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味汪曾祺

文字里的汪曾祺,一辈子都从从容容的,别有静气。我一直羡慕这个老头的笔下境界。

 |  拾文化

文 | 钱红丽

绘画 | 冯杰

著名诗人、作家,河南省作协副主席

●●●第一次读汪曾祺的文章,是《蒲桥集》,小开本,盈盈一握,至今有余韵的,是那篇《葡萄月令》——二十多年过去,里面的内容依旧印象深刻。

语言不过是一种形式或介质,它要去的地方是——远方。

汪曾祺的语言,始终平淡,平常,但在引领着读者去远方的过程里,一路都充满着魔力,它既不借助金光美彩的炫技处理,也非彩云出釉的精雕细琢,不过是一条平淡小溪,难得的是溪水里隐着无数棵青草,弯着腰,一路流淌去,路过的人如读者碰巧看见了,就站在那里,心里顿时有了异样,夹杂了喜悦,也说不出喜从何来,反正挺快乐,眼界里都是好,好得松弛。

这大抵是文字予人的美好之情。

二十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葡萄月令》里所要表达的情怀,那种“冬天下大雪,我们什么也不做”的笃定与闲适,特别有底气。

但凡有底气的人,必从容。

文字里的汪曾祺,一辈子都从从容容的,别有静气。我一直羡慕这个老头的笔下境界。

(此图为局部)

去年,我把他的另一本集子《吃饭》买回来,一夜一夜,在灯下爱不释手,尤喜那些水墨,简单平易,三笔两道的,不过是些蒜头茨菰之类。叫人一遍遍看,心悦诚服,真是个浸透生活滋味的老者,日常的一点一滴在心里漫过,滚过,慢慢沉淀下来,慢慢落笔,然后就如此神乎其神的生动,不羁,调皮,略有牵牵绊绊的萦绕,然而,又有所低徊……

汪曾祺就读西南联大时期,二十刚出点头吧,在说起李贺诗歌特点时,他打了一个卓绝的比喻,简直出语惊奇:别人都是在白纸上作画,李贺却在黑纸上画,色彩当然要强烈(大意如此)。教授用“夙慧”一词形容他的敏锐精确。可见,一个人的才气是与生俱来的,他的不凡在于,对于世界的感知迥异于常人。

一个夙慧的人写出的东西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大有心机——即便营造狭小的格局,也会有辽阔和波澜。

(此图为局部)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文学爱好者,深深被他的文风吸引,有余音绕梁的滋味;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文学爱好者已然人到中年,即便未历经多少世事纷繁,但,外界的风雨琳琅看也看够了——如今,再读汪曾祺,依然喜爱。

汪曾祺的东西,代表着一种本味,这是舌头与味蕾最终依恋的一种本源之味,也是一盘平常小菜,不用大火炝,更无须花椒、香叶、八角大料的中和。汪曾祺炒出的菜,只放了一点儿盐,余下的,全是本味。一个人从少年到中年,吃了二十多年,依旧不厌不腻,如同南方人热爱的米饭,可曾听谁说过,吃腻了米饭?永远不会。

汪曾祺的东西,有生命力,不过时。其中的好,也在这里——他端出来的,永远是本味。

(此图为局部)

周作人的东西也是本味,但,有时不免有点涩——好比春笋,入嘴,总有那么几丝涩苦,用滚水焯,都祛除不掉,老顽固的,一屁股墩坐在那里,爱读不读,没人请,不读请便。

我想,老周的东西是要等到年老斑白之际才能品咂一二滋味的——人之衰老是一种必然的暗淡,碰到久雨不晴的天气,浑身酸胀之际,真是无可奈何啊,干什么好呢?只能读书了,拿过一只放大镜,读老周吧。

老周笔下绍兴那种齁死人的咸苋菜杆,在垂暮的光阴里被岁月一再的发酵,也自顾自有了一股峭崛的异香。老之将至,一切都在萎缩之中,不免有“岁不我与”的孤单清独,老周的文字成了唯一的慰藉,我想。

写到这里,我又有了一种深刻的隐忧——忽然忆起,年少时幻想着自己活到三十岁时的不堪,该是多么深重的负累?如今,早已过了“不堪”的年纪,依然在活着,个体并非一种“物”,而是一介热血流淌的身躯,他对于外界的知触,大多来源于书本,书本上得来的东西促人多思,难以放下。

其实,说认真点,一个人一辈子,倘若读通一本书,便够了。

这几天,我在一幅画前徘徊,这幅画叫——《老子出关》,大量的焦墨,点衬出一个老人背影——在中国人的眼界里,老子一直没有清晰的面目,老子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焦墨的背影……这真是一个神启式的寓言。

几千年,在宇宙史上,不过是一瞬,我们人类太过渺小了,不过是因为有了思想,从而又高大起来。

人高大起来,难免骄傲。骄傲的表现方式之一,就是书写。许多书写的人最终成了时代的投机者,只有极少数成了天上的星辰。

汪曾祺可以是一颗星。如今这几天,我在看他的集子《一辈古人》,浩浩汤汤,岁月如河,写祖父、父亲、老师、亲朋……不疾不徐,就像一个慢性子的人养一盆水生植物,一天加点水,半杯两盏的,半年过去,葳蕤一片,也是绿意葱茏,把自己都惊喜一下,怎么这么冲淡平和呃?

年轻时代的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没有拿到毕业证,据说是不服从学校,不愿去缅甸给国民党当翻译,实则他英语也不大照,去了也白搭。没有大学文凭,只能辗转到内地来,当个中学教员什么的。要知道,西南联大出了多少风云人物啊?相比起来,汪曾祺的人生始终处在逼仄的灰色地带。

然而,他用一只笔,在日后的半个多世纪里,硬是把自己拉到了一种叫“烟熏绿”的色彩里,并非如李贺于黑纸上作画的激烈,而是略微收敛的绿,有生机的永不褪色的绿。绿,又太过鲜妍,所以汪曾祺的绿是烟熏绿,有底蕴,有厚度的烟熏绿,耐脏的绿。

说起耐脏,有些人的文字还真不经脏。所谓不经脏,也就是经不起时间的打磨,略微放放,就过了保质期——他们在书写的过程中,需要添加大量保鲜剂,咋吃,挺美味的,吃多了,也腻,还是想起本味的好。

我想,汪曾祺的东西,就好在这里,是本源之味。

汪曾祺是有师承的,一为沈从文,二为废名。这两个民国时代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的文字里有一股清气,纯洁,纯粹,是可以一路把你送到远方去的传奇。无论沈从文、废名,还是汪曾祺,他们都是一段段传奇。原本一个个普通人,通过文字涅槃了自己,站到一定的高度,然后成了一个时代的传奇。就这么简单。

考量一个人的文字,起码需要十年。十年以前,十年以后,笔下的东西依然有生命力,你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了。

这个世上,夙慧的人凤毛麟角,汪曾祺当真是一个。

作者钱红丽,作家,七十年代生于安徽安庆。出版有《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四季书》等。现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