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乃伊、黄金与来世信仰:我们如何误解了古埃及?

如今我们对古埃及文物的观察和理解,更多是基于现代人的视角,而不是创造和使用它们的人。

 |  陈佳靖
8月15日,“遇见古埃及 黄金木乃伊”展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开幕。这是6具黄金木乃伊首次国内大规模展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8月15日,“遇见古埃及 黄金木乃伊”展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开幕。这是6具黄金木乃伊首次国内大规模展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 | 陈佳靖

编辑 | 黄月

木乃伊、黄金以及有关来世重生的信仰,这些核心元素构成了我们对古埃及长期以来的印象。但是它们对于埃及人究竟有多重要?在最后一个法老之后又影响了埃及多久?

日前在北京举办的“遇见古埃及 黄金木乃伊”展首次将6具黄金木乃伊带到国内观众面前,此外还呈现了百余件古埃及稀世珍品。作为一种永葆光泽的金属,黄金被认为是古埃及众神躯体的构成。古埃及人相信,为木乃伊面具、棺木甚至逝者的皮肤加上金箔,可以令逝者外形更近神祇。逝者获得神的肉体,才有可能获得永生,有资格在来世与其他神祇同列。

这些展品集中于埃及历史上相对不为人熟知的“希腊-罗马”时期,时间跨度为公元前300年到公元300年左右。这一时期,埃及先是在来自希腊的托勒密王朝的统治之下,末代法老是著名的“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七世,后来又被罗马帝国统治,成为后者的一个行省。如果仔细观察展览中木乃伊的外形、装饰以及木馆、盖板等物品上的图案就会发现,这一时期的古埃及相当丰富且复杂,是一个杂糅的多元文化社会。社会中的富有群体为来世做了精心的准备,并且结合了埃及、希腊和罗马关于永恒之美的理想。

此次展览中的藏品大多是在1880-1910年代英国统治埃及期间发掘出来的,后被英国曼彻斯特博物馆收藏。当时,英国考古学家弗林德斯·皮特里是这项考古工作的重要主持者。历史上,一代代像皮特里一样好奇古埃及的人曾以“科学”之名挖掘和研究木乃伊,试图诠释其历史文化,却也难免落入对古埃及自行其是的想象。正如策展人坎贝尔·普赖斯所说,这些装饰华丽的木乃伊的主人都是当时社会最富有的极少数人,并不能反映出古埃及的全貌。如今我们对这些文物的观察和理解,更多是基于现代人的视角,而不是创造和使用它们的人。

展览现场,一具有着时尚罗马风格发型的女性黄金木乃伊,约公元前1世纪,埃及,哈瓦拉,曼彻斯特博物馆藏。图片来源:遇见博物馆

古埃及并非人们想象中那样孤立隔绝

古埃及地处尼罗河中下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视为一个古老、封闭而神秘的国度。事实上,古埃及并非人们想象中那样孤立隔绝。1894年,英国考古学家弗林德斯·皮特里主持了针对一处古埃及前王朝时期(公元前4500-前3000左右)墓地的大规模考古挖掘。古墓中的遗体普遍呈侧卧状,遗体通常会用毯子包裹,偶尔也会出现用涂抹了树脂的亚麻布代替毯子的情况。除了遗体,墓葬中还有石器、陶器、玛瑙和水晶饰品、燧石和黑曜石制作的工具,以及方铅矿、孔雀石等矿石。从这些陪葬品可以得知,那时的埃及人已经拥有高超的纺织和制陶技术,而且与周边地区有着广泛的贸易往来。黑曜石在当时主要来自埃塞俄比亚,其他矿石则产自埃及周边地区。不同墓葬中的陪葬品有多有少,意味着那个时代的埃及人已经有了阶级意识,不同社会阶级可以享受不同的墓葬规格。

有证据表明,在公元前第四个千年纪结束时,古埃及人已和远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文明建立了联系。可以说,古埃及的早期聚落已经具备了后来埃及文明的诸多特征。散布于埃及各地的小国和部落随后互相吞并、重组,形成了统一的政府,统一的神庙和神灵体系,贸易和资源逐渐受到集中控制。在历代法老的统治下,古埃及与其南部的努比亚和地中海周围的贸易关系持续了千百年,许多非埃及人来到埃及经商或在此定居生活。

