巾的长女Nor 16岁了,她随父母逃离缅甸时,还是襁褓中两个月大的婴儿,对故国没有印象,甚至没有想象。
“每次听爸爸说他逃出缅甸的故事,我都要打瞌睡,太长了!不过我也喜欢美国,这是个快乐的地方。”Nor喜欢自然科学课,爱打羽毛球,志愿是当医生。
晚餐时间,一家人席地而坐,在地毯上铺开桌布,以右手抓饭,眼前的菜色琳琅满目:炸乳鸽、炸马鲛鱼、竹笋虾仁、辣椒洋葱……四个女儿边吃,边吱吱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没有一刻消停。
“怎么样,我的生活不错吧?”Ismail咧开嘴笑了。“天底下所有的快乐,都不如天伦之乐。一家人最重要是齐齐整整在一起。”
Ismail保留着传统罗兴亚人的生活方式,饭后嚼用叶子包裹的槟榔,周末到街角同胞开的杂货店采购食物,每日准点到家附近的清真寺礼拜。不同于住在城西的其他缅甸难民们,包括Ismail一家在内的绝大部分罗兴亚难民,与来自伊拉克、索马里的穆斯林难民一道,聚居在城市的东边。
“他们不介意住没那么好的房子,他们希望离清真寺近一点。”协助Ismail一家的难民安置组织Jewish Family Services主管Maria Domingo说。据估计,约有200多名罗兴亚难民被安置在水牛城。
水牛城大学社工学院教授Isok Kim向端传媒表示,安置在此的罗兴亚人通常很低调,较少与其他缅甸族裔难民交往。“某种程度上,缅甸难民把国内复杂的族裔斗争带到了美国。”
当地缅甸难民领袖Steven Sanyu是缅族,他告诉端传媒,曾有罗兴亚难民跟他说:“我是缅甸的罗兴亚人,我会说缅甸语!”他虽觉得亲切,但心里不禁想:“你们应该是孟加拉人吧!”
他与在水牛城的罗兴亚人几乎零交往,但强调缅甸社区中心向他们开放,大家同为落户美国的难民,无分国籍、肤色、种族。“我们的国家那么小,世界那么大。”他说。缅甸难民中数量最多的克伦族即将建立自己的社区中心,Sanyu也表示支持。
社区诊所负责人Ireland则认为,缅甸各族裔表面和平下,实则暗流涌动。缅甸的少数族裔多因与缅族武力抗争、要求在聚居地当家作主而成为难民,而缅族难民则多为追求民主、非暴力抗争的学生运动领袖,两者的诉求和思维很迥异。
不仅缅甸难民社区存在内在矛盾,难民中的索马里人和索马里班图人正是内战中的死对头。“有时他们在诊所遇到,还会咬牙切齿地说‘你瞧这个伤疤,就是那个家伙弄的!’”Ireland说。同一族群内虽偶有争端,但鲜少演变成恶劣事件,毕竟难民数量相对少,难以集结成政治力量。
移民政策研究所的研究主任Randy Capps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表示,难民被安置到美国后,民族矛盾会随时间淡化,真正的威胁是少年难民的帮派犯罪。美国收容的难民通常被安置在生活成本低的城市,然而,这些城市通常治安欠佳,缺乏财务常识的难民易成为犯罪团伙的目标;而且,当地公立学校教学质量可能不佳,难民少年易会被帮派吸收。在收容大量难民的明尼苏达州,索马里少年黑帮就犯下多宗抢劫、强奸、贩卖人口罪案。
去年,一名住在水牛城城西的缅甸克伦族人被入室偷窃者打至重伤瘫痪,行凶者仍逍遥法外。据了解,案情是缅甸难民少年组成帮派,看准难民没有银行储蓄的习惯、在家中存放大量现金,于是向族群内较年长的难民下手,实施入室偷窃。仅克伦族社区内,在2015年10、11月内,类似案件就有70起。有时,受害者因碍于行凶者是同族的“自己人”,没有指认他们。亦有居民对警方办案不力表示不满。
担任水牛城市长已十年的Bryon Brown向端传媒表示,难民与警察之间的信用关系很难建立。“基于过去的经历,难民通常对穿制服的人有不好的印象。”目前,警署定期与难民社区领袖举办座谈会,加强警民关系。
谈到和其他难民的关系,Ismail耸耸肩,说他对缅甸其他族裔和佛教徒没有一点怨恨。“无论是穆斯林、天主教徒、基督教徒还是佛教徒,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都是自己人。”他的客厅墙上贴着圣城麦加的照片,房门前却铺着写有“圣诞快乐”的门垫。
融入:难民与他们建起的城
因大量难民和移民进驻,位于水牛城西部的West Side区如今是纽约州种族最多元的邮政区域。
而社区诊所负责人Ireland记得,在七、八年前,这区还是罪案频发、市民甚少踏足的“no go zone”,主干道Grant街上85%的店铺都是空置的,尽管房租十分低廉,也没有人想在那里开店。
在治安整治、难民和移民迁入双管齐下后,这个街区重焕新生。原本犹如一潭死水的房市逐步回温,而临街的商业旺地更是一铺难求,其中不少店主是难民与移民。在Grant街上走一遭,能将卢旺达手工木雕大耳环、缅甸腌茶叶沙拉、不丹鲜艳的民俗服装都一网打尽。
“比起长期居民,新来的难民、移民更具企业家精神。”水牛城市政府官员Jessica Lazarin说。
