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不再有你,这座城市永远有你。”
文|凹凸镜DOC 潘俊文
编辑|K
3月9日,纪录片导演何苦在微博发文称,《最后的棒棒》老黄(全名黄泽庆)在家人的陪伴下,与世长辞,享年72岁,“这座城市不再有你,这座城市永远有你。”
2014年1月,何苦揣着1300元走进重庆自力巷,拜老黄为师傅,一边做棒棒,一边拍纪录片。经过一年多的拍摄,2016年这部13集的纪录片《最后的棒棒》上线,老黄、老杭、河南等人的故事感动很多网友,至今豆瓣评分9.6分。
据悉,3月9日下午,何苦从重庆起身赶往永川,去送老黄最后一程。一同前往的,还有《最后的棒棒》中老黄的房东。
此前,凹凸镜DOC曾给大家推荐过这部影片,今天再次刊载这篇旧文。
自力巷53号作
何苦和老黄起床到附近公厕上厕所的几分钟时间里,他们所租住的自力巷53号变为了废墟。
自力巷53号距离重庆最繁华的商圈解放碑不到300米,是被誉为“市容毒瘤”的十八梯众多危房里的一栋。
半年之前,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正团职转业军官何苦,带着一名摄像师和1300块钱住进了自力巷53号。他准备和这里的棒棒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边体验生活,一边将每天发生的故事拍成纪录片。
出租房被强拆之前,他们也收到了“立刻搬离”通知,可是以往经验让他们觉得“能住一天是一天。”因为从1996年十八梯改造工程启动以来他们收到过无数次这样的通知。
这次拆迁来的太突然,老黄看见拉起警戒线,立即冲进房子准备拿行李,可是还没拿到行李就被工作人员以“趁火打劫”为由架了出来。
何苦和棒棒们一样,所有积蓄和物品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只有摄影师在房子倒塌之前的一刻,抱着摄像机冲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老黄白天在废墟前守候,生怕有人钻进废墟拿走他的积蓄,晚上和何苦一起睡在街边的长椅上。
流浪街头到第六天,何苦正为找到一个安静又通风的过道而幸福时,老黄却因为长期的高血压突发重病。何苦背着他要去医院,老黄却无论如何也不去。
仲夏雨夜,老黄在重庆街头痛苦流涕,关于这几天的遭遇,关于这一生的委屈。他说:“好人原来没有好报”。
每一个重庆棒棒都有一个必须成为棒棒的故事。
何苦的师傅老黄,一辈子辛勤劳动为儿女,自己省吃俭用积极乐观。他出生在地主家庭,因为成分问题一直遭人排挤打压,找不到工作,娶不到媳妇。
后来,他入赘一个养不起小孩的寡妇家庭,得到一个女儿。因为要养家糊口,多年在外打工,等他三年后回家才知道寡妇有了新的男人。
他想死却发现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手中的女儿成了他后来人生的全部重点。将女儿送到每个亲戚家里寄养一段时间,自己去重庆当棒棒,一干就是20多年。
在这20多年中,老黄本分老实,生活在狭小拥挤的阁楼间,干活也固定在一个场所。有次老黄在拥挤的人流中和雇主走散了,他扛着数千元的化妆品在三峡广场等了5个小时,直到等来雇主。
当雇主要以100元作为报酬时,老黄却只收了30元。“说好的工钱是20块钱,但是找了他一天,耽误了我去做别的活,所以我多收10块。”
出门在外,老家很多事情不能操心,补偿款、自来水、房产证都办的不妥当。长期寄养在亲戚家里的女儿,教育也出了问题。
