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姝媚

Sayings

近日，央视新闻报道170和171号段成为电信诈骗重灾区。工信部近期下发通知，违规虚拟运营商将被暂停分配新号资源。

从曾经的电信“改革新锐”到深陷“诈骗门”，恰在正式牌照发放的前夕，虚拟运营商还没转正就面临着一场生死大考。

午后，春风不时撩起卧室里的雪纺窗帘，阳光翻飞让人迷醉。

与女友的温存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靠，又是170！”阿旭火冒三丈，这是他一个月内接到的第13个以170开头的电话，头12个以网购退货、贷款推销、中奖提示等名目不时骚扰他，诈骗性质显著。

身边有朋友被骗走几十万，阿旭很警惕，接一个拉黑一个。第13个让他实在无法忍受，顾不上一旁抱怨的女友，阿旭愤愤地上知乎提问“有没有办法屏蔽170的整个号段？一个个加黑名单，加都加不完……”不久，他收到三条评论，都是“求解”的。

继400后，170号码成了新的电信诈骗代名词。据腾讯手机管家统计，目前的恶意短信有近44％来自170号段，诈骗电话平均12个有一个是170号码。而深圳市公安局披露，2015年170号段的诈骗电话在深圳骗取金额高达1100万元，占诈骗电话总数的20%。

这些电话的受骗人至今活跃于各个QQ维权群。因170号码没有实名登记，警方破案时无法溯源，被骗走的钱仿佛打了水漂。170的诈骗电话已成众矢之的。

电信诈骗猖獗区

谢英原本计划在四月份和老伴来一次旅游。她是退休老干部，家底较为殷实，但一场突如其来的电信诈骗把她撞懵了。

前不久，她接到一位自称是中央财政部“李部长”的电话，对方准确地报上了她的姓名、身份证以及退休单位信息，说她是老干部退休，可以领取每年80万元人民币的补贴。

“每年80万”让谢英欣喜，又有些不敢相信。还没来得及多想，她又接到了一位自称是财政部“刘部长”的电话（17070117516），称她可一次性领取10年补贴，共800万元。“一次性给我800万？”谢英难抑激动，忙活大半辈子也没赚这么多。

事后回想，儿子李策觉得母亲轻易上当很不可思议。但对于使用非智能机、不懂什么叫信息诈骗的老人而言，这些新颖而残酷的手段实在防不胜防。在“800万”的引诱下，“刘部长”先后六次以交税费、保证金等理由从谢英处骗取280600元。3月29日，“刘部长”又用17056377649号码联系谢英，称交完最后一笔98000元就可以领到800万元。这次幸而赶上李策回家，识破骗局，遂报警。

在深圳市公安局反信息诈骗中心近两个月的170号码诈骗备案中，谢英的受骗金额是最高的，其他的有几千到十几万元不等。诈骗方通过170号码，以买房退税、办信用卡、虚假信贷、网购退费等名号行骗。

2015年，深圳因170号码诈骗损失金额高达1100万元。腾讯的安全云库收集了129443个170恶意号码，据分析平均一个170恶意号码能影响37.3个用户，170号段在恶意短信中占比44%，诈骗电话中占比8.6%。1705号段的恶意短信最为猖獗，1000条短信有99.2%为恶意，也就是说用户收到的每一条1705号短信都有可能是诈骗信息。

170号段已然成为电信诈骗的猖獗区。

初衷被污化

“为什么要开放170号段？除了诈骗短信就是广告短信，一条正常短信都没有。”“好不容易把三大运营商的垃圾短信整治得差不多了，又搞个170号段出来。正常人有开这个号段用的吗？”网上对170号段存在合理性的质疑颇多。

事实上，170是虚拟运营商的专属号段，而虚拟运营商（以下简称虚商）的成立堪称中国电信业市场化改革的重要一步。从2013年12月26日工信部发放首批虚商牌照至今，已有42家虚商企业投入运营，它们通过租用基础运营商（电信、移动、联通）的网络线路等硬件资源，根据市场与用户需求深度加工电信服务，将短信、语音、流量重新组合为更灵活的套餐，再以自己的品牌销售给用户。

