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昆武与老葛从各自进入漫画领域的经历谈起,勾勒出了中国漫画近半个世纪的发展与变迁,也针对中国漫画业现存的问题为新一代漫画家的创作方向提供了指引。
第五届图像小说节北京站活动现场,从左到右为:漫画家老葛、李昆武、主持人吕俊君。(图片由法国驻华大使馆提供)
记者 |
编辑 | 黄月
在法国被称为“第九艺术”的漫画近年来吸引了许多中国读者。诸如法国漫画家卡米耶·茹尔迪的《亲爱的陌生人》(2018)、马克-安托万·马修的《画的秘密》(2016)、《方向》(2017)、《全民审判》(2017)、《3秒》(2019)等作品引进中国后,获得了年轻读者的广泛好评,同时也将面向成人的“图像小说”这一概念传播开来。这类漫画作品在绘画层面及叙事层面上均有所造诣,其意义不只是消遣娱乐,而是满足读者更高的审美趣味。
在此背景之下,一个由中法两国搭建的“图像小说节”自2016年诞生,旨在向漫画与图像小说致敬。今年,第五届图像小说节于5月29日-6月13日举办,并将在北京、阿那亚、长春、上海、武汉和昆明开展系列活动,通过对谈、签售会、展览、现场作画和漫画工坊等多种形式与读者互动。
本届图像小说节在北京启动当天,出生于50年代的漫画前辈李昆武与成长于80年代的漫画家老葛展开了对谈。他们从各自进入漫画领域的经历谈起,勾勒出中国漫画近半个世纪的发展与变迁,也针对中国漫画业现存的问题为新一代漫画家的创作方向提供了指引。
“我小时候是在一种自生自灭的绘画意识当中长大的,喜欢用绘画记录一些生活的见闻,用我自己的话叫做‘漫画日记’。”在活动现场,出生于1955年的李昆武向观众讲起了自己儿时爱上绘画的故事。与许多受过专业美术教育的漫画家不同,李昆武从小就在摸索中绘画,家中没有任何艺术背景,直至今天,他的学历上都是空白,却成功地自编自绘了四十余年乡土故事类绘画(图像小说),作品在国内外均享有盛誉。
李昆武记得,文化大革命时到处一片“红海洋”,人们热衷于画毛主席的肖像,年仅10岁出头的他就是在那时最初接触到肖像画。上中学后,他开始画一些有关工农兵的社会题材作品。1972年,又在军队中画黑板报和专栏。那个时期,李昆武对美术的理解就是一种任务、一种宣传,尽管如此,他还是热爱绘画这种方式,因为绘画能够自然地表现很多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的生活。后来,他所画的作品被军队报纸采用,这让他开始有意识地学习一些绘画的基础概念,真正地了解油画、国画、版画等不同创作方式,其中最吸引他的就是速写。1979年,李昆武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作为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他用速写的形式记录了很多战场的真实情境。
“生活是我的老师,社会是我的课堂。”这是李昆武在自学成才的道路上最大的体会。离开军队后,他开始尝试民间绘画,画连环画和漫画,譬如描绘家乡云南风土人情的《云南十八怪》。2005年,李昆武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法国达高出版社的负责人,他具有鲜明中国风格的作品得到了对方的认可。2009年,他的个人自传体漫画《从小李到老李》(法文版名为《一个中国人的一生》)首先在法国出版,并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此后,他又独立编绘并出版了《春秀》《云端上的铁路》《伤痕》《脚印》《我们这一代》等十余部图像小说。
作为成长于80年代的后辈,老葛就曾经从《从小李到老李》中汲取漫画技法上的经验。在他看来,在同时代的漫画家画连环画或传统的单幅漫画时,李昆武已经开始从传统漫画向图像小说转型,这一点是非常厉害的。回想起来,老葛最初爱上绘画是因为80年代流行的“洋画”,那些纸片上画着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令儿时的他特别着迷。后来,以《机器猫》为代表的日本漫画引入中国,给当时的青少年带来了新的冲击。“我们从中国传统连环画的视觉影响,一下子跳到《机器猫》这种有分镜的(漫画)。”
尽管在日漫流行的年代成长,老葛创作的漫画却没有多少日漫的痕迹;相反,他的代表作《漫步八十年代》无论从内容上还是技法上都非常中国,是一部关于老北京、个人回忆和80年代特有小物件的回忆录。老葛的初衷是通过画笔呈现儿时的碎片化记忆,书中有人物,有风景,有物件细致的“图解”,它们共同拼凑出一个时代的精神和情绪。正如老葛所说,他的图像小说是“图解任何可以图解的事物”,通过生活中具体的细节,让读者能够更加清晰、深刻地理解事物。
回过头来看,李昆武十分赞同老葛对图像小说的理解。他认为,与过去的连环画和传统漫画相比,图像小说在创作方式上有一种特别的快乐。“多年来我自编自画,我发现图像小说其实和自己拍电影是一样的过程和手法,一个作者必须承担编剧、导演、演员的综合身份。”在图像小说里,漫画家还可以采取某种手法来表达光线、色彩,甚至音效,这些在其他绘画中很难表现。因此,从讲故事的角度看,图像小说对故事的呈现效果是最为细腻和完整的。
2016年,李昆武去日本接受一个漫画大奖,当时有日本同行告诉他,日本不缺画得像日本漫画风格的中国漫画家,缺的是真正具有中国漫画风格的中国漫画家。同样,他在法国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中国漫画家如何才能形成自己的中国特色?这也是如今许多年轻漫画家正在面临的考验。
