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普利策特稿写作奖:一次真正的大地震

这个故事真正令人不安的地方在于:30年前,没有人知道卡斯卡迪亚俯冲带曾经爆发过大地震。45年前,甚至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  Kathryn Schulz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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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获得2016年普利策特稿写作奖,发表于2015年7月20日的杂志《纽约客》(The New Yorker),作者Kathryn Schulz)

2011年那场地震海啸袭击日本东北地区(Tohoku)时, Chris Goldfinger正身处两百英里之外的柏市(Kashiwa),参加一场关于地震学的国际会议。当震动出现时,房间里的人都笑了出来。地震在日本是稀松平常的事——这周已经出现第三次了——毕竟参会者正在讨论的就是地震。然后每个人核对了一下时间。

地震学家认为,一次地震持续的时长能够颇为准确的指向它的震级。1989年发生在加州洛马普列塔(Loma Prieta)的大地震,造成63人死亡以及6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那次地震持续了约15秒,震级6.9级。一次持续30秒的地震震级一般为7.5级左右。持续震动一分钟则级数更高,震动两分钟进入8级范畴,震动三分钟将接近9级。如果地震长达四分钟,震级将触到9.0级的高度。

Goldfinger看了下手表,时间是2点3刻。当天的会议议程即将结束。他脑子里想的是寿司。台上的演讲者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讲下去。地震不是特别得强烈。时间一步一步跨过60秒,这次地震时长超过了一周里另外两场。震感变强了。会议室用的是带有小塑料桌板和滚轮的座椅。Goldfinger长得高大结实,心里想着,我是没办法钻到这种座位下面躲避了。震动持续一分半钟后,大家纷纷起身往外走。

当时是三月份。空气中还带着寒意,小雪没落地就化了。在感觉上地面也不存在了。脚下的土地突然被折断、砰地一声裂开,震波四散开来。Goldfinger觉得,这就像在多岩石路段驾驶一辆车子却毫无冲击感,似乎车子和路面还都是飘在深海的筏子上。地震超过两分钟的界线。树枝上还挂着上一季残留的秋叶,这时发出奇怪的咔嗒咔嗒声。他和同僚刚刚撤离的建筑屋顶上有根旗杆,在震动中摇摆了40度。这幢建筑本身是基底隔震(base-isolated)的,这种抗震安全技术将主体结构放置于可移动的隔震支座上,而不是直接建在地基上。Goldfinger弯腰过去查看。基底也倾斜了,每次前后摆动幅度有1英尺,在院子里掘出了一条深沟。他再次思量后,转身离开。他的手表滑过三分钟的界线,还在继续向前数着。

糟糕!Goldfinger心想,尽管开始时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惊愕。数十年来,地震学家一直相信,日本不可能发生强过8.4级的地震。然而,2005年在北淡(Hokudan)召开的一场会议上,一位名叫池田康隆(Yasutaka Ikeda)的日本地质学家发表言论说,这个国家应当警觉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场9.0级地震——随之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为日本著名的地震-海啸防灾准备,包括它的海堤高度在内,是建立在错误的科学研究上的。他的演说获得了礼貌性的掌声,之后就被大多数人忽略了。此时,当震动持续到四分钟,Goldfinger意识到地球正在证明这位日本预言家是正确的。

有一瞬间觉得这挺酷的:实时见证地震科学的革新。然而几乎是立刻,事情变得一点儿也不酷,因为身处柏市的Goldfinger和其他地震学家站在室外,知道有什么要来。其中一人拿出手机开始收看日本NHK广播电视台,上面播放的视频是直升机飞行员在地震发生后,即刻飞往海边拍摄到的景象。距Goldfinger撤离室内已经过了30分钟,他眼前的这块2英寸的屏幕上正在直播海啸席卷而来。