虚商催生的电信业变革，从2014年试运营初就可见一斑。阿里通信推出“懒人计费”方式，打破传统先选套餐后享受服务的模式，月终根据用户实际使用情况提供最优资费方案。蜗牛移动则推出999免卡，用户以399元购买半年套餐，包含全国免费语音通话、每月500M国内流量，零月租。更重要的是蜗牛移动承诺流量两年不清零，几乎与此同时，京东、国美、苏宁等首批虚商品牌纷纷祭出流量不清零的大旗，最终，初生牛犊虚商倒逼了三大基础运营商的流量改革，才有了去年10月份开始的全面流量不清零。

然而，到了2015年，虚商再没有拿得出手的新锐举措。虚商的一举一动都依附于基础运营商的网络设施和号码资源，这决定了它很难以更大动作革基础运营商的命，只能一再靠低资费、0月租吸引用户。更致命的是，这些低资费套餐很快成为不法分子用来实施电信诈骗的低成本工具，全国各地关于170号段电信诈骗的投诉、举报越来越多，以至于去年9月工信部不得不约谈情况较为严重的7家虚商企业，责令整改。此后，形势并也未好转，170号段的电信诈骗案件持续增加，“失控的170”号段成为媒体聚焦的热点。

从最初电信改革者的新锐形象，沦为现如今电信诈骗重灾区，虚商们面临严重的信任危机。

实名认证漏洞百出

“大庆远特1708455号段，功能正常，已做完验证；珠海天音1708982号段，无锡天音1708169号段，功能正常，已做验证，100张打包。需要私聊，需要私聊——”

不时在各个170虚商qq群里推送以上信息是Timor每天的工作。在170号码卡代卖行业混了近一年，他对里面的是是非非了然于心。打击170号段电信诈骗的风头没那么紧的时候，经常会有批量买卡的客户找他，他不会刻意区分对方是不是混诈骗道儿的，当时工信部对虚商实名制售卡管制不严，而作为虚商代理，他的职责是卖得越多越好。相比个人用户，这些批量买卡的自然更受他和虚商的欢迎。

他经手的卡很受批量买卡客户的欢迎。170卡相比三大基础运营商，资费更低，其中最低消费仅7元每月，不需要月租。而电信诈骗犯们为降低被警方追踪的风险，经常打完一张换一张，使用170卡能降低作案成本。更为关键的是，虚商对实名制登记买卡一度要求不严，动机不纯的客户通过暗渠道可以买到手持身份证正反面的照片，从而在破案时逃脱嫌疑。

在一个名为“170虚拟运营商群2”的QQ群里，每天可以看到各种售卖身份证照片的信息。例如用户“三和网络通讯”会以诚恳的口吻言称：专业诚信出售高质量真实SFZ（身份证）照片，含正反面+手持+银行卡SFZ信息，含姓名+SFZ号码+地址。可以用来开卡和注册业务，长期稳定，质量有保证。需要的请私聊。

而腾讯“天下无贼”反信息诈骗联盟的一位负责人更是直接指出，有部分卡商甚至提供运营商内部工号帮助骗子把170卡验证过关。在170虚拟运营商群2里，多数售卡的信息都不乏“已做完验证”、“开卡立即激活”字样的承诺。

这些自觉或不自觉“业务合作”，为诈骗分子利用170号段肆意作案提供了阴暗而丰厚的土壤。

先天不足，后天畸形

追溯170号段犯罪滋生的根由，让人扼腕。

邹学勇是中国虚拟运营商产业联盟秘书长，见证了两年多来这个新事物从向国外邯郸学步，到雄心勃勃变革电信服务，再到如今因诈骗泛滥、品牌严重受损的全过程。与深晚记者探讨170号段何以沦为诈骗重灾区，邹学勇分析了四方面原因。

“一是虚商经验不足，从平台建设刚进入市场运营，没想到非法人员会利用平台不完善这个点。二，实名制登记和信息安全管控平台建设确实还不完善。第三，虚商差异化发展的模式不够清晰，刚开始主要以放号为目标，导致从去年到现在一味追求规模化发展用户数。四，运营商跟虚商业务链条衔接不够紧密，比如垃圾短信的产生，虚商从运营商批发短信卖给用户，但运营商给虚商传递的短信发送报告只包括短信条数与发送成功与否，不包含短信内容，这样虚商对垃圾短信的监控束手无策。”

事实上，大部分原因都是可以事先规避的。譬如，经验可以从三大基础运营商成立初期走过的弯路中吸取。三大运营商在初期为吸引用户，也曾简化入网手续、非实名办理不少号码，导致诈骗横生、祸害遗留至今。作为一个根植于三大运营商之上、试图提升电信服务的新锐事物，却重蹈覆辙，不得不让人深思其中的遗憾。