在对谈中,李昆武为后辈们提出了两点建议。第一,尽可能地去感受中国人的生活体验。1987年,李昆武参加了中国第一届新闻漫画研究会,中国漫画界的泰斗华君武在会上提出建议,让大家骑着自行车到各自的家乡去体验生活,李昆武照做了。回到云南后,他常常骑着自行车到处走,用好几年时间分阶段走遍了云南,期间他与社会各阶层的人交往,却并没有创作多少作品。时隔多年后他才意识到,这些体验比简单的写生或绘画技术上的锻炼更重要。此次图像小说节的宣传手册封面画的就是他在云南体验生活的场景,“今天我在画各种各样的创作时,这些东西挥之即来,”他解释道,“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绘画更重要的是一种体验、一种感情,技法和手段上的东西是第二位的。”
另一方面,李昆武也注意到,如今年轻人画漫画有一种危险的倾向,就是太过于注重视觉效果,强调感官刺激,而忽略了内在的故事性,即感情和思想的部分。漫画评论家宋磊就曾指出,如今的中国漫画多为玄幻、穿越、仙侠等题材,阅读时酣畅淋漓,眼球很刺激,但过后一片空白,他认为年轻漫画家应该“把外在爽转向内在美,把注意力转向情感力”。
这一现象也让李昆武联想到1980年代连环画的一段发展历史。改革开放后,中国连环画达到一个爆炸性的高峰时期,出现了《连环画报》等一系列顶尖的杂志,使连环画一度成为一种“高大上”的存在,但这也是连环画潜在危机到来的时候。“把连环画画得那么极致,画成油画、国画,那种手法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这就造成了一种曲高和寡的现象,越来越脱离广大的作者,脱离普通人。”这一时期的连环画作品在视觉效果上达到了巅峰,但也渐渐暴露出其根基的虚空,造成了后来连环画迅速的衰落。因此,李昆武认为,今天的漫画家也要吸取历史的教训,不要过分在意视觉效果,要更多关注作品的思想和情感。
相比中国,法国的成人漫画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涉及思想、生活、社会、历史等各类题材,无所不包。在李昆武看来,这正是成人漫画或图像小说的魅力所在。当下的中国社会正处于历史上极其丰富的一个阶段,每一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漫画家只有真正去接触丰富的生活,接触大多数人朴素的感情,才能创作出具有感染力的作品。
李昆武为年轻漫画家提出的第二个建议是多从中国传统连环画中汲取营养。他认为,中国的连环画经历上百年积累产生了太多经典,蕴含的正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根”。老葛就经历了连环画最辉煌的80年代,他记得,当时爱画画的人都会看“南顾北刘”——南方是顾炳鑫,北方是刘继卣,这两位都是连坛的一代宗师。他尤其对刘继卣的《闹天宫》印象深刻,欣赏作品里的工笔重彩、中西合璧。除此之外,贺友直的连环画也值得借鉴,“他很厉害的一点就是讲留白,这对每个搞绘画的人来说都是最高的一种境界。如何管住自己的手,别表达多余的呢?”老葛说。
李昆武是本届图像小说节特邀的推广大使,但遗憾的是,很多中国读者并不了解这位漫画家前辈,他的作品在国内也没有受到重视,而是在欧洲获得了更多赞誉。他认为,这与漫画在中国一直处于“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局面有关。“欧洲漫画与中国漫画最大的不同在于,欧洲漫画被公认为是‘第九艺术’,而中国漫画在业内连油画、国画、版画等等画种之末的小兄弟都排不上,这就决定了影响力的不同。”
李昆武画的大多是农民故事,他希望更多中国人以及他家乡云南昆明的人能够看到,却发现昆明当地的书店都没有自己的书。为此,他曾试图采购一批作品,直接拿给各大书店的老板,让他们以最便宜的价格出售,不考虑赚钱。结果,这些漫画还是没有人买,最终惨遭下架。慢慢地,他了解到其中的因由:一是中国读者普遍对“成人漫画”或“图像小说”没有概念,二是书店没有专门为成人漫画开辟分区,引导读者。
“在法国和日本,他们有很明确的概念定位,但在中国没有。这是由于我们的漫画在历史过程中有一定的错位——我们传统的连环画简单地说是一种图解的、刊刻形式的读本插图,是在这一基础上延伸起来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而我们的漫画又是一种单幅的形式。”李昆武总结道。在这样的背景下,多数人会认为所谓的漫画只是给小孩子看的。倘若将图像小说放在漫画区,前来为孩子购书的家长会觉得很奇怪,因为这类书孩子看不懂;若是把图像小说放在其他成人阅读的区域,比如文学区,成人看到也会奇怪:这不是漫画吗?跟文学有什么关系?
所以,早些年李昆武曾提出把成人漫画定义为“故事画”,即一种“固态的电影”,作为独立的品类在书店推广,实际上等同于法国的“图像小说”。近年来,不少欧洲的经典图像小说作品陆续引入中国,“图像小说”这一概念已经被很多年轻读者接受,北京的PageOne书店就是最早专门开辟出一块独立区域来摆放成人漫画作品的书店之一。今后,这类介于艺术与文学之间的创作体裁势必会吸引越来越多喜爱漫画的成人读者和创作者,为中国漫画“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