最后,这场9.0级的东北大地震以及随后的海啸带走了超过1万8千人的生命,彻底摧毁了日本东北地区,导致福岛核电站灾难的发生,据估算造成高达2200亿美元的损失。那一周较早发生的地震被证明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大一场地震的前震。但是作为俄勒冈州立大学的一名古地震学家,以及研究鲜为人知的断层线(fault line)的世界一流专家中的一员,对Chris Goldfinger来说,主震本身也是一种前震,预示还会有一场地震将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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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大部分人只听说过一条断层线的名字:圣安地列斯断层(the San Andreas),它几乎贯穿整个加州,一直被谣传这里“大地震”一触即发。这种谣言是误导性的,不管圣安地列斯曾经发生过什么。每一处断层线都有自己能量的上限,这取决于它的长度和宽度,以及可以滑动多远。来看圣安地列斯,它是世界上被研究最多并且理解最深的断层线之一,它的上限大约是8.2级——颇为有力的地震,但是,因为里氏震级采用的是对数模型,8.2级只相当于日本2011年大地震强度的6%。

不过,就在圣安地列斯北边还有另外一条断层线。它以卡斯卡迪亚俯冲带(the Cascadia subduction zone)的名字为人所知,沿着太平洋西北部海岸蔓延700英里,从加州卡普门多西诺(Cape Mendocino)附近开始,途径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大约在加拿大温哥华岛一带结束。卡斯卡迪亚俯冲带名字中的“卡斯卡迪亚”来自于喀斯喀特山脉(the Cascade Range),后者是在内陆100英里左右沿着相同路线延伸的一连串火山山脉。“俯冲带”是说在地球的这一区域,有一块地壳构造板块向下(俯冲)滑到另一块板块底部。地壳构造板块是地幔和地壳组成的厚板,它们在漫长的构造期漂移中,重新排列了地球上的大陆和海洋。大部分时间里,它们的运动是缓慢而无害的,几乎无法探测得到。但个别情况下,在板块相交的地方,情况就不是这样了。

现在伸出你的手,把手掌向下,让中指指尖彼此触碰。你的右手就代表北美板块,它的背上承托着我们从世贸大厦到西雅图太空针塔整个北美大陆,还有其他地方。你的左手则代表叫做胡安·徳富卡(Juan de Fuca)的大洋板块,它有9万平方英里大小。它们相交的地方就是卡斯卡迪亚俯冲带。现在让你的左手往右手下面滑动。胡安·徳富卡板块就在这么做:稳定地向北美板块底部滑动。当你这么尝试时,你的右手会滑上左手臂,好像你要往上推袖子。当然北美板块没有袖子可以推。它被卡住不能动,与另一板块表面成楔形相抵。

手不要移动,弯曲你的右手指关节,好让它们指向天花板。在胡安·徳富卡板块的压力之下,北美板块被卡住的边缘以每年3-4毫米的速度向上膨起,并以每年30-40毫米的速度向东侧挤压。它可以这样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因为从大洲的成长来看,它还很年轻,其岩石成份相对还很有弹性。(岩石和我们一样,随着年纪增长变得越来越硬。)但是它也不能无限期地这样下去。大洲的中心有一个支撑物——克拉通(craton),古老的稳定地块——并且,北美板块迟早会像弹簧一样发生回弹。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只有卡斯卡迪亚俯冲带的南半部塌陷——好比你的食指中指——引发的地震级数将会在8.0级到8.6级之间。这才是大地震。如果整个地带一下全部垮塌,地震学家将这类活动称为全缘断裂,震级将会在8.7级到9.2级之间。那将是特大地震。

向外伸展你的右手手指,多用些力,好让你的手再次躺平。当下一次特大地震来袭时,美洲的西北边,从加州到加拿大以及从大陆架到喀斯喀特山脉,都会下沉6英尺并且向西回弹30-100英尺——几分钟内,卸掉了数个世纪里所有被抬升的高度和累积的压缩力。这些变化有一部分会发生在海平面以下,随之排出巨量的海水。(观察一下当你伸平手掌时,指尖部分的动作。)水体迅疾向上窜升出一座大山,顷刻间倒落。一边往西冲向日本。另一边将以700英里的液态墙向东冲去,一般地震发生后15分钟就会到达西北海岸。等到震动停止,海啸退去,受袭的地方已经变得满目疮痍不可辨识。联邦应急管理局(FEMA)X区部门负责俄勒冈州、华盛顿州、爱达荷州和阿拉斯加州的应急事务,其主管Kenneth Murphy说,“我们执行任务的假设是,在5号州际公路西边的一切都会陷入困境”。