老黄说,一个房屋产权证断断续续办了20十年,每次总是找着这个领导另一个又不在。19岁女儿未婚先孕,不得不买房结婚,老黄没见过女婿就当了外公。
老黄最近还有两个艰巨的任务,一是准备花三个月时间回老家把房产证手续办了。二是帮女儿还完房贷就回家帮女儿带孩子。
老杭是老黄最好的朋友,他俩一起在五一路涂料厂门口揽了十年活。本来因为生病已经不打算做棒棒了,由于久病未愈,花光了所以积蓄,又不得不带病重操旧业。
老杭的婚姻和老黄一样也被另一个男人插足。老杭想过用很多种方法杀死抢走妻子的那个男人。也为此准备了三样东西:砍刀、三棱刀、弹簧刀。
很多年前,老杭就开始策划这场未遂的杀人事件。他先求助一个地痞,地痞承诺只要给他一万块钱,就会让那个男人从地球上消失。当时拿不出钱的老杭远走重庆,当棒棒,攒钱复仇。
攒到第一个万元后,老杭回乡,决定带着一万块钱去找那个地痞。当天晚上,一个小偷关顾了老杭家里,偷走了那一万块钱。老杭无奈,只得返回重庆,再做棒棒。
攒到第二个万元后,老杭拿着一万块钱去找那个地痞,却得知地痞被捕入狱,复仇计划再一次落空。
老杭决定自己动手杀掉夺妻的仇人。为此,老杭买了第一把刀,砍刀。他说,想用这把刀砍死那个男人。
后来,老杭买了第二把刀,三棱刀。他说,想用这把刀在那个男人屁股上捅一个不好缝合也医不好的伤。
再后来,老杭买了第三把刀,弹簧刀。他说,只想用这把刀阉了那个男人。但当他把弹簧刀拿在手上的时候,却发现手在发抖,最终还是放弃了。
老杭注定做不了坏事,像策划杀人一样,他策划如何花掉收到的一百元假币,也策划了半年。
终于找到实施的机会,但当他把一百元假币掉包退回给女顾客时,一切策划好的逻辑语言突然停滞了,他拿着假币进退两难,噙着泪接受对方质疑和盘问。
最后,看出端倪的女顾客将一百元撕成粉碎,说就算做了一次社会福利。假币花了,老杭却高兴不起来。
最近,老杭乘着回村,请来师傅为自己打造打造棺木。他说,房子再舒服也只是几十年,棺材才是永久的陪伴。
44岁的河南是他们这群棒棒中最年轻的,也是最不误正业的。他梦想着有一天能“诈金花”一夜暴富。
何苦刚住进出租房,河南就三番五次借钱作赌资,可是每次都输的血本无归,不得不每天吃馒头和面条。出租房的房租他也一拖再拖,直到最后被拆迁一共欠了9个月。
没有人知道河南的真实名字,他来自河南,于是“河南”就成为了他的名字。河南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改嫁,后来又给继父生了两个孩子,17岁那年,河南离家走,在外漂泊,随后加入棒棒军。
2001年,两个未成年小混混用匕首挑断了他左踝脚筋,落下残疾。至今河南,不仅没有初恋,而且连身份证都没有。
河南是他们中,唯一有些文化的,没钱吃饭,却订阅报纸,国际新闻,社会新闻每天都看。没有饭吃的时候,他说看报心里会好受一些。
后来,河南动起了歪脑筋,打算靠赌博赚钱,每天在巷口斗地主、诈金花。最近,有一件事让他耿耿于怀。
人生中第一次拿到三个A,正好也遇到别人拿到三个9,正准备和别人血战的时候,对方却因为没有钱而退出牌桌。
认清赌博并不能带来温饱后,他先到一家机械厂打杂,后来因为没有身份证而被解雇。
最后,他回到了最初因为多吃两个鸡蛋而被老板大骂的路边摊打杂。这次老板不再抠门,每次给他盛一大碗饭,他毫不客气,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老板笑着说“他这吃相能招揽客人”。
老甘几次厄运缠身之后,请十八梯的“神算子”为自己算了一卦。算命的说老甘将从60岁开始转运,对此他深信不疑。
