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东莞已经在2014年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扫黄行动,但人们依然习惯于称它为“中国性都”。
文 | 显微故事 唐山
编辑 | 依依
几乎所有不可描述的网络小说,都爱把背景设在东莞。
尽管东莞已经在2014年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扫黄行动,但人们依然习惯于称它为“中国性都”。
如今,东莞早已撕掉了这个标签。甚至在最近一次媒体发布的《城市商业魅力排行榜》中,成为全国15个“新一线城市”之一。
这已经是东莞第五年持续上榜,此外新一线城市还包括了青岛、重庆、杭州、武汉等。
所谓的“新一线城市”,主要依靠商业资源集聚度、城市枢纽性、城市人活跃度、生活方式多样性和未来可塑性。
有数据显示,东莞当地商业资源密集,每944人就拥有一间便利店。对比珠三角城市,东莞人口数量仅次于广州、深圳,位列地级市第一。
根据启信宝提供的高新技术企业相关数据,这类经科技部认定的企业数量最多的新一线城市是苏州、天津和东莞。截止2018年,全市高企数量达到5790家。
但有意思的是,无论数据如何惊人,那些身处东莞的人似乎并不能真正感受到所谓的“新一线”到底以为着什么?
本期,显微故事派作者前往东莞寻找那些和这座城市的发展紧密相关的人、以及他们背后发生的故事。
当地人随便指着远处一位相貌平平、穿着短袖白衬衫的中年人,说:“看见那个人吗?他是‘地沟油大王’”。
他通过将废弃的地沟油转化成航空柴油致富。目前全球60—70%的地沟油冶炼,由那个人掌控。
在东莞,公交车上正对着手机大吼大叫的,可能是一位亿万富翁;沿街派单的小伙子,明天可能就是跨国集团的老总。
是否评选上新一线城市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对于这些平凡的东莞人来说,这座城市已经和他们以往认知的大不相同了。
以下是关于这些东莞人的真实故事:
纪律不关心东莞有没有成为“新一线”,但这不妨碍他比任何人都要感激东莞。
纪律是湖北省英山县人。1997年,他南下东莞打工。
在东莞有家丽人鞋厂,老板祖籍英山。当时英山人下广东,都以丽人鞋厂为根据地,纪律也不例外。
结果到了丽人鞋厂,纪律被告知这里已不再招收男工。无奈下,他在工厂附近游荡了3天,依然没找到工作机会,只好再乘公交车去长安镇碰运气。
车票花了他8元钱,下车时,身上只剩22元。
到了长安镇,纪律舍不得吃午饭,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前行。正好碰见一家工厂门口有几名男工排队,估计在招工,便跟在队尾。
不出他所料,那确是一家新工厂,叫东莞市宝英机电公司,主要组装稳压器、变压器。
当时6人应聘,纪律是最后一个。他对负责面试的女孩说,来东莞四五天,钱已花光,只要工厂给碗饭,不给工资都行。
图 | 纪律在宝英机电公司
许是他的真诚打动了女孩,纪律成了那个厂的第一名厂工。在这里,纪律干了整整11年。
刚开始,月薪仅350元,纪律省吃俭用,每月还能给家里寄100元。从老板学徒,到售后服务、生产主管、售后服务部经理、工程部经理……工厂一步步做大。
11年后,林老板退休,儿子不愿接班,便把工厂卖给了纪律,纪律因此成为公司总经理。
“从离开老家那天起,我就非常清楚,我没什么本事,但所有别人不愿做的事,我能坚持做,那么吃苦就是我的能力”,纪律告诉显微故事。
图 | 如今的纪律
在公司20多年,纪律几乎没休过星期天。最累时,因为客户供电系统改造,要求双休日内必须干完,纪律也曾两天一夜不睡觉。
过去3年,纪律常驻新德里,因为公司已把生意扩展到印度。
疫情期间,印度当地人不干活,45岁的纪律戴着口罩,照样跑上跑下,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纪律最感激东莞的一点,在于这个城市不在乎学历,不在乎经验,只看你是否努力。
他说,东莞不像北上广,“深圳或广州的压力太大,你想努力时,别人早已把你甩掉了”。
相比之下,东莞节奏更慢一些,“这样你才有时间思考未来,而不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想如何为自己搏一把”。
或许,“厂弟”白手起家的故事已经不再吸引异乡人的眼球,但你一定不曾想过,“写作天堂”也是东莞的另一张名片。
这是作家丁燕下的定义。
2010年底,丁燕来东莞采访,发现这座城市的特殊之处:从地图上看,东莞犹如一幅“星空图”。这是一个由30多个镇,如繁星簇拥而成的城市。
丁燕在小镇一走,立马感受到了东莞的烟火气。
早晨满街都是肠粉摊,每份只需5元钱,到了夏天,夜宵摊凌晨5点才撤。人多,喧闹,像麻雀那样,小而齐全,最适合作家观察生活。
如果说,深圳是“完成时”,已经溜光水滑,很难看到缝隙,那么当时的东莞则是“正在进行时”,一座自带ing的城市。
采访结束后第二年,丁燕马上把家从深圳迁到了东莞,落户在当时还算偏远的樟木头镇。
当地人都很吃惊:我们这儿有什么可写的呢?
