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电视剧抱着敬业的心,对电影怀着观望的态度,只有对舞台,李立群充满了尊重和敬畏。
我认识李立群,是小时候在隔壁大妈家玩的时候看过的一部电视剧——《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然后记住这个人的,那时还不知道他是台湾话剧“三宝”之一。更不知道怎么去看一个人的演技,唯一羡慕的就是,这个大叔好幸福,每集都可以换不同的女主角,而且有几个真的挺漂亮的……
后来长大,陆陆续续看过他的许多作品,谈不上有多狂热的喜欢,但实实在在是开始留意起了这位戏骨,而直到《冬之旅》的出现,我才真正感受到他在朴实中散发出来的巨大表演能量……
说到这,你以为我们今天的主题可能、也许、大概是要大量剖析阐述李老师和《冬之旅》吗?不全是!
在对李立群进行了一番探索后,我发现,大叔最迷人的地方不仅仅是舞台,而是舞台下那个绝对真实、言辞犀利、毫不做作的他。
穷生活|富表演
李立群,台湾著名舞台剧、相声演员、影视演员。中国海事商业专科学校航海科毕业,跑船8个月,1976年退伍,演出舞台剧“一口箱子”,1978年参加华视演员训练班。著名剧团表演工作坊的核心团员,曾在西餐厅做表演秀达2000余场,横跨电影、电视、剧场三栖。因演出《畸人恋》一剧而逐渐受人瞩目,27岁开始演电视,29岁就得到了台湾电视“金钟奖”。
二十多年前,他从电视转向舞台,作为台湾表演工作坊的创办人之一,他创作和主演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等一系列舞台剧风靡岛内,十多年前,他从台湾转战大陆,凭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成为了最早一批为大陆观众熟悉且喜爱的台湾演员之一。
从1995年来到大陆拍电视剧以后就比较少回台湾,回去也只是少量的演几场话剧,有人好奇:“回台湾说是去演戏,但主要是不是为了缓解一下自己的乡情啊?”李立群立马表示惊讶:“不是啊!我就是回家,你下班了你不回家干吗?你收工了,你杀青了,你不回家干吗?待这儿干吗?”
从1995年到大陆发展开始,李立群就过上了离乡漂泊的生活,但对他而言,无论身在何处,台湾永远都是家。而身为台湾的“外省人”第二代,1952年出生的李立群,对家的最早记忆,则是台北市的第一座眷村,“四四南村”中一个屋子里戳着一根电线杆的简易房。
李立群出生于军人之家,他的父亲毕业于黄埔军校,抗战时曾担任过国军连长。1949年到台湾后,父亲对国共内战更多的是摇头叹息,他希望儿子不再从军,去从事一项体面且待遇优厚的职业。
当然,这种期待也源于在他小的时候,家里非常非常的贫穷,人家是家徒四壁,他们是“家徒二壁”,家里有两边的墙壁都跟人借的,和别人共用。那时他家里住了五个人,爸爸妈妈带三个小孩,可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每天工作想的就是要赶快养家养孩子,从小就鼓励儿子英雄不怕出身低,打破牙齿连血吞,虽然他完全不懂什么意思。
父母对他们更多的是言传声教,他也曾回忆过每当家里卖肉回来,他们姐弟三人都会让爸爸先吃,爸爸辛苦,也不知道是妈妈教的谁教的,反正就应该这样,尽管到最后,爸爸都会笑着让出来,结果肉全进了三个小孩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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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小的贫苦的生活对我来讲没有留下一点不好的回忆,因为你在大人的保护之下,然后你也没有吃过山珍海味,所以你吃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那长大以后我才体会到有的人天天吃燕窝都会吃得皱眉,有的人天天吃白菜豆腐,但是吃得津津有味,完全看你的心情跟胃口,都是胃口在作祟。如果你有了比较,你有了什么,你只爱吃这个不爱吃那个,那是自己造成的麻烦,自己要改回去。我们从小缺什么东西吃,什么都是好吃的,什么都好吃,什么都是好棒的,所以那种生活,越穷你就越觉得一切都很珍惜。”
这是李立群从贫穷生活中学到的,也为他后来在舞台上塑造各种普通人积累下了素材。
后来有一个记者采访时也问过他:“你的生活即使没有太强的明星化,也绝对不会跟老百姓一样的,我很好奇的是扮演底层人物时的精准源自何处?”
