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个以企业为中心的社会,将激烈的竞争和高度的紧张状态强加给每一个成员。”
来源:视觉中国
按:日前,DCM董事总经理魏萌在参加LEGACY里程的飞跃力工作坊课程时意外离世,年仅32岁。此事迅速引起大众关注,人们在感叹这样一位事业有成的年轻精英撒手人寰的同时,注意到她所参加的课程其实争议重重。有多位网友表示里程培训机构进行的课程内容涉及传销与精神控制。据界面新闻报道,课程中有许多环节引导人回忆痛苦经历,甚至相互贬斥,许多学员情绪崩溃,哭作一团。之后老师又引导学员相互拥抱和表达爱。
年轻白领争相参加价格不菲的灵修、自我启迪等心灵类培训课程不是一个新现象。早在1980年代,日本著名记者斋藤茂男就发现,不仅此类自我启发活动,做“人心买卖”的心理产业也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当时正是日本“泡沫经济”如火如荼,整个社会陷入竞争狂热的时代。在竞争和生产效率至上主义的压榨下,许多职场人希望得到喘息和心灵宽慰、抒发心底无可名状的失落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苦恼于“不会珍爱自己的人们”参加上述课程,通过这种在外人看来有悖常理的感情体验来重新爱上自己,享受其中的快感。
在斋藤茂男看来,当人们被时代大潮追逐着向前奔跑,没有丝毫喘息,身心的疲劳就会不断积聚;而当土地与房产导致的“泡沫经济”让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在这样一个挥汗劳动不如坐收利息的社会,人心没有不走向疯狂的道理。”
文 | 斋藤茂男 译 | 王晓夏
森由香里在一家大中型广告代理公司工作。一年前,她在同事的邀请下参加了一次聚会活动。
“同事跟我说,有个活动,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广美她啊——哦,忘记说了,邀请我的那个人叫广美。广美说她以前一直特别讨厌她自己,但是自从去参加那个活动之后,就有些能喜欢上自己了。所以对她那个活动,我也有些感兴趣,因为我一直挺向往变得强大的......”
出现在我面前的由香里今年二十四岁。她身材高挑,体型很是丰满,眼睛又大又黑,十分有神。
“那时我刚进公司,工作上也没什么自信,心里有些苦恼。平时开个会什么的,发言的都是男同事,我总是不敢张口,就算有时候说两句,也没什么人理我,我的意见根本没人重视。所以,我就想要提升自己......”
“那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自己不如周围的人呢?”
“是的,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不行。我很早之前就想提升自己了。上班之后也因为这个心情低落。我听广美说过她的经历之后,就也想去体验一下......”不久之后的一个周日下午,她按照广美告诉她的地址,来到了东京市中心的一家酒店的会议室。房间里一共聚集了将近一百人,女人们的穿着打扮像是参加派对一样,而男人的人数几乎和女人相同。
“房间里站了两排像是此前就一直参加这个活动的人在夹道欢迎,广美也在里面。”
走进会场之后没多久,就有一个自称是讲师的人走了出来。“一开始他带着我们做游戏。他让我们试试十分钟之内能认识多少人,让我们互相做自我介绍。我本来不是特别愿意跟素未谋面的人搭话,一抬眼见到谁,就跟谁打招呼,这种事我可做不来。所以我没有主动出击,不过也有些人主动来找我,所以前前后后大概跟十个人打了招呼......”这个活动在游戏中拉开了帷幕。自我介绍游戏结束之后,他们紧接着又被要求一男一女面对面坐下。坐下之后,他们需要告诉对方自己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包括年龄、职业、家庭成员,等等。
双方都说完自己对对方的印象之后,还需要再向对方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
“那天,我们就只做了这个游戏。后来才知道,这个游戏其实只是‘准备活动’。游戏结束之后,需要当场报名。结果我交了十二万日元。”
第二次活动是从周四到周日的学习班,连续四天,地点也在宾馆。
活动的内容跟这次差不多,大概一百个年轻男女进了宾馆的会议室,一开始分成十人一组,按照讲师的要求做“游戏”。
“请回忆起你的童年。回忆童年快乐的事情、不高兴的事情,然后分享给大家听......一开始,我们就这样讲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没过一会,就又让我们男女两个人一组面对面坐下,继续讲自己的事情。这次只让我们倾听对方的发言,不许提问或是说自己的意见。我们说的话题越来越沉重,我在第三天就沮丧得不行......”
据由香里说,在按照讲师要求思考的过程中,可以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以前未曾注意过的感情,或是发现另一个自己,或是了解自己的缺点,从而获得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
“我们平时,不是都没怎么考虑过自己吗。既不会审视自己,也不会思考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所以这四天里我们集中精力,只考虑这一件事情。通过这次活动,我第一次认识了自己......”
