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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书店又不赚钱,为什么要开呢?”| 世界读书日

这类质疑限制了我们对独立书店的想象。对于中国各地正在参差生长的独立书店来说,商业成功从来不是衡量书店好坏的唯一标准,甚至不是第一标准。

 |  陈佳靖
图片来源:图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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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 陈佳靖

编辑 | 黄月

今年3月,位于北京师范大学东门的盛世情书店突然关闭,令很多读者倍感遗憾,店主范玉福手写的一封“致读者信”更是感动了无数网友:

“辛丑春,因近六十花甲,羸弱多忧。奈何子不承业,又罹诸孽,故不再寻新址,店即关停,安度残年。伴圣贤(书)及读者襄助,三十余载,受益良多。一介尘民做喜欢且能安身立命之本,乃人生一大幸事。书店渐远,记忆永存。愿文化殷盛,人能祥和。”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看纸质书的人似乎越来越少,实体书店也不再是人们选书购书的唯一渠道。近年来,书店因经营不善倒闭或搬迁易址的情况时有发生,书店生存之艰难可谓有目共睹。大型连锁书店或许可以寻得资本的青睐,但像盛世情书店这类私人经营的独立书店只能靠自己求生,这也意味着店主要承担更高的成本和更大的风险。在很多人看来,“开一家自己的书店”已经不再像过去一样充满文艺理想的光环,而是显而易见的“赔本买卖”,因此,胆敢在这个时代开书店的人只可能是在“做傻事”“卖情怀”。

有趣的是,近几年想要挑战潮流的人并不在少数,全国各地时不时就有新的独立书店开张,同时又有另一批悄然关闭。这些独立书店的创办者大多从事过媒体、出版等与书有关的行业,他们基于爱好和在专业领域的积累开办书店,同时身兼店长、选书员、采购员、策划人、会计等多职。他们清楚地知道开书店是一件不赚钱也很难持久的事,但依然对未来保持乐观。在今天,开一家独立书店的意义何在?他们又是如何应对商业上的挑战的?带着以上问题,在世界读书日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分别与人间食粮书店、参差书店、换酒书店、孤岛书店四家独立书店的创始人展开了对话。

01 “做一件倒退的事”

“我想在北方小城的一隅做一件倒退的事,倒退到用体力感受日升日落的劳作时代,倒退到以物易物的交换时代,用物质的粮食换精神的粮食。我想象,这是对精神乏味与物质过剩的微弱反抗。”

2020年7月,人间食粮书店在邯郸落地后不久,创始人高桑在一篇文章中阐述了他的愿望。原本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的他与妻子回到家乡,用攒下的积蓄开了这家书店,他承认这是“一件倒退的事”。过去两年,随着年龄的增长,高桑在北京感受到的压力日益凸显,在北京待下去的意义也变得模糊。他厌倦了大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不确定性,“那是你无法掌控的,有时候会带给你某种抉择,有时候会超越你的底线,而你不得不接受。”

于是,回家乡开书店成了剩下的选择中最可行的事。在高桑看来,开书店不是为了情怀、理想或其他高远的目的,仅仅是一个当下的选择,一个可以做下去的“营生”。人间食粮书店的墙上写有一句醒目的标语——“要吃饭,也要阅读。”这是高桑对自己提出的要求,也是他对读者的期望。在这里,读者可以用自己的书交换真的粮食,通常是农家自产的大米和五谷杂粮。

位于邯郸的人间食粮书店(图片来自人间食粮书店)

相比之下,成立于2018年的换酒书店似乎是一个主动追求之下的产物。两位创始人同样是夫妻,曾经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对于老板娘恰妮斯虫来说,“开个小店”是她从小的梦想,与书打交道也是一件有意思又有意义的事业。换酒书店如其名所言,读者在这里可以用五本旧书换到一瓶好酒。