李立群回答如下:
“你说什么明星不明星,小人物不小人物,这个对于一个演员来讲应该是没有障碍的,如果你一开始对表演是立过志的,或者你立志的内容是不限角色的,什么你都演,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你都愿意学着去演,学着去体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小人物也好,大人物也好,君王也好,囚犯也好,他们的那些情绪跟感官的记忆,应该都被你搜寻过吧,就算你一下子脑子里搜不出来,你也可以做点采风嘛,没有那么难。何况电视剧不是那么深刻,你在生活中规规矩矩做一些功课的话,足可以发挥得了。”
弃高薪|成演员
李立群高中毕业后为了赚钱,同样也是听爸爸的话,报考了中国“中国海专”的航海科,也实习过一段时间的海员,但后来他发现这件事吧,赚钱归赚钱,基本上就没有了“家”,和亲情也是脱节的,所以他果断放弃,决定学习表演,不过这一决定让一向宽容大度的父亲非常难以接受,
“我爸爸直接表示学表演不行,他说我们家什么时候出过表演的人?你怎么能表演呢?表面有什么前途呢?你长得又不帅,你干吗?你走这一行不是白走吗?他的精神跟他的那个经验都不能接受他的儿子干演员。”
反正李立群也没有采纳父亲的意见和建议,大学毕业后,李立群并没有选择高薪的船员生活,从海上回到陆地,他不得不面对最基本的生存压力,他曾到高山上帮忙摘过苹果,在二手车行卖过车子,还帮月饼店送过月饼。
直到1978年,李立群参加了华视演员训练班,从此才正式把演戏当成职业。从那以后,父亲都不太管他,但也不再阻拦,就连29岁那年李立群得到金钟奖时,他当天晚上十点打电话回来告诉父亲说:
“爸,我得了一个金钟奖,最佳男演员。回应也不过是,哦,那以后做事更要小心了,我说哦,我说好,好吧,就挂了,没有讲别的。”
他的父亲不是特别看重这些,受父亲的影响,李立群即使在台湾最当红的时候也只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在他的观念中没有执念的坚持和放弃概念,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比如选择到大陆拍戏就是是自然而然去了,不是在他规划之内,落到哪儿就做到哪儿,就做现在的事。
“我们活到现在,就是终于明白一个小道理,所有的麻烦都是自己找的,别找麻烦,就好好干,怎么不找麻烦呢,珍惜现在。所以没有什么割舍,如果真要割舍的话,如果真的有一天面临割与舍的话,你当然会悄悄地希望割舍掉的是次要的,保全的是更重要的。”
有选择|有距离
现在很多年轻人可能不知道,李立群当年在台湾有多火。八十年代的台湾,他是一线演员,负责各种反派、正派、滑稽派。然而人到中年的时候来大陆演戏,许多主旋律的戏没有明文规定,但是有一种默契就是最好正面历史人物不要找境外演员演(港澳台演员),于是他便失去了很多挑戏的权利,但面对这种情况,他的想法和许多艺人截然不同。
李立群不断鼓励自己艺高人胆大,去接,去加强专注力,演戏是他热爱的事情,他不知道不热爱是什么感觉,但是热爱的话就一定会尽量把它演好,哪怕明明知道这是个大烂戏,那你就要更辛苦地把它变得不太烂一点
时光荏苒,尽管李立群现在已是老戏骨级人物,但他在屏幕上的选择却固执地将表演战场继续扎根于电视剧,对电影眼睛都没瞟一眼。理由简直不能再简单——
“一部电影花那么多时间去演,赚的钱还没有电视多,我几乎还看得到这部电影的八字,拿去他干什么?去沽名钓誉啊?把自己钓成电影演员啊?有什么差别?荷叶上的水珠笑池塘的水比它低,你能高多少?大银幕这十年来数不出十部好电影,还不如拍电视剧有的时候还抓抓人呢,电影有几部是好的?有几部让你走出电影院充满了感动?”