而以放号为目标、追求规模化发展用户，一方面源于虚商自身的盈利需求，更主要的原因是基础运营商与虚商签订的协议存在不合理处。根据协议，虚拟运营商必须在每个开展业务的城市实现用户开卡比例全都达到50%，才会获得下一批号码资源。“不同地区对170号码的需求不一样，这样一刀切会对虚商造成压力”，邹学勇向深晚记者表示。压力导致的结果是，为让放号量达标，虚商会走捷径，重走三大运营商初期简化入网手续、非实名办理号码的路子，畸形发展，并给了诈骗分子可趁之机。

监管乏力则源于虚商自身能力的先天不足。其发展靠租用基础运营商的网络设备，以短信内容为例，基础运营商开放给虚商的权限就不足。针对170号段电信诈骗严重一事，今年4月，工信部再次约谈了三家虚商，蜗牛移动就在其列。

事后，蜗牛移动总裁陈艳针对权限一事发言，蜗牛移动从中国联通处承包了通讯网络等使用权，但垃圾短信的拦截权归属中国联通的垃圾短信拦截系统，在不法分子利用虚商号码进行非法活动时，蜗牛移动无法直接监测和拦截。

雄关漫道 生死大考

170号段电信诈骗持续发酵，对此，虚商、基础运营商以及运营商主管部门工信部并非无所作为。工信部要求虚商实行号码实名制，虚商也试图让自己与基础运营商的业务关系链更紧密，但持续攀升的诈骗案表明这一切效果甚微。

直至今年4月初央视新闻频道大手笔报道“失控的170号段”，局势才出现明显改观。工信部紧急约谈蜗牛移动等3家虚商，严令整改，其他虚商闻风而动，掀起轰轰烈烈持续至今的行业整改热潮。

先是蜗牛移动宣布与苏州反通信网络诈骗中心联合建立国内虚商行业首个“警企合作反通信网络诈骗合作机制”。由反诈骗中心梳理出涉案号码，转交蜗牛移动进行封停。同时，反诈骗中心定期研判通信诈骗的规律和特点，及时通知蜗牛移动开展针对性工作，依托大数据将嫌疑号码纳入“灰名单”。其他虚商企业也纷纷表态。远特信时空宣布推进实名制认证，发布电话用户真实身份信息登记与保护管理办法，开展暗访巡查、实行逐级负责制度等；阿里通信宣布建立协查机制，非授权渠道售卡可举报；分享通信成立专门执行小组，开展自查自纠。

如果说这些还只像在表忠心，有企业祭出了实实在在的断臂求生之举。蜗牛移动从5月1日开始推行“短信任我行”，将短信业务和语音通信业务拆分开，关停恶意号码的短信功能。邹学勇认为此乃不得已之举，但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在邹学勇看来，要治本，务必全面实名制，让警方可以追溯到号主本人，才能根除犯罪成本低廉的土壤。

对此，工信部于4月27日紧急发文《工业和信息化部关于加强规范管理，促进移动通信转售业务健康发展的通知》，要求转售企业加强对实体、网络代理渠道的监督管理，严格落实实名制办号。如未严格执行，基础电信企业要按照电信管理机构的要求，暂停向其分配新号码，暂停扩大业务合作范围，情节严重的，暂停为其发展新用户提供支持。

然而，实名登记并非终点，有意图者依然可能冒用他人身份信息，四川汶川就有一名小伙发现其名下被登记了65个正常使用的手机号。更关键的是，现行法律对此的处罚震慑力不够。《居民身份证法》对此的规定是“二百元以上一千元以下罚款，或者处十日以下拘留”，工信部《电话用户真实身份信息登记规定》对手机非实名制的处罚标准是“可以并处一万元以上三万元以下罚款”，如不涉及伪造、变造，而仅是冒用，是不用担心被追究刑责的。

而相比冒用他人身份信息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上述处罚显然并不相称，也很难根本遏制犯罪意图。

在170号段失控为电信诈骗重灾区这场闹剧中，诞生仅两年的虚商扮演了彻头彻尾的丑角。但更为深远的事实是，三大基础运营商发展十余年也未能百分百保证号段的纯洁性。犯罪分子变着法儿玩，伪基站、变号软件等手段层出不穷；法律法规跟不上现实变化，震慑力不够。

面对商业变革、新一代信息技术发展等新形势，无论是虚商自身，还是监管、执法部门，都需更多自我革新和鞭挞。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