在太平洋西北地区,影响范围将覆盖数万、甚至数十万平方英里,包括西雅图、塔科马、波特兰、尤金、塞勒姆(俄勒冈州首府),奥林匹亚(华盛顿州首府),以及大约700万居民。当下一次全缘断裂发生时,这一区域将遭受北美历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大约3000人在1906年的旧金山地震中丧命。约有2000人死于飓风卡特丽娜(Katrina)。约有300人死于飓风桑迪(Sandy)。联邦应急管理局推断将会有近13000人会在卡斯卡迪亚地震和海啸中丧命。另外会有27000人受伤,并且管理局预测届时需要为上百万灾民提供蔽身之所,为另外250万灾民提供食物和水。“这一次我希望所有的科学研究都是错的,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出事”,Murphy说道。

事实上,科学研究是可靠的,幕后主要科学家中的一位就是Chris Goldfinger。感谢他和同僚们完成的工作,我们现在知道卡斯卡迪亚大地震在未来50年爆发的概率大约是1/3。发生特大地震的概率约是1/10。即使是这些数字也不足以反映其中凶险——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还要考虑到太平洋西北地区对此有多么毫无准备。这个故事真正令人不安的地方在于:30年前,没有人知道卡斯卡迪亚俯冲带曾经爆发过大地震。45年前,甚至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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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4年5月,梅里韦瑟·刘易斯(Meriwether Lewis)、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和他们的远征队(Corps of Discovery)从圣路易斯出发,开始了美国第一个官方的国内探险计划。18个月后,他们抵达太平洋沿岸,并在今天的俄勒冈州阿斯托里亚小镇附近扎营。当时的美国刚刚29岁。加拿大还不是一个国家。美洲的广阔土地对于这些白人探险者来说如此地充满未知,托马斯·杰斐逊总统(Thomas Jefferson)委任他们踏上探险旅程,还以为他们会遇见长毛象。美洲土著民们曾经在西北部生活过千年,但是他们没有形成文字,而当年登陆的欧洲人强迫他们做的很多事中并没有盘问地震方面的信息这一项。新来者以表面价值占去了踏上的土地,并发现这个地方:广阔、廉价、温暖、肥沃,一切都显得相当美好。

一个半世纪过去了,没有人意识到太平洋西北地区并不是一片宁静的土地,而只是在一长段时间里处于平静。又过了50年时间,这一地区的地震历史才被发现和解读。地质学不是一般意义上那种最具吸引力的学科,即使是地质学家也会这么告诉你;它默默无闻地研究着地球,荣耀和赞誉都给了人类和宇宙研究学科,如遗传学、神经科学、物理学。但是或早或晚,每个领域都会有它大显身手的机会,卡斯卡迪亚俯冲带的发现就是我们这一时代中最伟大的科学侦探故事之一。

第一条线索来自于地理学。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剧烈地震都发生在活火山带(the Ring of Fire),它是太平洋上反覆无常的火山地震多发带,从新西兰向上经过印度尼西亚和日本,穿过海洋到达阿拉斯加州,沿着美洲西部海岸线到达智利。日本,2011年,9.0级;印尼,2004年,9.1级;阿拉斯加,1964年,9.2级;智利,1960年,9.5级——直到1960年代末,板块构造学说兴起后,地质学家才有能力解释这一模式。最后证明活火山带事实上是一圈俯冲带。这一地区几乎所有的地震都是大陆板块被大洋板块挤压所致——就像北美板块是被胡安·徳富卡板块挤压——然后突然松开束缚。几乎所有的火山都是由大洋板块滑向大陆板块底部深处造成的,最后达到极高的温度和压力,融化了它们上面的岩石。