作为一个颇具影响力的“超级大国”,古埃及既向外输出货物,也向外输出文化。早在公元前9世纪,来自埃及的东方式图案便出现在希腊克里特岛的陶器上,到公元前6世纪时,埃及对希腊的建筑与雕塑艺术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公元前620年左右,刚刚拥有海军的埃及与希腊的交往迈上了新一级台阶——希腊商人获准在埃及建立贸易据点。此后,希腊人开始作为旅行者在埃及四处游历,他们震惊于眼前的一切,有些人坚信希腊的文明源于埃及。

刺猬形状容器,约公元前7世纪,希腊,遗址未知,曼彻斯特博物馆藏。
在希腊发现了许多埃及或埃及风格的物品。刺猬、狒狒和莲花图案在埃及风格的设计中很常见。图片来源:遇见博物馆

古埃及文明延续了上千年,但这片土地却并不安宁,来自库什王国、亚述王国和古波斯帝国的国王都曾相继统治过埃及。公元前332年,当亚历山大大帝率军远征波斯和埃及时,埃及几乎是古波斯帝国的卫星国。土著埃及人对亚历山大大帝的到来欣喜异常,纷纷加入希腊化的马其顿大军,反抗波斯帝国的统治。埃及由此进入托勒密王朝时代,这个王朝伴随着“埃及艳后”的死亡寿终正寝,罗马人转而将埃及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历经数次政权变迁后,古埃及人的文化记忆却历久弥新,这似乎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英国历史学者克里斯蒂娜·里格斯认为,这与古埃及人将悠久的历史以象形文字记录在神庙内外的门廊、石碑和墙壁上有关。这些以历代法老为主题的艺术作品、神话传说和纪念仪式可以帮助人们维持共同的文化记忆。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即使是曾经统治过埃及的那些“外国法老”,比如托勒密家族,在统治埃及后也接纳了当地的文化传统,包括死后将身体制成木乃伊等丧葬习俗。托勒密王朝还提倡崇拜一种新的、多元文化的神-——塞拉皮斯,一个“希腊-埃及”复合神。法老托勒密一世将对塞拉皮斯的祭祀作为统治希腊人和埃及人的一种手段,人们对这位复合神的崇拜甚至延续到了罗马统治时期。在“希腊-罗马”时期,人们在家中敬奉各种希腊、罗马和埃及的神,很多神祇的形象和故事被改写,又重新融入各民族不同的神话中。

伊希斯半身像,约公元1世纪,大理石,发现地点未知,曼彻斯特博物馆藏。
对埃及女神伊希斯的崇拜风靡曾整个罗马帝国。这尊半身像呈现出古希腊的风格,她的头发是典型的螺旋状卷发,而头上程式化的太阳圆盘头饰和牛角又表明她是一位埃及神衹。图片来源:遇见博物馆

在“希腊-罗马”时期,人们对死亡和来世的准备工作也受到了多元文化的影响。希腊人和罗马人对他们死后的存在抱有相当悲观的期望,然而,埃及人的来世观念为他们提供了重生到一个光明的、完美的世界的可能性。埃及人认为诸神是不朽的,神有不变色的黄金肉身和珍贵的青金石头发,逝者若要获得永恒的存在,就要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其中一员。所以,那些能负担得起的贵族的木乃伊通常享有棺木、面具或其他装饰着金箔的覆盖物,头罩被涂成蓝色。几个世纪以来,埃及上层阶级在死后都被放入木棺埋葬,但在“希腊-罗马”时期,木棺基本不再被使用,取而代之的是将木乃伊覆上面具并蒙上盖板,用亚麻绷带固定。尽管此时古埃及象形文字已经不再被大众熟知,但它们还是会出现在贵族葬礼的装饰上,作为一种神奇的“护身符”确保逝者成功地过渡到来世。

正如里格斯所说,表面上看似乎是来自异域的文化进入埃及鸠占鹊巢,可换个角度看,古埃及的本土文化却通过与外来文化融合和转化的方式,让自己延续了下来。

木乃伊面具,约公元前1世纪,彩绘石膏,埃及,哈瓦拉,曼彻斯特博物馆藏。图片来源:遇见博物馆

木乃伊不能反映古埃及社会的全貌

对于埃及人而言,制作木乃伊的目的不仅仅是保存遗体,而是创造“一个完美、永恒版本的逝者”,方便其享受来世。自古以来,许多人都痴迷于揭开木乃伊的裹尸布,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17世纪,人们为了得到一种叫做“木米亚”的黑色物质而扒下木乃伊的绷带,据说这种物质可以治疗疾病。在现代,好奇的研究人员则以“科学"的名义打开木乃伊的外裹,试图探究古埃及人的种族身份、身体构造以及健康问题。