无论是为了谋求生存还是追求理想,独立书店的老板们都需要考虑如何吸引顾客、如何盈利。书店的选址是关键因素之一,它决定了租金、客流量、整体氛围,乃至书店未来的发展方向。换酒书店位于南京夫子庙地区的老门东门口,与老门东景区只有一街之隔。这一街之隔,房租就差了四倍,但途经这里的游客并不少。正因为靠近景区,换酒书店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只卖书,而是想做成书店与百货商店一体的综合品牌店。店里卖新书、旧书、古董书,也卖各种文创、零食、小商品。据恰妮斯虫介绍,如果不算前期投入,书店在开业第一个月就已经开始盈利,周末节假日的客流量也相当可观。

南京换酒书店门口(图片来自恰妮斯虫)

为了挑选一个最佳地点,参差书店的创始人八月也做过大量调研,她最终选择了北京的成府路,临近五道口。她发现,整条成府路集中开设了多家书店,例如万圣书园、豆瓣书店、野草书店、梧桐书坊等,再往西还有清华西门的前流书店和北大校园里的博雅堂书店。这些集中发展的书店让她联想到日本东京的书店街,“我当时觉得成府路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书店街,就想借助这一点开店,这样读者可以一整条街逛下来,”她说。

另一方面,八月也考虑到北京城市街道本身的特点和人们出行的习惯。相比上海或其他南方的小城市,她认为北京不太适合散步逛街。北京的街道更多是为车辆设计的,道路比较宽,公交站和地铁站之间的距离也比较远,这就导致人们不愿意走远路,更倾向和朋友约在某一站,把一天的活动都在这一站解决。“他们其实不是逛街,是逛商场。”八月说。五道口周围有商场、电影院、美食街,又有地铁站,把书店开在这里更方便人们光顾。同时,为了与周边其他书店有所区别,她将参差书店定位为“一家以人文社科书籍为主的二手书店”。

参差书店内部(图片来自参差书店)

高桑的人间食粮书店也选择主打二手书和旧书,其中包括一些更为珍贵的绝版书和签名书,这主要是考虑到它们在市场上的稀缺性,另外店里也有不少新书。至于“以粮换书”的营销策略,更多是在前期吸引顾客,高桑表示,实际上来换粮的顾客并不多,书店目前最主要的营收还是靠卖书。大部分读者来书店为的是书而不是粮食或文创,因此,他也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选书上面。在他看来,一家好的独立书店应该是店老板自身气质和阅读品位的化身,“顾客走进书店就相当于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可能和他对话,也可能和像他一样思考的人对话。”

高桑有一套自己的选书标准:侧重文学、历史、哲学,拒绝畅销书、成功学、教材教辅。走进人间食粮的读者会发现,这里的新书没有按照常见的分类摆放,而是被归类到不同主题下,每个主题对应一种人们常见的问题或困惑,譬如爱情、中年危机、孤独、绝望、原生家庭等。人们不一定能从书里找到解决的答案,但高桑相信,这些“人类中少数沉思者的结晶”值得被认真对待。

人间食粮书店一角(图片来自人间食粮书店)

在选书方面,身为推理小说作家的时晨也有特殊的趣味。他认为,侦探推理小说虽然有趣,也深受全世界读者的喜爱,但在整个文学版图上依然属于小众文学。在国内,推理爱好者明显缺乏线下活动的平台,也少有书店组织有关侦探推理的读书会,最令他不满的是,如今的大型连锁书店在选书品类上过于统一和局限,“这些书店有一个奇怪的趋势,装修都非常漂亮,但卖的书总是那几本,好像所谓的经典就只有钱钟书的《围城》。”

鉴于此,时晨决定开办上海第一家专卖侦探推理小说的书店,为推理迷提供一个交流的空间。目前,时晨的孤岛书店正在为开业做最后的准备。店名“孤岛”二字源自一种侦探推理小说中的常见模式——“孤岛杀人”,又称“暴风雪山庄模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作《无人生还》就属于这一类型。同时,“孤岛”也暗示了时晨对书店的态度:如果说书店是城市中的孤岛,那么侦探小说岂不是文学中的孤岛?