他们不懂,那一年丁燕已经40岁,有家有孩子,有太多东西,丁燕“立刻就需要”。
身为作家,丁燕也需要一张“安静的书桌”,竞争激烈的深圳给不了这样的环境。
2010年的深圳的城市化率是100%,超过北上广,排名全国第一。来东莞之前,丁燕一家深圳南山租了一套三居室,月租金是3000元,不到半年,租金已涨到4000元。
把家搬到樟木头镇后,丁燕开始有针对性地采访工厂女工。
图| 丁燕
东莞共800多万人,其中200多万人拥有本地户籍,600多万人是外来者。繁华的背后,那些打工者们的声音在哪里?丁燕很好奇。
刚开始通过朋友介绍,厂主找几个女工,在办公室里和丁燕座谈一番。几次下来,丁燕意识到,没有亲身体验很难得到一手信息。
丁燕不再请朋友帮忙,穿上最破的衣服到工厂应聘。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没人肯要她。
首先,工厂只要20岁—35岁的女工,嫌丁燕年龄太大。
其二,嫌她学历太高。
在简历上,丁燕没敢填“研究生”,只填了“高中”,可招聘者却很奇怪地问:“你一个高中生,来工厂能干什么?”他们只要初中生。
还有一次去应聘,工作人员都没看资料,直接拒绝了丁燕。她问为什么,对方一脸鄙夷地说:你都戴着眼镜,打什么工?
丁燕后来才知道,原来工厂不愿要戴眼镜的女工,认为他们有文化,不好管,而且可能反应速度慢、干活不利索。
钉子碰多了,丁燕也学会了一些“技巧”,戴上隐形眼镜,专找那些最苦的工种应聘。
终于,一家音响盒带厂录用了丁燕,她成为一名“啤工”。
塑料注入模具后,挤压成型,在此过程中,可能出现起泡、不规整等情况,啤工要将凸起部分压平,将不规整的地方削掉。
上班第一天,丁燕的手就被削边刀磨烂了,从手指到手掌都渗出了鲜血。
中午吃饭时,丁燕花5元买了一副塑胶手套。下午就同事批评她,
“像你这样乱花钱,怎么可能存住钱?”
同事伸出自己的手,犹如5根木头桩子,上面摞满黑色的老茧,手指的指端皮肤已坚硬如铁,即使刀划上去,也不会受伤。
痛了一万次的人,让刚痛一次的丁燕明白了,什么叫劳动人民的手。
很多人以为,工人不喜欢加班。但在东莞,没加班的工厂没人愿意干,因为加班工资高。每天加班2-3个小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整整200多天,丁燕先后在3家工厂打工。
在工厂,工人上厕所的次数、时间,都有规定,她只好买了一个手表大的笔记本,揣在裤兜里,在上厕所时,记下自己的感受,每次只能写几个字。
图 | 丁燕出版的《工厂女孩》
两年后,丁燕出版了《工厂女孩》、《工厂男孩》、《工厂爱情》,其中《工厂男孩》赢得2016年《亚洲周刊》十大华文非虚构奖。
如今,到任何城市,丁燕都会不自觉地拿它和东莞比。人们问丁燕是哪里的作家时,她的回答永远是:我是东莞作家。
在东莞,有一个叫做“文化周末”的品牌活动,由东莞市政府发起。
2006年开始,四川人曾理就加入到这个组织,负责策划和执行。
2009年,“文化周末”获得了“国家文化部第三届创新奖”。当时华语圈有知名度的文化人,基本都曾被邀请来过东莞:王蒙、莫言、贾平凹、余光中、几米……
当时,梁文道看着忙前忙后的曾理,惊叹说:
你拿多少工资啊,能让你忘我地在异地工作?