坐落在该区主干道Grant街上的West Side Bazaar是由非盈利机构创立的、面向难民的商业孵化器,给予他们商业运营基本培训,提供低息创业贷款和租金相对低廉的铺位。在这里,一个餐饮铺位的租金是每月850美元,比自立门户经营餐厅的成本和风险低。缅甸经典的平民美食鱼汤米粉售价5美元,多付0.75美元,就能吃到俗称“富人才吃得起“的椰汁鸡肉汤面。
West Side Bazaar是扶植资本薄弱、从商经验不足难民的短期温室,但这并非他们躲避市场竞争的永久庇荫。租用摊位的店主需要接受定期营收考核,若生意不理想,需要在指导下调整经营策略。参与项目满三年后,店主必须搬离,直面市场的大风大浪。
在水牛城居住超过五十年的Liz Huckabone是West Side Bazaar的常客,她乐见难民带来的文化多元性。“走在城西,就能环游世界。而且从经济发展上考虑,我们的城市也亟需劳动力。”
近年来,出生地为美国的水牛城居民人口持续滑落,而出生地为外国的人口却在攀升,缓冲了人口流失的速率。而且,白手起家、多经营小生意的难民和移民,也在推动水牛城的华丽转身,从仰赖重工业向中小型服务业转型,带动本地经济复苏,从而吸引更多人口回流。
“难民和移民带来新能量。”市长Brown说。据他所说,到2020年,水牛城的人口有望在60年来首次止跌回升。外来者不仅没有榨干福利,还为处于后工业时代的水牛城带来渴求已久的人口和经济增量。
这或许解释了为何在水牛城难民与其他居民之间的和睦。尽管总统参选人特朗普和克鲁兹、州长及地方政治人物纷纷发表反穆斯林难民言论,水牛城的清真寺未被涂鸦,未有爆发反难民抗议,难民儿童在学校里与同学打成一片。
移民政策研究所报告显示,难民抵美最初通常从事低收入的工作,例如清洁工、制造业工人、后厨等。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收入显著提高,抵美20年的难民比抵美5年的难民年收入高出3万1000美元,但与出生在美国的公民相比,收入水平依然较低。难民的平均家庭收入为 4万2000美元,比移民低3000美元,比在美国出生的公民低8000美元。
尽管欧美接收的难民规模不在同一量级,欧洲不可能照搬美国的一套,但将难民收容和振兴经济、复苏社区有机结合的思路,值得欧洲参考。
Capps说,美国的社会福利体系整体不如欧洲,在难民安置过程中以就业为优先,鼓励难民在三个月至半年内找到工作,否则他们难以仅仅依靠社会福利维持温饱。他认为,欧洲或能借鉴美国,考量开放劳动力和商业市场,让难民自力更生。“不然德国没有办法用社会福利喂饱一百万难民。”
只有5%到10%的成年难民在抵达美国后增进了学历。Capps分析,美国的难民安置项目将重点放在帮助难民尽快就业,且项目经费不足,对成年难民受教育的支持并不充分。美国鼓励难民在抵达后三至六个月内就业,又因收容城市多为中小型城市,职缺多为低收入的体力劳动,受过良好教育的难民就业初期可能被迫低就。
难民们抵达新家园一段时间后,逐渐摆脱逃亡生活的阴霾、建立经济基础,生活状态渐与移民趋同。正如Khaing,最初为了自由而漂泊,如今追求更舒适的生活。
三门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的Khaing并不着急修完他在水牛城大学的金融学士学位,但为了早日从水牛城搬走,他还是打算加把劲。对于在热带长大的他来说,这里不太宜居。“实在太冷了,我始终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今年新年,他和未婚妻去了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迪士尼乐园,“我希望每天至少看见太阳一次。或许我之后会搬到那里去吧。”当地温暖湿润的气候让他想起了家乡。即使已是美国公民,他仍然不倦地在此四处寻觅最像缅甸的地方。
去年是他离家十年之后第一次回到缅甸。“我一到村口,就看到妈妈在那候着我,她紧紧抱住我痛哭。” 他感觉人与人之间少了猜忌和刺探,而他,终于能在祖国内自由行动了。
刚离开缅甸的那几年,Khiang都不敢打电话回家,担心海外电话被军政府窃听。在他心中,赢得去年缅甸大选的全国民主联盟领袖昂山素季是民主的女神。“昂山素季很伟大。没有她的话,我应该还不敢打电话给父母;没有她的话,缅甸会像以往一样黑暗。”他说,“但昂山也无法在短时间改变所有事情,只有教育可以救缅甸。”
报税季过去后,Khiang打算投放精力到他的房屋翻新、出租的生意上,他的目标是拥有一百间房子。“我一直想为那些不如我幸运的人,做一些事情。”他说,待他累积足够的财富,不再为个人温饱奔波,就要在缅甸捐钱助学。
“我的故事很长,对不对?每个难民都有一个被连根拔起、又重新生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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