太平洋西北地区位于活火山带包围中。沿岸有大洋板块在俯冲大陆板块。内陆有喀斯喀特火山位于边界线上,地下深处,胡安·徳富卡板块在不停加热融化所有在它上面的东西。换句话说,卡斯卡迪亚俯冲带有着如Goldfinger所说的“所有适当的构造成份”。然而史册上一次也没记载过它引发的大地震——或者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震。相比之下,其他俯冲带不是偶发大地震,就是时不时发生轻微地震:5.0级,4.0级,午夜移动邻居沙发的震级。你在日本呆上一周很难不碰到这种级别的地震。你可以花上一辈子时间在西北很多地方生活——几辈子也行,如果你有的话——而不会感觉到震颤。地质学家在上世纪70年代面临的问题就是:卡斯卡迪亚俯冲带是否曾经打破过自己怪异的沉寂。

在80年代末,美国地质调查局的地质学家Brian Atwater,和名叫David Yamaguchi的研究生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以及卡斯卡迪亚之谜的另一条重要线索。他们的发现在一处叫做幽灵森林的地方得到了最好的诠释,这片西方红香杉小树林位于华盛顿海岸附近的科波利斯河(Copalis River)岸边。去年夏天当我和Atwater还有Yamaguchi划桨泛舟到那里,很容易就理解了它为何得名幽灵森林。在北边宽阔的河湾处,红香杉遍布在一片低洼的盐沼地上,它们枯死很久了但仍然站立着。光秃秃的没有枝叶,也没有树皮,只剩下树干被磨成光溜溜的银灰色,仿佛把自己的墓碑嵌进体内一直随身携带。

正是盐水杀死了幽灵森林里的树。长久以来人们相信它们是一点一点死亡的,因为海平面逐渐爬升到树干,淹没了它们的根部。但是1987年,Atwater在土壤层中发现证据证明,华盛顿沿岸的土地曾发生过突然塌陷,他推测海水淹树是在此之后发生的事——是地面骤降导致树木迅速死亡。为了查明真相,他和树木年代学专家Yamaguchi进行了合作,树木年代学研究树木的年轮生长模式。Yamaguchi对红香杉进行取样,发现它们是同一时间死亡的:在一棵树一棵树地检查中,他从最后的年轮追溯到1699年的夏天。因为树木冬天停止生长,他和Atwater总结认为,1699年8月到1700年5月这段时间里,曾有一场地震让地面塌陷,从而导致这些红香杉死亡。那一时间范畴比太平洋西北地区的文字历史往前推了100多年——那么照理说,侦探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

但是还没有。如果你从幽灵森林向正西方走5000英里,就会抵达日本的东北海岸。2011年的事件已经说明这里的海岸线面对海啸是多么脆弱,日本人至少从公元599年就开始对它们保持记录。在这段1400年的历史中,有次事件因为怪异而显得格外突出。元禄十二年十二月八日,一条600英里长的海浪拍向这片海岸,将家园夷为平地,冲垮了城堡的护城河,还酿成海上一桩事故。日本人明白海啸是地震所致,但是在元禄事件发生之前没有人感到地面有震动。这波海浪辨识不出源头。当科学家开始研究它的时候,他们称之为孤儿海啸。

最后,在1996年《自然》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中,地震学家Kenji Satake和三位同僚根据Atwater和Yamaguchi的研究成果,为这个孤儿找到了双亲——借之也以神秘的特殊性填补了卡斯卡地亚历史中的空白。在1700年1月26日晚上约9时,一场9.0级地震冲击了太平洋西北地区,导致地面突然塌陷,淹没了海岸边的树林,并且在海洋深处掀起半个大陆那么长的海浪。海浪的东半边用了大概15分钟冲到西北海岸,另一边用了10小时穿越了太平洋。它在1700年1月27日抵达日本:按照当地计时,就是元禄十二年十二月八日。

曾经有科学家重建1700年地震的过程,某些之前被忽视的描述看起来也像是线索。1964年,不列颠哥伦比亚的Huu-ay-aht原住民首领Louis Nookmis讲了一个关于温哥华岛帕奇纳湾(Pachena Bay)族群灭绝的故事,这故事从古至今流传了七代。“我想地面震动是在夜间发生的”,Nookmis回忆说。根据另一个部落的历史所述,“他们直接就沉下去被淹没了,没有一人幸存。”100年前,Makah部落的首领Billy Balch讲述了一个相似的故事。他说,在他所处的时代之前,所有的水曾经从华盛顿州的尼亚湾(Neah Bay)褪去,然后突然倒回来,淹没了整个地区。那些后来生还的人发现木舟都被挂到了树上。在2005年的一项研究中,当时在华盛顿大学任职的地震学家Ruth Ludwin,协同其他9位同僚,收集分析了美洲土著民的地震和海水洪灾报告。这些报告中有一部分含有充分的信息,可以判断出他们描述的事件发生的一个时间范畴。平均而言,该时间区段的中点是在1701年。