消耗完|快凝聚
对电视剧抱着敬业的心,对电影怀着观望的态度,只有对舞台,李立群充满了尊重和敬畏。
他演电视剧,采取“三不”政策:不选择、不挑戏、不择戏。最好的电视剧跟最不好的电视剧,在他来讲都是一样的电视剧。男一号、男八号都行,钱给的合适,就去干活。好的剧本不要把它辜负,不好的剧本想办法救他一下,干了四十多年,也是蛮辛苦的。
但舞台剧则刚好相反,它有时间让你去涂涂抹抹,有时间让你对自己的作品负责,而且你也有时间负责。电视剧的话,想负责也负不起,它每天就要让你拍两页纸,或者是八页纸,大家都是尽力而为,然后一个戏一个命,看哪个剧收视率大火,你就很好,就这样。
舞台剧,它是一分功夫下去了,它就有一分因果的关系。所以舞台剧要挑本,要挑戏,而挑戏的目的,是要挑一个你认为对你比较有挑战的,比较难演的,通过一个舞台剧的涂涂抹抹跟思思考考,寻找你本身表演的问题,然后还要花时间去寻找到答案,还要寻找到角色的准确度,这些东西都要花时间来给他练熟了,把他给烫平了,才能把表演能力可以往回找补一点的环境。
李立群是个直率的人,他把舞台和荧幕区分的很清楚。他始终认为如果说电视剧是一个消耗表演能力为主的剧种,比如一年拍80集电视剧,就像一天吃八碗饭,它是一种暴饮暴食,它是可以让你得到很多名誉,让你赚到一些钱,但是对你的表演本质来讲,退步的可能性比进步的可能性大。
其实不用一餐吃八碗饭,你可以细嚼慢咽,通过节制跟凝聚产生出来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就可以叫他做生命力,就是表演的生命力。
“演电视剧都不好意思用演技来形容,只能说是你用你自己丰富的经验,加上一些小聪明,来完成任务,这样就不错了。导演说这样不行,那样比较好,你马上要拿出一个办法,立刻给老板满意。电视剧是需要妥协的艺术,不是一个坚持的艺术,妥协的能力越强,那么生存的能力就越强。这是一个很难的大学问,经常是许多大电影导演,大舞台导演,没有办法去面对的。电视剧有电视剧的难度,不是说电视剧不值钱,就像是自来水,强迫地输入到每一个家庭,你说它重要还是不重要?你说不重要,没有自来水怎么行!你说重要,北京的自来水你敢喝吗?它就是这么回事儿。”
回舞台|冬之旅
1985年,李立群演出舞台剧《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从此带火了擅长文雅幽默的台湾相声市场,大江南北的年轻人时至今天仍甘愿抛弃本行儿,投身说学逗唱。可就在2013年,曾与李立群一起排演表演工作坊创团戏的李国修老师因癌症离世。“在人生的舞台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谢幕,我留下了27个剧本,请你们细细品味,我的戏剧人生。”——这是李国修最后的告别。
提起2013年往后的时光,李立群叹着气连连提到“怀念”,这沉重得不愿多谈之下,总有“知己太少”的遗憾。
“我跟国修的合作我特别怀念,这个不是今天才说的。国修在世的时候我们并不常来往,各忙各的事。我在《表演艺术杂志》上写专栏,写了八年左右,现在还在写,推也推不掉,我就谈过国修。我觉得和国修在《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中的合作相当好。我很怀念那段时光,不但怀念那个作品的合作,也怀念那个时候的关系。那时候大家都年轻、热情,创作力非常旺盛,没有像今天这么多经验,那都是让人怀念的。他还是走得太早了,我常常会想起这个老朋友,就是想,就是怀念,就是想一想……”
再提到这个让李立群怀念感动的“表演工作坊”——在1995年,因为与赖声川艺术理念不同而离开“表演工作坊”,李立群就逐渐淡出了剧场,离开了舞台。多年间,二人虽保持着稳定的联系,却默契地绝口不谈合作,直到2014年的一个电话打破了长期微妙的平衡。
