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厂哥厂妹口述:富士康不相信爱情,昆山处处是“单身大神”

打工人终将老去,而工厂永远年轻。

 |  显微故事
图片来源:Pexels-Tiger 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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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显微故事  曹十五  李不追

编辑|卓然

2020年,打工人快速成为席卷互联网的热词,岁末年关之际,我们找到了一群“95后”打工人,试图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一些关于年轻一代打工人对于生活、工作和未来的答案。

他们当中有19岁即外出打工,辗转多地,凭着“日结”兼职混日子的“中华园大神”;有为了一笔高额返费,跟中介斗智斗勇、甚至因此错过了去看望生病的母亲的农村女孩。

他们当中也有初中辍学、穿越大半个中国打工,却因无止尽的机械劳动而对生活失望的四川小伙;甚至还有出于想找女朋友的初衷,进富士康后梦想幻灭的流水线普工。

在“内卷”席卷职场与校园的同时,这群主流之外的年轻群体,从曾对打工生活报以巨大憧憬,到迷失在流水线的机械劳作,这个过程中,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挣扎和困境?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为了“高额返费”,我无法去见住院的妈妈

小燕 22岁 河南洛阳人

我家在县郊农村,我们村没有几个人能上大学,最多读完高中就出去打工了。和大家一样,我19岁就去苏州吴江打工了,承担着养家糊口的职责。

三年里,我就回过一次老家——节假日加班有三倍工资。

我平时很节省,租的是旧农房但胜在便宜。舍不得买护肤品,只有一罐10块钱不到的面霜,洗脸后随便一擦。

我会把打工赚的钱全部打给妈妈,她身体不好,总是需要钱看病买药。这样节俭的生活,在我身边并不少见,至少我的几个好朋友也像我这样过得“清贫”。

我有个老乡,是河南新乡人,我叫她婷婷姐,她已经30多岁了,至今未婚。她一直想在城市买房扎根,打工的这几年不停地在攒钱,很少看她买新衣新鞋。但是婷婷姐存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因此至今她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为了多挣钱,在工厂招工旺季的时候,我就会在现任工厂辞职,再去中介那儿找高返费的工作。

所谓的高返费,就是跟职介公司签订劳务派遣合同,以派遣的名义送到工厂上班。结束工作后,工厂会发给中介一笔钱,中介扣除服务费后再打给我们。

这种做法,让工厂在招聘旺季可以快速招收大量员工,对我来说,则是可以赚到更多的钱。

靠这个方式,我曾在一个食品饮料厂3个月拿了7000多元返费。加上三个月工资,赚的钱相当于我在工厂正常上班的一两倍。

但苏州有很多黑中介,做满了工时后你要么拿不到返费、要么他以各种理由借口克扣返费,最后拿到手的钱,远没有入职前谈好的那么多。

大多数员工跟职业介绍所之间并没有签订合法的劳动用工合同,只是双方口头承诺,且在这种劳动关系中,劳动者处于劣势地位。因此,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能自认倒霉。

去年,我一个小姐妹给我介绍了一家职业介绍所,他们正在为一家涂料工厂大量招聘员工。中介说做满两个月,返费可以拿到一万。

这个数字在我做过的所有返费工作中是最高的了。我丝毫没有犹豫,辞了手头的工作,去了这家涂料工厂。

因为处于订单高峰期,我两个月基本上没怎么休息,整个人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醒了就干活,累了不能睡觉,要等到领导开口才可以休息。

那家厂生产各种水性工业漆、水性彩瓦漆和PS塑料漆,我听都没听过,但也不影响我在这里上班。

我只负责我这条生产线上的一个小小的环节,别的操作与我无关。在工厂里干活,每个人都像是一颗螺丝钉,朝着自己负责的位置钉下去就好了。

这导致了现在的工厂人员流动性大,很难留住人,才产生了“高额返费”,就为了留住人。

在涂料厂上班到第47天时,我妈病情加重了,但我离拿到返费还差13天,我舍不得放弃这笔钱。

那两个星期,我简直度日如年。在生产线工作的时候,总会担心接到老家的电话,告诉我妈妈不在了。因为我们工作时,不能携带手机。一到休息时候,我就立马冲到休息室,查看手机消息。

每天下班回到家,脱掉沾着漆的工作服,身上带着刺鼻的味道,还没来得及洗脸洗澡,就迫不及待地跟家里打电话,询问妈妈的病情。

爸爸始终觉得我工作不够稳定,不够光彩,每次给家里打电话,他总会建议我回家。这次妈妈生病,又给了他让我回老家的理由。不过,我的态度很明确,我需要工作,我需要钱。我并不是贪图城市的快捷和时尚,而是对我来说,这里是挣钱养家的最好的地方。