对于欧裔美国人来说,只有当一个提议被证实之后这种故事才能作为该提议的证据。无论如何,对1700年卡斯卡迪亚地震的重建仍是那种很少见的自然谜题之一:情节吻合而板块构造却相去甚远。这就是美妙的科学。这对于科学来说是美妙的。而对于太平洋西北部数以万计的居民来说,这却是一个糟糕的消息。就像Goldfinger说的那样,“在80年代晚期和90年代初期,典例转变成‘啊—哦。”

Goldfinger告诉我,他位于俄勒冈州立大学的实验室,路过的外专业的人可能会把这座活动房屋理所当然地误认为是维修部。实验室里面有冷冻室。冷冻室里从上到下都是支架,支架上塞满了贴着神秘标签的试管,直径为4英寸(10.16厘米),长为5英尺(152.40厘米)。每个试管里面都装着海底的主要样本。每个样本里都书写着镌刻在海底的过去数千年的历史。在俯冲带地震发生之时,奔流的土地沿着大陆斜坡奔流而下,在海底留下了永远的沉淀物。通过计算每个样本中沉淀物的数量和大小,然后根据卡斯卡迪亚俯冲带的长度比较它们的内容物及一致性,Goldfinger和他的同事们就能够算出这一地带断裂的范围、多久会断裂一次以及剧烈程度是怎样的。

得益于他们的工作,我们现在知道太平洋西北部在过去的上万年曾经经历过41次俯冲带地震。如果用10000除以41,会得到243,这也就是卡斯卡迪亚地震复发的间隔时间:每场地震之间平均相隔的年份。这一时间间隔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太长了——长到足以让我们在大陆上最糟糕的裂纹线上不知不觉间又构建起了完整的文明世界。从1700年的地震算起,我们每隔243年就要进入一个新的地震轮回;也是因为它不够长,从1700年的那次地震算起,现在已经过去了315年,超过了243年的间隔。

当然这一数字是可能引起争议的。因为我们所说的复发时间只是一个平均时间,而平均是非常具有迷惑性的:10是9和11的平均数,但是也是18和2的平均数。然而,我们也不是不可能来解决这个范围的问题。2011年地震给日本带来了灾难就是因为最好的科学家所做的预测与这个国家实际将要承受的灾难是不一致的。这种说法同样适用于太平洋西北部——只不过矛盾更加巨大。“科学是有趣的,”Goldfinger 说,“我非常喜欢从事科学研究,然而我们所知道的事情与我们实际应该采取的行动之间存在的差距越来越大,而这也告诉我们真的需要做出一些回应了。否则我们人类就会受到伤害。我曾在世界上地震防御最为精密的地方经历过三次剧烈的地震。如果说这是波特兰的话”,——说完这句话以前Goldfinger摇了摇头,“我宁愿自己不在这儿。”

***

斯卡迪亚地震来临的第一个征兆是一阵压缩波,从裂纹线奔涌而出。压缩波是一种快速移动、频率非常之高的波动,小狗以及其他某些动物可以听到,而对于人类来说却只是一阵突然的颠簸。它们不但没有危害,而且潜在来说非常有用,因为它们移动地非常之快,传感器可以在探测到震波的30到90秒之前就探测到它们的存在。而这段时间是足以让地震早期预警系统发挥作用的。全日本都应用它们来自动地执行一系列抢救生命的工作:关闭铁路系统和电厂,打开电梯和消防站,提醒医院停止手术,发出警告信号从而让普通大众都能做好逃生准备。而太平洋西北部却没有这样的预警系统。当卡斯卡迪亚地震发生时,这里出现的却是刺耳的狗叫声,之后地面波便如期而至。地面波是一种慢速、频率很低的波,沿着平面上下左右运动:最早的震动开始了。