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随着医学走向专业化,尸体解剖作为一门学科发展起来。与此同时,科学家也开始注意到欧洲广阔殖民地范围内存在的宗教多样性问题,而埃及恰好位于非洲、中东和地中海三大文化圈的交叉点。当时的社会对直接解剖新鲜尸体仍然存在种种限制,木乃伊却不在受限范围内,研究它们对西方学术界而言可谓一举多得。拿破仑远征后,欧洲学者比以前更容易从埃及获得包括木乃伊在内的各种文物,拆解、研究木乃伊一时间在学者和医生群体中蔚然成风。

当时,科学家们根据古埃及人的民族特征对他们的起源作出了不同猜测。德国学者布卢门巴赫认为古埃及人的祖先可能是来自古代埃塞俄比亚,因为他们与该区域内曾经生活过的其他非洲古代民族具有某些相似性,法国学者居维叶则认为古埃及人起源于高加索人种。事实上,所有此类研究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上都存在很多猜想的成分,尤其是鼻子的轮廓、嘴唇的大小薄厚、皮肤颜色等通常被认为能够区分种族的信息大多来自主观臆断,最终的结论往往引向了对人种的排序——不管采取何种依据排序,欧洲人或高加索人种总是被排在人类文明的最顶端。

展览现场,一具儿童木乃伊,约公元1世纪,埃及,哈瓦拉,曼彻斯特博物馆藏。图片来源:遇见博物馆

然而,这些充斥着种族主义意味的古埃及研究在19世纪却有非常多的拥趸,甚至发展出一套从拆解木乃伊到测量头骨再到确定种族的标准流程。直到19世纪晚期,科学家依然坚信,只要严格依照科学理论,就可以探明有关古埃及的真相。1890-1910年代,英国考古学家皮特里在埃及中部哈瓦拉遗址发掘出大量文物,包括数以万具的木乃伊,但他只记录了极小一部分饰以金或彩的木乃伊,那些看起来不具备研究价值的骨头则被集中埋回地下。最终他得出结论,这些木乃伊主要是埃及的希腊定居者。

如今我们已经知道,哈瓦拉的富贵阶层要比皮特里所说混杂得多。实际上,以木乃伊为基础去破解古埃及人种族构成的研究方法本身就存在很多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能够有幸被制成木乃伊保存下来的古埃及人往往来自少数社会上层群体,他们并不能体现古埃及社会的全貌。

今天,借助CT扫描和三维造影技术,研究者不再需要亲手拆解木乃伊就能获得相同的研究效果。但值得反思的是,过去研究中拆开缠裹木乃伊的布条、仔细把玩他们身体的做法似乎并不在人们伦理道德的考量之内。关于如何制作木乃伊——用什么物质消毒防腐、如何给遗体缠裹布条等细节——我们几乎比古埃及人还要了解。但假如站在古埃及人的立场上,今人的所作所为却是不可饶恕的。木乃伊的制作成本高、劳动强度大,只能由专业祭司来完成,当事人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就是为了获得永生。在这样的前提下,木乃伊必须被永远藏匿、保护起来,不受世俗的干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制作者从未留下有关如何制作木乃伊的资料记载。

1922年,埃及法老图坦卡蒙墓被发现。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与其将目光停留在那些被黄金装饰、熠熠生辉的木乃伊身上,不如转向更多存在于古埃及人生活中的普通之物。譬如,很少有研究者关注过那些从木乃伊身上拆下来的亚麻布条,它们经常会在研究结束后被当成垃圾丢弃,然而购买这些布条却是古埃及人葬礼中花费最高,也是最受重视的环节之一。在古埃及,亚麻不仅是最主要的经济作物,也在文化上被视为“洁净”和“神圣”的。在古埃及传统中,保密的、隐蔽的、仪式性的行为,几乎都离不开亚麻布的包裹。古埃及社会与其他社会一样,生活中充满了忧虑和恐惧,却发展出了应对不安与接受现实的方法,巧妙地平衡着生者与死者的需求。这或许才是古埃及人值得我们学习的智慧所在。

参考文献:

《六千零一夜》,[英]克里斯蒂娜·里格斯 著,曹磊 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07.

《埃及、希腊与罗马》,[英] 查尔斯·弗里曼 著,李大维 译,后浪丨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0-09.

《金线》,[英]卡西亚·圣克莱尔 著,马博 译,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