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的死亡照片,不仅仅是在表达死亡的象征意义,更是通过各种直观的手法,将字面意义上的死亡展现了出来。
1970年11月25日,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在东京军事驻地对日本自卫队士兵讲话。图片来源:JIJI PRESS/AFP via Getty Images
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一直都是国际媒体的宠儿。1996年版的《生活》杂志称其为“日本文学界的发动机”和“日本的海明威”。1970年8月,他还登上了《纽约时报》杂志的封面,被称为“日本复兴界的代表”。
三岛由纪夫不仅是一位多产作家,也是一名优秀的演员、导演、歌手和健美运动员。同时,他还是狂热的武术爱好者。在《纽约时报》杂志的封面照片中,他就身着白色剑道服搭配和式裙裤,手上挥舞着一把武士刀。而就在他登上杂志封面不到四个月之后,他就切腹——日本武士传统仪式——自尽了。
直到半个世纪之后,三岛由纪夫这一生充满戏剧性的最后一幕依然让世人感到困惑不解。在三岛逝世50周年当天发行的写真集《三岛由纪夫:一个男人的死亡》(Yukio Mishima: The Death of a Man)是他生前精心设计之作,耗时数月,摄影师则是上世纪60年代以来日本最顶尖的摄影师之一篠山纪信。这些照片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三岛由纪夫之死,同样令人感到费解。
但这种行为在日本似乎并非个例。我正在创作的《现代日本的自杀脚本》(Scripting Suicide in Modern Japan)一书就探讨了几十位像三岛这样的日本作家,他们都把自己的自杀作为素材写进了作品中。例如,1903年,一名16岁的大学预科生在自杀前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首哲学诗《悬崖边的思考》,将其刻在一处瀑布顶端的树上,然后纵身跃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1992年,日本备受推崇的漫画艺术家山田花子也曾在一块漫画展板上诡异地预言自己会在东京一幢高层公寓的顶楼跳楼自杀。
无论是刻在树上的哲学诗,还是漫画板上的预言,这些与死亡有关的迷惑行为,出乎意料地让人难以忘怀,且引发了种种猜测。但是,最令人迷惑的还是三岛由纪夫。
三岛由纪夫的文学创作能力极强,年少成名。1941年,年仅16岁的三岛就开始发表小说。1949年,三岛出版了半自传体长篇小说《假面自白》,名声大噪。三岛曾多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曾被认为是日本首位有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然而, 在196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角逐中,他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导师川端康成。三岛从来不给自己的创作设限,除了小说之外,他还创作过诗歌、现代能剧、歌舞伎、科幻小说、低俗黑色小说以及大量的文学批评。
他也从未把自己局限在文学这一个领域。在20世纪60年代,三岛极力宣扬右翼思想,主张恢复天皇和日本军队的政治权利,呼声越来越高。他曾遗憾地表示,日本在二战中战败之后,天皇实际上沦为了傀儡,日本军队也再无力发动战争,无论是天皇还是军队都失去了实权。
1970年11月25日,历经数月的精心策划,三岛带领其私人武装“盾会”(Shield Society)的成员在日本军事总部劫持了一名人质,企图发动政变。三岛向年轻的自卫队士官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演讲,却没能获得他们的尊重或支持。之后,他似乎预见到这次政变终将失败,于是选择切腹自尽。“盾会”的另一名成员,据说是三岛的男性情人的森田必胜,随后也效仿三岛切腹而亡。
三岛由纪夫曾经说过:“美丽的人应该年轻时死去。”他总是害怕衰老,害怕青春不再。所以在身体状况和创造力都达到顶峰的时候,年仅45岁的三岛由纪夫选择了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之后,他再一次出现在《生活》杂志上。只不过这一次的照片中,是他的头颅立在森田必胜的头颅旁。
三岛由纪夫通过这种方式自杀的动机何在,引发了人们的广泛猜测。就像做罗夏墨迹测验,这个事件的背后几乎可以有无数种说得通的动机,但他所选择的自杀方式依然令人迷惑。为此,人们一直在此寻找答案。
长期以来,切腹自尽都是日本武士阶层的特权。但是在19世纪末期,日本领导人在推动国家现代化的过程中,废除了武士阶层和切腹自尽这种方式。
一部分人认为,三岛通过这种死亡方式表达了他的文化观和政治观。通过这样一种被当局长期禁止的死亡方式,他企图用自己的生命来寻求日本武士精神的复兴,呼吁摆脱美帝国主义的桎梏,重拾日本传统。还有一些人认为,他以这种极其痛苦的方式,和他那年轻的同性爱人一起死去,标志着他对死亡的情爱痴迷已经到达了极致。也有人引用了三岛对于法国哲学家乔治·巴塔耶所探寻的“爱欲和死亡”两大主题的评论和文章,试图从高雅的哲学层面来看待这个问题。另一方面,有关三岛那些“前男友们”的可怕的回忆录,似乎也揭示出这场精心编排的自杀戏码中“爱欲和死亡的结合”。
之所以会引发如此种种的推论,是因为三岛由纪夫在自杀日期临近前创作了大量的艺术作品。他很清楚,这些作品很有可能在他自杀之后就被毁掉。