曾理的回答,代表了许多留在东莞的异乡人的心声。
“我从浙江漂到广州,又来到东莞,但最后还是这里包容了我,这里让我觉得舒服、也实现了我的使命感,这里是属于我的城市”。
图 | 曾理本人
用另一个“新莞人”老张的话总结,东莞文化有两面性:
一面是本地传统,东莞有很多半封闭的老村,有古榕树和老祠堂。此外,东莞也流传下许多传统美食、戏剧、民俗和老建筑。各村都要祭祖,每年都会赛龙舟。
另一面是更包容的打工文化:全国各地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老乡,大家萍水相逢,谁也不干涉谁。那份自由感、放松感,成为东莞的风格。
老张是陕西人,2004年通过事业单位考试来到东莞。到了这里,他意外得发现,在东莞很容易找到老乡,且有很多陕西风味饭馆。
不过近几年,东莞市政建设加快,一些传统文化正在被破坏,东莞也变得越来越像城市,设立了了新行政区。
房价高涨是判断城市规模化的指标之一。2004年东莞商品房均价在3000—4000元/平米,如今达到2万—3万元/平米。
东莞绝大多数打工者的月薪在4千元左右,房价也成为了驱赶异乡人的因素之一。
在广州,因房租上涨,广式早茶正在衰退中,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东莞餐饮行业。“如今东莞最火的餐饮店,就是海底捞、西贝这些,和一线城市也没区别了”,老张说。
房价高企也让制造业的出境变得更加艰难。老张说:“也难怪制造业纷纷撤厂,如果开工厂不如炒房子赚得多,将来谁还会去开工厂呢?”
但最让老张担心的是,宜居的东莞会变得越像北上广这类一线城市,充满喧嚣和紧张。
今年,王飞龙刚刚关掉了在东莞开了6年的家具厂。
两个原因:房租增加太多,六年内厂房成本翻了5倍,现在要20元/平米·月;其次,各部门动辄来检查。
家具厂要么倒闭,要么外迁。华为当年迁入东莞,占的就是原来各家具厂的地方。
东莞已经不再是传统制造业的天堂了。
王飞龙2003年来到东莞,最初在一家小家具厂做业务员。老板经常让王龙飞到车间去看生产流程,这样和客户介绍时候能多聊一些。
当时国际市场上60—70%的家具是东莞生产的,在厚街镇、大岭山镇,遍地都是家具企业。东莞成为了世界的家具工厂,在这里能找到家具行业需要的全部物品和信息。
北京、武汉等地也曾想做家具城,但东莞的营商环境无人可比。
只要交税,政府很少干预。再加上东莞有很多台商、港商,他们带来先进的设计和管理经验。
那时钱太好赚了,王飞龙回忆,2003年一张家具床卖3000元,员工工资600元/月。但现在床的价格没变,5000元/月招业务员都没人来。
趁2008年家具行业的上升期,王飞龙赚到了第一桶金,创办了百森家居生活。东莞能成为世界的家具工厂,在这里能找到家具行业需要的全部物品和信息。
图 | 王龙飞和儿子在一起
好日子不过六年,当王飞龙在东莞办起家具厂,却遭遇到刚才说到的困境。
外迁的家具厂大多去了安徽、湖南、江西等。
“城市进步,必然带动产业升级,家具场利润低,占地大,还有污染,肯定会被优先清除”,王龙飞关了工厂,决定退回到最初的贸易模式,将研发设计、定制生产和销售组合起来。
如今东莞已经不再适合做传统制造了,大环境不允许,个体户的资金也不充沛。
每天都有新厂开工,每天也有旧厂倒闭,这就是东莞。
人们常用“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工人”来形容东莞,打工者们来到这里,奉献了青春与汗水后,大多数人又会回到家乡。
他们得到了什么?这中间是否存在着剪刀差?
其实,人们还忽略了,东莞是一所培养契约精神的“黄埔军校”。
在东莞,打工者每小时的收入都会在合同中标明,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一旦签约,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算出月底能拿到多少钱,这是靠天吃饭的农业永远做不到的精确。
被“契约精神”耕耘后的人们,他们的能力、价值也会同步提升。
这一切,并非建构理性的产物,而是开放环境的产物。
去过东莞中心广场的人会明白,它比天安门广场还大,却没被围起来,不论你是谁,不论从那边走,都能进入广场,充分地享受它。
这背后,隐喻着东莞的自信——相信人类的理性,相信人类向上的精神,通过开放与包容,总会博弈出更缜密、更公平的秩序来。
而这,正是吸引曾理、丁燕、王飞龙、纪律等,成为东莞人的关键原因。
东莞没有中心,东莞的中心在每个东莞人的心中。
(应采访者要求,本文均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