震动开始后不久,卡斯卡迪亚西部几乎所有的电力系统都开始崩溃。如果是在晚上,随之而来的灾难就会在黑暗中上演。理论上说,当地震来临时那些在家里的人应该是最安全的;地震来临之时保护自己的私人寓所较为简单,花费也相对较少。然而,大多数太平洋西北部的人们并不会这样做,由于这里的环境看似不错,人们一开始会无动于衷。无动于衷很快便会被打破。因为一切东西都变得像玻璃那样易碎。屋里的一切都会摇晃,倒在地上或是碎裂:书架、灯泡、电脑、厨房里的面粉罐。冰箱会被甩出厨房,电源被拽断,最终轰然倒塌。热水器也会倒下,砸碎里面的天然气管道。地基不牢的房子开始倾斜,即便房子没倒,也会因着惯性,和地基一起很快随着整个太平洋西北部地区一起向西倾斜。随着不断地晃动,整个房子便开始崩塌。

而在整个地区,其他一些大型建筑也会轰然倒塌。1974年之前,俄勒冈州都没有设立抗震规范;1994年之前,太平洋西北部地区几乎没有地方出台应对9.0级地震的合理规范。该地区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在这一时间之前建成的。俄勒冈地质矿产部(DOGAMI)的主管Ian Madin估计,该州75%的建筑都没有按照能够承受卡斯卡迪亚地震强度的标准来设计。联邦应急管理局计算显示,在整个地区,大约100多万座建筑——超过3000所学校都将在地震中倒塌或受损。几乎一半的高架桥,跨越波特兰两条河流的17座桥中的15座,2/3的铁路和机场,1/3的消防站,一半的警察局,2/3的医院都将轰然倒塌。

许多很小的问题会引发非常严重的灾难。少了一颗钉子会输掉了整个战争;因为15个独立存在的、无关紧要的错误,便导致失去整架飞机。俯冲带地区的地震表现出来的却恰恰是相反的原则:一个巨大的问题会引发许多其他的大问题。卡斯卡迪亚的地震将会引发整个地区的山体滑坡——单单在西雅图就高达30000次,西雅图应急部门这样预测。卡斯卡迪亚地震同时还会引发液化过程,土壤开始变得像液体一样,损害其表面的一切事物。西雅图15%的建筑都是建在可溶解的土地上,包括17所日间护理中心,以及34500民众的家。俄勒冈州最重要的能源基础设施枢纽也是如此,位于波特兰方圆6英里(约为19.31里)的土地上,流动着该州90%的液体燃料,安放着从变电所到天然气枢纽等各种的能源设备。任何次生灾害所造成的伤害都将远远大于地震本身的直接灾害,无论是就成本、危害还是伤亡人数来说。狗叫之后的4到6分钟,震动开始减弱。而在随后的几分钟,整个地区将继续垮塌。之后浪潮开始涌来,真正的毁灭开始了。

在所有的自然灾害中,海啸可以说是最接近于完全毁灭性的灾难。唯一逃生的可能就是海啸发生时不在现场:第一时间逃离所有脆弱地区,或者尽可能地逃到海拔高的地方。对于生活在卡斯卡迪亚洪水区的7,1000民众来说,这意味着要在一场灾难结束而另一场灾难还未开始之前抓紧一切时间通过狭窄的窗户紧急疏散。只有地震自身才能警示人们这样去做——“这是一个震动预警系统,”Kevin Cupples,俄勒冈Seaside镇规划者开玩笑说。而且他们必须要步行逃生,因为地震会将让这里的道路无法通行。根据居住的远近,他们有10到30分钟的时间逃出来。这个时间很短,容不得他们再去找一个手电筒,处理地震中所受的伤害,在废墟一样的家里踌躇犹豫,找寻自己的亲人,或是做“好撒玛利亚人”去帮助别人。“当海啸将要来临时,你必须尽力逃跑,”Jay Wilson,俄勒冈地震安全政策咨询委员会(Oregon Seismic Safety Policy Advisory Commission,简称OSSPAC) 主席说。“你必须要保护好自己,不到处乱跑,不要回去救任何人。只是在为自己逃生。”