阿尔·阿尔瓦雷斯在其经典著作《野蛮的上帝》(The Savage God)中探讨了西方社会中自杀和艺术之间的关系。他指出,对于局外人而言,自杀的逻辑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封闭世界”。散文家让·埃默里曾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他第一次自杀未遂,第二次自杀身亡。在他的经典著作《论自杀》(On Suicide)中,埃默里则指出,对于自杀的人来说,自杀的行为同样难以理解,是一种“被完全无法穿透的黑暗包围”的感觉。
然而,这两种说法在三岛由纪夫身上都完全说不通。对他而言,自杀绝对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相反,他通过多媒体的手段,迅速将自己的死传播到全世界,甚至在50年后的现在也没有减缓的迹象。
2020年9月,Rizzoli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版的《三岛由纪夫:一个男人的死亡》,其中收录了筱山纪信在三岛由纪夫死前几个星期内拍摄的一组照片。这些照片展现了三岛由纪夫各种不同的死法:装扮成水手在床上被鞭打致死;装扮成一个穿着开襟连体衣的汽车修理工,腹部被螺丝刀刺伤而亡;装扮成身着白衣的决斗者,被对手的剑刺穿而亡;装扮成一名体操运动员挂在体操吊环上,胸部中枪而死;装扮成鱼贩切腹自杀,鱼内脏散落一地;装扮成戴着头盔,腰部缠绕着铁丝网的士兵,等等。
在这一张张死亡照片的冲击下,人们对“死亡”似乎也变得麻木了。“水手之死”“机械师之死”“运动员之死”“淹死的人”等等这些千篇一律的标题下,三岛由纪夫的“尸体”是连接各种职业与其对应死亡方式的唯一元素。它用过于直白的方式,体现了法国文学评论家罗兰·巴特所观察到的“每一张照片中都表达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逝者的回归”。
这一组照片其实并不是三岛由纪夫在艺术上的第一次死亡。
1966年,三岛在其自编自导自演的短片《忧国》中就展现了切腹自尽的情节。1960年,在增村保造导演的剧情片《风野郎》中,三岛由纪夫饰演的黑道人物朝比奈武夫因背后中枪而死。1969年,在五社英雄导演的电影《人斩》中,三岛由纪夫再次扮演了一个最终切腹自尽的武士。除了电影表演之外,1967年,三岛由纪夫还曾与日本著名摄影师矢头保合作拍摄了照片。照片中,只穿着缠腰布的三岛手中紧握着武士刀,死在了雪地里。
而三岛生前最后的这本写真集,从构思到执行,都在他的完全掌控之中。在此之前,他只是充当摄影模特,他的工作就是把自己完完全全交付于“相机镜头的魔力”。而这一次与以往截然不同,他不再任由摆布,而是亲自主动精心策划了一切。其中绝大多数照片都是在1970年9月初到11月17日之间,按照他的要求进行拍摄的。1970年11月20日,也就是在他自杀前的倒数第5天,三岛在一次会议上确定了用于出版写真集的照片。
筱山纪信后来抱怨道,这个项目对他来说“一点乐趣都没有”,而且三岛由纪夫对于细枝末节的过分纠结更让他感到愤怒,就连假血的颜色都要精细到“具体是几个度的红色”。
最初的计划是在三岛由纪夫自杀之后立即发表这些照片——至少三岛是这样计划的。然而,几十年来,筱山纪信一直拒绝出版这本写真集。2019年9月,他还气愤地抱怨自己当初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三岛的计划:“只有三岛由纪夫自己知道这一切。显然这是一部走向死亡的摄影集,而我作为摄影师,完全就是个一无所知的白痴。”
很显然,三岛由纪夫热衷于在艺术、政治和情欲中探索死亡。他的这份痴迷虽然极端,却也代表着某种普遍存在的东西。
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都面临着一个问题:自己的死,或是别人的死,是否会被人记得,又将如何被人记得。就我们自己而言,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甚至试图去控制以什么样的方式在所爱之人的记忆、物件和生活中继续存在。
人人都渴望不被遗忘,甚至永恒不朽。
而三岛由纪夫所做的不过是先发制人。在策划的过程中,他意识到艺术或许可以作为一种经久不衰的载体流传于世,但问题在于,艺术有其自身的复杂性。1967年10月,三岛由纪夫发表了题为《如何永生?》的文章,探讨了艺术家们为了实现他所谓的“永生”所面临的困难,无论是自传体小说的作者还是电影或戏剧演员,要将自己的死亡刻画在艺术作品当中绝非易事。
然而,“长久留存”也正是摄影的核心所在。三岛由纪夫的这些照片不仅仅是在表达死亡的象征意义,更是通过各种直观的手法,将字面意义上的死亡展现了出来。
当代日本的自杀率仍然高居不下,加上“自尽”在日本历史上的特殊性,日本被称为“自杀大国”。即便如此,50年过去了,三岛由纪夫之死仍然是日本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自杀案例。
或许,也是时候让三岛由纪夫好好安息了。而这些令人压抑到窒息的照片,可能恰好能够帮助我们实现这一点。
这部写真集的最后一章名为《武士之死》(The Death of a Samurai),三岛由纪夫按照武士传统身着白衣,头顶高髻,共拍摄了6张照片。最后,“武士”切腹自尽,鲜血喷溅,倒在一片白色的虚无之中。
这本写真集的封面上有一张三岛由纪夫早期拍摄的照片,那是一张他脸部的特写,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血迹。这张在风格上与整本写真集显得格格不入的照片,让观众得以从“死亡”的压抑中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这张照片的背景色调暗淡,三岛由纪夫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粉,脸朝上,迎着光。除了一个标题“死亡面具”之外,再无其它说明。
最终,这或许是最好的答案。在死亡中慰藉,在慰藉中死亡。
(翻译:刘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