挨过了两星期,中介却跟我说涂料厂没和他们结算服务费——他们是想拖我这笔钱。

我只好报警,跟警察说我急需这笔钱回家给妈妈治病。等警察走了,中介知道了我买了第二天回家的车票,又开始跟我拖延。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感受到生活太难了,尤其是对我们这种没有学历、弱不禁风的女孩来说,似乎谁都有资格欺负我们。

中介看我哭得歇斯底里,不想招惹是非,扣了我2000块钱,给我发了8000元。我无力跟中介纠缠这两千元钱,我必须尽快拿着钱回家给妈妈看病。

回到家,我跟医院结清了医疗费,妈妈病情也有所好转,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生活似乎才变得和蔼了一些。

富士康里并不好找女朋友,很多中年妇女跟儿子一起在厂里做工

小新 男 98年 富士康普工 太原

这是我在富士康工作的第四个月。

职中毕业以后,我就出来打工了。刚开始两年我在全国各地跑。在KTV当过服务员,也送过一段时间外卖,中间也换过几个城市,没有什么规划和目的性,也没攒下什么钱。

今年觉得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就这么混下去了,想回去家乡发展。我老家在山西吕梁,那边也没什么工作机会,年轻人都去省城太原。

在太原打工的,一般要么去工地或者当学徒,我吃不了那个苦,一时也没个合适干的,就进了太原富士康做普工。富士康这种厂子,提供食宿、工资稳定,赚到的钱比较容易攒下来。

新一代95后厂妹口述:富士康不相信爱情,昆山处处“单身大神”

图 | 车间工作环境

进富士康一般有几种方式,可以通过里面的员工介绍,也可以自己去参加厂里的招聘,更多的人是通过劳工中介进来。

普工的学历大多数是初中和职中,大专、本科这些进来基本都当干部了。

我的底薪是2100元,一天正常的工作时间是8小时,加班时间是2小时。每周工作六天,周日休息。

富士康的加班费是工资的1.5倍,礼拜日加班费是2倍工资,法定节假日是3倍工资。

一般来说,上班、加班时间还是比较固定,加班工资也能正常结算。但是遇到生产旺季的时候,连续半个月不休息也是有的。

新一代95后厂妹口述:富士康不相信爱情,昆山处处“单身大神”

图 | 车间环境

在富士康,所有人都盼望着加班,因为不加班根本没钱可赚。

如果是在生产淡季,加班较少,很多人干不了多久就“提桶走人”。

之所以叫“提桶走人”,是因为工人们家当都比较少,离职的时候,拿个塑料水桶把各种生活用品放进去,拎着就可以走了,也被笑称为“提桶跑路”。

生产淡季和旺季这个,基本上由工厂接到的订单量来决定。大体来说,富士康5月份开始进入订单高峰期,一直到苹果发布会结束以后稳定了,慢慢转入淡季。

园区提供食宿,住的是八人间的宿舍,吃饭有员工餐厅,食宿费用每个月会从工资里扣除饭钱400元、住宿110元。

但我更愿意住在园区,毕竟这里的环境和生活设施比外面好多了。园区里有餐厅、电影院、篮球场、羽毛球场等各种场馆。

但这些场馆我很少去,我和大部分工友的日常娱乐还是玩游戏。

我们宿舍有一个99年的工友,他的王者荣耀已经王者段位一百星。他常跟我们说,自己最想做电竞职业选手,还总说要再干一段时间去参加专业电竞试训。

在富士康上班,或许跟在学校里的生活差不多。我没上过大学,但听说大学也都是宿舍集体生活。我们宿舍里,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山西省内最多,也有一些周边省份的人。

我进厂有一部分原因是听人说这里好谈对象,想着进来可以谈个女朋友结婚,但进来才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厂里的男女比例是7:3,年轻女孩子大都看不上来厂里做事。现在招收的普工里面,女性员工很多都是那种三十多、四十来岁的妇女,甚至很多女人跟自己的儿子都在厂里做工。

现在的女孩子见得世面也多,也不会轻易被打工仔忽悠。我试着追过几个女孩,都没有成功。据我观察,厂里的女孩都愿意找那些长得帅、小领导谈恋爱。那些厂里好谈对象、一个男的找两个女朋友的事情,都已经是老黄历了。

现在富士康人员流动性非常大,大多数人只能干三、四个月,攒够一些钱就走了。甚至有很多人都是在订单旺季回来上班,淡季就辞职去干别的。

富士康不是一个适合长久做下去的工作,攒点钱还可以,但是学不到东西。我们老乡里有人开了一个小吃店,卖辣鸭脖还挺赚钱,等攒够一笔钱,我也想试试自己去开店。

穿越大半个中国去打工,对未来的憧憬一步步被磨灭

小龙 22岁 四川人

读完初中,我就不念书了。我一直在老家摇摇晃晃,虚度时光。我去过最大的城市是老家的县城,直到有一天,我爸爸告诉我,你应该学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然等爸妈老了死了,你怎么填饱肚子?因此,2019年一过完年,在爸爸的推荐下,我就跟着老乡来到了昆山。