要想在海啸中救人必须要在它真正发生前去救,不过该地区还没有采取严格的措施这样做。酒店和商业中心并没有被要求张贴逃生路线图,也没有对员工进行逃生训练。在俄勒冈州,自从1995年以后,在泛滥地区建医院、学校、消防站就已经被列为非法行为,不过那些已经存在的建筑是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的。而且还允许新建能源站、酒店、养老院。在以上情况中,建造者只需要咨询俄勒冈地质矿产部(DOGAMI)逃生规划就可以了。“所以你可以到这里来,”Ian Madin,“我会告诉你们这真是一个愚蠢的想法。不过你们会这样回答我:‘谢谢,没关系,现在我们已经咨询过你了。’”

这些宽松的安全政策会导致许多处于洪水区的人们无法逃生。俄勒冈州沿海地区的人口约有22%年龄在65岁以上。该州有29%的人口是残疾人,而这一数字在许多沿海地区甚至更高。“我们无法救他们,”Kevin Cupples说,“我不会温柔地说,‘哦,是的,我们得查看一圈看看有没有老年人落下了。’是的,我们不会这么做。没有任何人会去救游客。洪水区的华盛顿州公园每天平均都会接待17,029名游客。Madin估计道,大约有150,000名游客会在夏季周末期间来这里旅游。“他们中大多数人不知道该如何逃生,”他说,“而且沙滩是最不容易逃跑的地方。”

那些无法依靠自身力量逃出洪水区的人很快就会被一股更大的海啸淹没。一个成年男士会被一股以时速6.7英里移动、脚踝深的水流击倒。而当海啸来临之时,速度会是这的两倍多。海啸的高度会因海岸轮廓不同而有所差异,从20英尺(约6.10米)到100英尺(约30.48米)不等。这种海啸并不像葛饰北斋式海浪那样,从海平面升起、从上至下的冲击。它看起来更像是整个海洋被抬了起来、占据陆地。直到逼近海岸,它看起来也不像仅仅是由水构成的。它像是五层的洪水,里面裹卷着货车、门框、煤渣、渔船、电线杆以及其他一切曾经构成这座太平洋西北部海岸小镇的东西。

当海啸退去,你可能要站在国际空间站才能看到灾难到底是何种程度。从加利福尼亚到加拿大,整个地区的建筑被从地面上抹平了一样。地震对卡斯卡迪亚以西地区的损害可能是最大的,但是相距遥远的加利福尼亚州萨克拉曼多(Sacramento),印第安纳州韦恩堡,甚至纽约也会受到波及。联邦应急管理局预计将会协调展开搜救行动,在十万平方英里的地方、沿着距离海岸线435英里的范围展开搜救。对于伤亡人数,我早先曾经提到过,根据官方模拟情形的估计,将会有13,000人死亡、27,000人受伤,官方模拟的地震发生在2月6日上午9点41。但如果地震发生在夏季,当沙滩上遍布着游客时,伤亡数字估计更会让人瞠目结舌。

酒杯、古代花瓶、Humpty Dumpty(《鹅妈妈童谣中的人物》)、髋骨、内心:最容易破碎的往往也最难修复。OSSPAC估计,在5号州际公路沿线,地震过后需要花费一到三个月修复电力、一个月到一年恢复饮用水和污水处理服务、六个月到一年修复主要的高速公路、十八个月修复医疗保健设施。而在海边,所用时间还会更多。那些别无选择只能待在这里的人必须要度过三到六个月没有电的日子,度过一到三年没有饮用水和污水处理系统的日子,度过三年甚至更多没有医院的日子。这些估计并不适用于海啸-洪水地区,因为这些地区在若干年内都将不再适合居住。

这些总共将会花费多大的代价没有人可以预知。联邦应急管理局在它的救援-恢复计划上列出了每一项涉及的数字,唯独没有列出价格。但是不管最终的数字会是多少,即使美国的纳税人要承担这场灾难75%到100%的费用,太平洋西北部的经济也终将崩塌。由于缺乏基础服务,企业要么停业要么搬到其他地区。很多居民都会逃离这里。OSSPAC预计这里将出现大规模的人口迁移以及长期的人口减少。Chris Goldfinger不想在灾难发生的时候留在这里。但是,在灾难发生后,从多方面考虑,留在这里同样会很糟糕、甚至更糟。