他已经为60岁后的发展,准备了两摞厚厚的零钱,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边翻边对着镜头说,“以后做生意好补钱”,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年轻的时候,老甘经受着命运一次又次的玩笑。他总结为,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偷,改变了他的一生。
25岁那年,老甘交往了整整五年的未婚妻突然悔亲,老甘痛定思痛后,决心发奋图强到重庆干一番事业,将来娶大队长的女儿让未婚妻后悔。
进城的第一个五年,他攒了10000块,准备开一个小面馆,在从银行取钱回来的路上被人摸了包。第二个五年,他攒下了25000块,在准备盘下一个日杂店的关键时刻,小偷破门而入又把钱偷光了。
近几年,老甘为了追求稳定已经从棒棒转行为给大排档做服务员。洗菜、洗碗、打扫卫生,每天40块钱。为了让老板加5块钱或者减掉洗碗项目,他以辞职要挟也没得逞。
他休息时就躺在床上看刘三姐,白娘子和西游记。生活邋遢,散漫却充满智慧,炖猪肉煮没办法用电饭煲,他就用烧水棒。衣服行李被埋在废墟下,他就全面戴一个围裙,后面裹一块油纸御寒。
老甘期待已久的60岁终于来了,他本打算回村大办一场宴席,但因为没攒够钱就作罢了。回家的第二天他去了镇上的养老院,询问老人们住在养老院感觉怎样,多少岁可以住进来。
老甘说,如果60岁后还不能转运,他将到这里来。
冬季天气太冷,老甘好朋友老金的事业受到了冲击。
他搬到自力巷53号和老甘搭伙过日子,两人以每天的收获,决定在屋子里的地位,摩擦一直不断。
由于老甘处于待业期,很快两人的生活费就用完了。老金在美食城发现维持生活的方式,徘徊在吃串串顾客的周围,等顾客付账后及时收集未吃完的食物。
依托着这一渠道,老金的地位直线上升,每天带回来的不仅有菜还有肉。他说,“每天这样吃都会吃胖”。
因为美食城顾客丢了手机,管理人员下达了严防流浪人员进入的禁令。老金被当成小偷,再也进不去了。
春天过后,老金的事业开始有了起色。喝水、喝饮料的人多了,老金有时一天能捡两三百个瓶子。
随着重庆城温度的上升,捡瓶子行业竞争也会变大。为了饮料瓶子,老金经常守在喝饮料的人身边。用眼神哀求着对方,期待瓶子被递到手中的那一刻。
夏天老金买了旧手机,办了每月28元的电话套餐。前半个月他怕分钟数超出,舍不得打电话,后半个月又怕打不完吃亏。不停的给出租房的每个人打电话,打完一次查询一次10086。
后来,老金的手机丢了。老甘说,“不丢,10086都被打烦了”。
在出租房被被拆之前,老甘和老金请来何苦作中间人,平分了他们仅剩的一罐子大米。就此两人结束了AA制生活,老甘准备搬到老板那里,住十元一晚的宾馆。老金继续回到地下通道。
这些故事只是何苦经历和记录的一部分。一年的时间,他不仅成为了真正的“棒棒”,还积累了500多小时的素材。随后他和摄像师将素材整理成了一部350分钟的纪录片,名字叫《最后的棒棒》。
这些年,重庆的街头,棒棒越来越少了。与老一辈人实现温饱填补家用相比,新时代的农民工更渴望上升的通道,就算同样是体力活儿,当快递员也比当棒棒好太多。
所以,上个世纪90年代,重庆有20万人做棒棒,多是青壮年,而现在,重庆的棒棒只有3000多人,平均年龄在60岁以上。
何苦说原本他打算先体验一年,然后在开始拍摄。可是后来他发现棒棒们老的太快,很多人都挑不动了。于是他只能拉同事入伙,一边体验一边拍摄。
除了拍摄出来的这部纪录片,他还撰写了一部17万字的同名“自传体”纪实文学《最后的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