电话里,赖声川表示自己打算排一个新戏,想邀请李立群参加,而李立群并没有答应,“你就让我在电视上多赚点钱吧,赚点养老金吧,别演话剧了,再过几年吧!”本以为事情就此平息,可过几天赖声川打来了第二个电话,正是这个电话让李立群改变了想法。
“我们都老了。”赖声川说。
李立群愣住了。是啊,再不合作我们都老了,都合作不动了。李立群被这句话打动了。近二十年没合作,李立群也想试试两人的默契还有多少,抱着这样的心态,李立群接受了赖声川的邀请。那是新戏开排前的一个月,研究剧本、安排时间都很快完成了,所有主创人员齐聚一堂扎扎实实开了两天会后直接开始了彩排。
排戏不到一个星期,李立群的感觉就找到了,就像当年在“表演工作坊”一样,”我和赖声川完全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他也看得出我的变化,我也看得出他的变化,也完全连得上当年的我们,当年我们俩在创作上是毫无障碍。”
这部剧叫《忏悔》,说的是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突然在公园见面了,距离上一次相遇已经过去了四五年,当时两人甚至无法互相问候,原因是“文革”期间陈其骧曾经出卖过老金,以至于老金家破人亡。陈其骧不断请求老金宽恕,老金一次次逼问当年的细节,一直没有结果。直到老金看到了陈其骧的回忆录,这才决定要原谅陈其骧,这时陈其骧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而老金也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
整个本子以忏悔为主线,全程包裹在舒伯特温暖的曲调中。但赖声川觉得以《忏悔》为题过于明显,剧中既然有舒伯特的《冬之旅》,不如就叫《冬之旅》,原作者兼编剧万方也同意了这样的改动。
能得到引发共鸣的好本子,李立群自然是高兴的,尤其本子的作者还是自己学生时代最喜欢的剧作家曹禺之女万方。更令他欣喜的是,由于万方受蓝天野启发创作了《忏悔》,此次“老金”一角将由蓝天野亲自出演。
作为著名话剧表演艺术家,蓝天野自1944年投身话剧事业以来,先后参与创作《北京人》、《茶馆》、《蔡文姬》等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经典剧目,在业内享有极高的声誉。此次能与蓝天野对戏,当时已经是63岁的李立群颇为激动,
“蓝老师德高望重,我对他《茶馆》里的表演印象非常深刻。对我33岁那一年看的表演,他,于是之老师,英若诚老师,他们几位的表演对我来说都很有启发性。《茶馆》里面所有的演员,对我来讲都是有启发性的,包括林连昆老师,朱旭老师演的一点点,卖耳掏子的老头儿,总共两句话,对我来讲都是有启发性的。所以今天跟蓝天野老师合作,陪着他演戏,我觉得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缘分。所以目前为止发展的很顺利,而且很珍惜。陪老先生演一演戏,就这么回事儿。”
最终《冬之旅》的表演被誉为“中国戏剧黄金一代剧场典范”,万方表示这是一场“给灵魂的贵族看的戏”,蓝天野认为这是自己七十年演艺事业中最有感悟的一部戏,李立群则同样感慨——“这是我演得最好的一部戏”。
李立群,这位大叔,爬过喜马拉雅山,研究过中国的古玉,曾在西餐厅做表演秀达2000余场,成功地让食客放下刀叉欣赏他的表演。他尝试过七八个行业,做过十几个行当,现在钟情紫砂壶收藏,也在微博晒晒老茶饼和佛珠,再加上出演《冬之旅》偏偏碰上精于国画的蓝天野,种种听起来都是演员职业的题外话,但用恰逢当下正勾人回甘的一句戏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