参加活动的,都是些二三十岁的男女。四天的活动里,跟她分到一组的有老师、护士、保姆、编辑、计算机系统工程师、音响师、电视台摄像师,等等。其中很多都是些很现代的职业从事者。
“人们都是为什么来参加这个活动的呢?比如,你参加的目的是为了更多的提升自己......”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自我厌恶,想要重塑自我,想要换一个全新的自己。还有好多人说是因为失恋了才来的。其实我也是,总是很难和喜欢的人相处好。也有一些人想要交朋友,或者是正处在迷茫的职业生涯,也有些人总是得不到满足,大概就是这样子......反正,我感觉,每个来参加的人都是希望重新审视自己,想重塑一个更好的自己。”由香里仍不满足于这次活动的结果。两个月之后,她报名参加了更高一级的活动。这次地点在箱根的一家酒店,时间长达五天四晚。参加费用为二十五万日元。这次有大概五十个年轻男女参加。主办方从东京包了一辆大巴送他们去集训地。这次,他们被分成了七人左右的小组,每个小组有一个组长。
“开始之后,讲师要求我们每个人总结五六个自己的缺点,写在纸上。然后,让我们接受有缺点的自己。又让我们每个人写出几个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精神方面的,都可以。然后,我们打乱小组,跟别的组的男人面对面坐下,描述自己对对方的印象,说你是这样的人对不对。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他们有些话说得特别狠,然后我就火了......”
“他们都说你什么了?”
“说我心眼坏,性格阴暗......这个活动的规矩就是,话说得越狠就越是为对方好,所以大家的话都说得非常辛辣,而且听的人还不能反驳。等我们都说完之后,讲师就来问我们感觉怎么样。比方说被别人说成这样心里很生气,或者不愉快了,或者感觉自己得不到理解......”
“原来如此,通过挑衅的方式来让你发现你内心潜在的感情,或者将平时不认识的自己赤裸裸地放在镜子前,来诱导你认识自己。”
“没错。他们不会强迫你去干什么,但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你就会被他们带到他们既定的方向上去了。”
随着第三天、第四天活动的展开,她的内心也开始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由香里刚开始觉得自己就像废物一样,心中被自卑感所笼罩,她想要变得强大。不过她在和七人小组一起对话、活动的过程中,内心逐渐开始享受起来。
“小组里的其他成员开始夸奖我,说我性格开朗,只要跟我在一起就觉得很开心,这倒是吓了我一跳。我发现,我还是能在这样一群陌生人中积极地活动,在他们中间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渐渐地我开始发现,以前我有些太瞧不起自己了,是同组的人帮我发掘出了潜力。以前,我觉得自己是个没能力、没出息、一无是处的女人,没有珍爱自己,但其实我也没那么差啊,我需要接受自己......我发现我对自己的感情好了不少。”
最后一天。在刚开始还素不相识的组员之间,已经形成了异样的亲密感。在进入房间之前,讲师告诉他们:“今天需要做一个十分重要的游戏。请大家把眼镜、隐形眼镜、戒指、手表这些全部摘掉,鞋子也要脱掉。”
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在有些紧张地走进屋子后,被讲师要求坐在了地毯上。音响里开始播放音乐,屋子变得一片漆黑。讲师说:“大家闭上眼睛,回忆一下小时候。你有没有想对自己的父母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呢?无论是不开心的事情,还是悲伤的事情,或是不满的事情,都无所谓,现在都可以说出来。”
对于参加者来说,这里本来就是一间像孤岛一样与世隔绝的密室,在这里说话本就可以无所顾忌,参加活动的时候也保证过绝对替别人保守秘密。所以,讲师告诉他们可以百分之百地坦诚自己的一切,就像在实验室一样,说什么都没关系。“房间里的窗帘全部都关上了,光线非常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当时什么都能说出来。为什么爸爸那时候要那样对我?为什么不对我好一些?还有个男的父母早逝,他说他父母为什么那么早就抛下他一个人,他责怪自己的父母,说着说着就大声哭了出来。然后周围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全都大声地哭了起来。不过我们都闭着眼睛,谁也不知道是谁在哭......然后,我正责怪我妈妈的时候,感到背后有一个人朝我靠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闻到了香水的味道,知道她是那个外国讲师。其实,我在组里稍微有点不太合群,被当成另类看待,但是现在有人肯拥抱我,我的心里别提有多感动了......”