***

对这种情况,地震似乎向我们展现出了许多问题:我们生活在断层线上,在砖块建造的建筑里,住在因靠海而价值不菲的家中。然而事实上这给我们带来了诸多问题。地球已经有这45亿年的历史,而相对而言,我们是非常年轻的物种,分配给每个人的也就只有一辈子七十年左右的时间。我们短暂的生命让自己形成了现世狭隘的眼光——我们对比自己慢很多的行星结构系统表现出了许无知与无视。

这一问题是双向的。长久以来我们之所以对卡斯卡迪亚俯冲带如此陌生是因为我们未曾深入探讨它的过去。它今天对我们造成了威胁是因为我们对未来还未进行深入的思考。这已经不再是信息的问题:我们如今已经很明白卡斯卡迪亚裂纹线将来有可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威胁。这也不再是想象力的问题。如果你倾向于了解更多,你可以去看布拉登·佩顿( Brad Peyton)的电影《末日崩塌》(San Andreas),在那里面你能看到地震如何摧毁西海岸的许多地区。你也可以去附近的影院看《世界末日》(Armageddon),那里有着各种毁灭世界的方式:病毒、机器人、资源短缺、僵尸、外星人、瘟疫等等。从这些电影可以看出,我们很擅长想象未来的图景,包括非常恐怖的方面。然而这些对外来的预言只是逃避的一种表现形式,而不是对道德的召唤,更缺乏实际的行动计划。我们错误之处就在于通过幻想残酷的未来来帮助自己逃避它。

当然,这并不仅仅是针对地震的问题。卡斯卡迪亚的处境,在它自身而言是一种灾难,但是对需要生态反思的一代人来说也有一定的寓意,它所提出的问题也是我们每个人如今共同面临的问题。一个社会怎样才能对不确定时间有可能发生的灾难性危机作出回应?当整个基础设施和文化的发展让社会在自然灾害面前不堪一击的时候,我们怎样才能纠正自身?

我在太平洋西北部遇到的最后一个人是Doug Dougherty,他是Seaside学校的监督人,而这些学校几乎全部坐落在海啸-洪水区以内。Doug Dougherty监管的四所学校里,总共有1600名学生,而在这四所学校中只有一所相对安全。其他的都坐落在距离海平面5英尺(约1.52米)到15英尺(约4.57米)的地方。当海啸来临时,它们将低于海平面达45英尺(约13.72米)。

2009年,Dougherty告诉我,他在洪水区外面找到一处正在售卖的土地,提议在这里建一所K-12学校。四年后,为了支付1.28亿美元(约8.27亿元)的账单,该地区提出发行债券,并将当地居民的房产税增加到千分之2.16。然而这一提议最终未能付诸实施。Dougherty试图寻求俄勒冈州国会议员的帮助,也无功而返。州政府可以资助地震区升级设施,但是洪水区的建筑却无法享受这样的待遇。目前,Dougherty 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他的学生知道如何逃生。

然而,其中一些学生却无法做到这些。在Gearhart社区的一所小学里,孩子们会被困在这里。“他们无法从这里逃出去,”Dougherty说,“他们无处可逃。”一侧是海洋;另一侧是无边无垠、人际罕至的沼泽。当海啸来临时,他们在Gearhart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后面的一个小山脊,它的最高点只有45英尺高(约13.72米)。现在,前往山脊的路上已经被贴上了标识,上面写着“海啸临时集合点。”我问Dougherty,州政府是否给出了长期的计划。“没有长期计划,”他说。

Dougherty的办公室在洪水区深处,距离沙滩只有几个街区远。整整一天,就这样看着海洋里潮水涌动,升起,破碎,溅起重重叠叠椭圆形的泡沫,甩向海岸。离海边80英里、海平面以下10,000英尺(3048.10米)的地方,地质时钟正慢慢往前走着。而在整个地区,所有的地震学家们都在望着他们自己的表,思考着在地质时间赶上我们自己的时间以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们将来又应该做些什么。

(翻译:李雪,宋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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