孤岛书店内部(摄影:董子琪)

02 商业成功不是衡量书店好坏的唯一标准

在八月看来,国内有不少私人经营的独立书店都是她心目中的好书店,例如上海的犀牛书店、开闭开书店、乐开书店,长沙的阿克梅书店,武汉的又合书舍等。“但这里说的‘好’不是指商业上的,”她解释道,“商业上成功的并不多,比如犀牛书店,我经常看他们发的日记,里面就提到过凑钱、交房租的事,还有一些店开了很多年,但一直在换地方,或者处于负债状态。”

八月表示,参差书店目前也没有实现盈亏平衡,于是在今年年初,她将参差书店从之前位于北京“宇宙中心”的五道口搬到了远离市区的回龙观,这样租金能够降下来,书店也就能维持得更久,只是一些老顾客可能会转去线上购书。不过,这些变动并没有打击她经营书店的热情,这两年的经历让她切身体会到图书市场以及读者的变化,她的整体心态也发生了改变。

“我之前是把书店当成一个零售的实体的业态来做,但现在人们更多是在线上购书,偶尔去几次实体书店或书市,所以,书店不必拘泥于一个特定的地点,也不一定非要有一个实体店。大家阅读的热情并没有变,书店只要能将好书和爱读书的人连接起来就够了。”

参差书店现已从北京五道口搬至回龙观(图片来自参差书店)

高桑则感受到开书店对自身的改变,“它让我更自由,更有成就感,更能体验到生活的乐趣,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真、善、美。”正如人间食粮书店的介绍语所写——“一家解决问题的书店”,在私人意义上,高桑已经实现了他的目标,与此同时,他也希望这家书店可以让阅读介入人们的生活。“不要一聊起阅读就有两派,一派觉得阅读就应该是功利的,像工具书一样,看了就能够实现财富成功,还有一派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他们比较奢谈阅读的有用性。”高桑说,“我希望把关于阅读的这两种观念调和,让阅读进入生活当中,它可以作为我们的一种思考方式,一种生活方式,还可以填补我们那些无聊的、穿越不过去的绝境。”

尽管人间食粮书店开店不足一年,但目前每个月的流水基本能覆盖成本,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一点结余。高桑乐观地预计,一年半或两年之后,开店初投入的硬成本就能收回。对于行业内其他独立书店的前景,高桑不愿意下一个统一的定论。在他看来,独立书店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们各有各的处境,各有各的生长姿态,不像大型连锁书店有一套标准可寻。纪录片《书店里的影像诗》曾介绍过台湾地区几十家风格迥然不同的独立书店,高桑记得,里面有专门做童书的书店、开在田野里的书店等等,可以说把独立书店的形态探索做到了极致。相比之下,中国大陆的独立书店在形态上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但这种探索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它不是一蹴而就的。”高桑强调。

换酒书店的走向或许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独立书店的私人性。去年,两位合伙人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也让书店的未来成了未知数。目前,恰妮斯虫仍在经营书店,她对界面文化表示,换酒书店接下来可能会转手他人,也可能会关门,她自己在考虑开网店卖书。

换酒书店内部(图片来自恰妮斯虫)

站在商业的角度,金钱和时效往往会被当做重要的参考指标,但独立书店的老板们大多在开店之初就做好了赔本的准备,他们无意急于求成,更不期待顾客群无限扩张下去。时晨的孤岛书店自从放出开业的消息,不少媒体和读者都赶去探店,他预先准备的重点推荐书籍也被抢售一空,但他却劝合伙人“把心态放平一点”。“这不是常态,”时晨说,“很多人只是过来拍照,未必真想怎么样,等后面沙龙、讲座活动做起来,可能喜欢推理的人会慢慢留下来,那才是我们真正要服务的对象。”

身为作家,时晨坦言自己不擅长生意,在计划开书店时,他已经把预期降到最低,这反而给了他乐观的心态。他准备的启动资金足够书店支撑一年,至于后面是否盈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即便一年就倒闭,他也能够接受。在他看来,孤岛书店已经实现了他理想中对书店的期待——既能满足自己的爱好,又能把这份趣味宣扬给别人,这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它带来的乐趣远远超过前期的投入。

“开书店又不赚钱,为什么要开呢?”如今看来,这类质疑本就限制了我们对独立书店的想象。对于中国各地正在参差生长的独立书店来说,商业成功从来不是衡量书店好坏的唯一标准,甚至不是第一标准。或许,当我们站在资本逻辑之外看待它们时,独立书店存在的意义才会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