周围都是抽泣的声音,还有大声哀号的声音。在所有人越发亢奋的时候,讲师用倾诉一般的口吻讲道:“大家过去都经历了很多,他们对大家来说或许不是完美的父母。但是,他们为了大家能够幸福,迄今为止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父母是无可替代的人。大家需要接受自己的父母,包括他们身上的缺点!大家需要现在,在这里下定决心,接受他们!”
“在那样的氛围下,有人说父母一片苦心全都是为了你好,让你接受他们,你就会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父母是十分值得高兴的。所有人都一边哭,一边像孩子一样连连点头答应着......”
这名叫由香里的女性所参加的活动,正是社会上悄然兴起的自我启发学习班的一种。这种活动原本诞生于美国,后来登陆日本陆续发展,势头越来越大,成了以吸引年轻男女加入作为主营业务的一种心理产业。由香里参加这一活动,就到箱根集训阶段为止,其实后面还有更多更高级的活动可以参加,每次参加又要多支付数万日元。全部参加下来,粗粗一算就需要五十多万日元。然而就算代价如此之大,年轻白领却依旧趋之若鹜,这是为什么呢?
从由香里的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活动可以让那些苦恼于“不会珍爱自己的人们”通过这种不可思议的感情体验——尽管是一种人工营造出来的虚拟的感情体验——爱上自己,能够接受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存在,并享受其中的快感。我从其他参加者口中也听说过类似的感想——自从参加过活动之后,体会了温柔的情感,在邂逅了自己之后能够爱上自己了,自己也变得更能够接受其他人了。也就是说,其实很多人都存在自卑心理,他们的内心被自己的刑具折磨得血流不止,还要苛责自己:“为什么你这么没用!”脑子聪不聪明,学习、工作成绩好不好,有没有能力迅速完成任务,对公司有没有贡献......他们内心的刑具,就是这些丈量、判断个体价值高低的价值观、人生观。也可以说,正是这些价值观建构的体系驱赶着人们陷入无限竞争的社会。
近些年来,不光是上文提到的自我启发活动,那些做人心买卖的心理产业也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还有些疑似宗教团体的修行产业也聚拢了不少人气。不仅如此,医院的精神科、神经科,还有心理咨询、心理治疗所同样也是门庭若市。
希望远离心痛、想要让心灵得到宽慰、心中萦绕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失落感——上述事实,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越来越多的人想要解开心中枷锁的渴望。这无疑让人联想到这样一幅画面:竞争和生产效率至上主义的齿轮正奏响嘎吱嘎吱的旋律,日夜压榨着每一个人。
据精神科医生介绍,强迫症患者以及带有强迫症倾向的人数每年都在增加。除了山崎博士介绍的确认恐惧症之外,还有一些人身患运势恐惧症。比如,早晨上班的时候,如果不右脚先踏进公司大门就会陷入恐慌,认为一定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如果不小心左脚先踏进了公司,就必须先退回去,重新进一次大门才可以。如果不小心忘记确认是右脚还是左脚先踏进公司的,就会整整一天都处于坐立难安的状态。还有些人患有交通工具恐惧症,乘坐轨道交通的时候,会一直惊恐,特别是乘坐新干线这种发车之后长时间行驶不停车的交通工具的时候,会觉得在密闭的空间中喘不过气来,甚至产生跳车的念头。
还有些人有利器恐惧症,看到利器等尖锐的物体,就会产生一种会刺伤别人的恐惧,不用布将刀刃缠起来就坐立难安。另一些人对绳索心怀恐惧,如果手头有和服的腰绳甚至衣带,都会害怕会不会勒死小孩子,不将细长的绳索状的东西全部收得严严实实就会静不下心来。我有一个朋友的妻子,就患有这样的绳索恐惧症。
患有洁癖的人就更多了,比如恨不得每二十分钟就洗一次手,洗手的时候一定要打很多次肥皂,使劲搓洗很多次才罢休,没过一会儿就又忍不住去洗。还有很多人在意自己的口臭,在公司常常离开座位去水房刷牙。最近越来越多的人饭后必须刷牙。不仅是口腔,还有很多人每天要洗很多次头发,否则会心烦意乱,无法安心做其他事情,显然光是早晨洗头已无法满足他们。
听完医生的介绍,就像参观了一个神经症样品的展览会。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人平时看起来都非常正常,和其他人过着同样的生活。但是,他们时刻要求自己百分之百完美无缺,被另一个自我苛责到身心俱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痛苦着。这一现象让人认识到,正是这个以企业为中心的社会,将激烈的竞争和高度的紧张状态强加给每一个成员。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饱食穷民》序章,内容有删改,小标题由编者添加,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