为了省钱,我们坐的是破旧的绿皮火车,买的是硬座票,中间还换乘了一次火车。

那辆列车开得很慢很慢,我几乎是一路睡过来的,醒了好几次睁眼一看,车还在跑,感觉老家和昆山之间隔着好几个世界。

列车终于开进昆山,车站很矮很旧,根本不像是大城市应该有的配套,让我一度怀疑这座城市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发达。

老乡叫来一辆黑车。司机说,昆山挺好的,他来的时候啥都没有,现在买了两套房子。“这里到处是工厂,到处是工作,一点也不差钱,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去赚了”。

我心想一定要好好地工作,在这里买房买车,把爸妈也接到城里来住。

我们住在昆山南部一个镇,房租一个月1650块。这里工厂林立,满大街都是外地口音,最多的就是各地的土菜馆。每到晚上,操着各种方言的人坐在各个小餐馆里聊天,吃饭。

镇上还有一家相对比较高档的商场,每逢周末,电影院、肯德基和超市都是人。我银行卡里钱不多,无法想象这些人哪来的钱去看电影吃炸鸡。不过,这里给人的感觉就是生活很舒适,只不过你得有钱。

来到这里,我在老家的那种颓废顿时消散,我要好好工作,努力赚钱。

老乡把我介绍到了他们电子厂里。

第一天上班,公司人事给我们新进员工进行集中培训。那是一间大约两个中学班级大小的培训室,坐满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男性远比女性要多。

人事给我们培训了一天,主要讲了公司发展历程、工作纪律、薪资发放等,希望我们能留下来,长期发展。

“放屁,骗鬼呢”,我听到后面有个人骂了一句。

工厂里打工的员工流动性特别大,规模比较大的企业更是如此。同在一条生产线的同事,或许下个月就是全新面孔了。对于工厂人事部门来说,维持员工稳定性是重要的工作内容之一因此,很多企业会和职业介绍所或者人力资源公司合作,保持人员输送不断流,不掉线。

这家工厂全部实行无尘化操作,人事让我们每人给她转一百块钱买防尘服,说是离职时,会报销这笔钱。我半信半疑,最终交了一百块。但是现场就有五六个年轻人拒绝了这个要求,被人事赶走了。

交了钱的人被分成五个部门十个组。我被安排到了4号组装线,负责人是一个姓李的线长,给我们派活儿。

上了一个月班,尽管我对生产线很熟悉了,但产品合格率达不到线长的要求,几乎每天都在被他骂。我甚至于开始畏惧去上班这件事,对我来说去那里上班,就好像去上坟一样。复杂的产品构造,对于刚入工厂的我来说,很困难,因而产品合格率一直上不去。

线长以我无法完成业绩为由,强制我无条件加班,拿不到加班费。可我的底薪才三千块,却要在这里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1点半连轴转。

等我产品合格率上去了,线长又安排我专门上晚班,不许我上白班。

因为总是穿防尘服的缘故,有一天,我的皮肤出现了大面积的红疹,奇痒无比。我跟线长请假,想去医院看一看,线长让我先把活干完。

当时我就想,我生病了,线长还要我继续工作,那我跟我操作的那些机器有什么两样?瞬间就激发了内心的怒火。

实际上,由于前段时间,我始终在加班,脑袋昏昏沉沉,情绪低落,我对线长的“痛恨”早就扎下了根。

我一怒之下,跑到人事部门提出了离职。

后来我找了好些天工作,都没一个适合我的。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因为我跟我老乡是合伙出房租,所以才有能力整租了这个房子,如果我没钱交房租了,估计老乡也容不下我。

曾经在绿皮火车上的那份憧憬、黑车司机那鼓舞人的话,此时此刻全都被磨灭了。

我是别人口中的“中华园大神”:我很自卑,但很快乐

小武 21岁 甘肃白银人

我19岁从甘肃出来打工,3年内做过无数个工作。

第一份工作在安徽合肥,在一个家电厂的流水线上上班。那家厂的加班没完没了,做不了两个多礼拜,我就受不了“无情的剥削”,拿着2000多元工资离职了。

第二份工作,还是在合肥。当时一个小公司招人,我进去才发现不对劲,感觉做的是传销,当天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在合肥的这段时间,这座城市给我的印象就是很土,仿佛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头,没有年轻人的活力。所以我决定离开合肥,来到了广东。

为了赚钱,我只要有活就接,大多都是日结的流水线工作。前后在东莞、深圳和中山的服装厂、手表厂、家具厂什么的都做过,三百六十行,我差不多涉及了十几种。

在中山打工时,我交到了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标哥,老家在贵州,也是为了赚钱从老家出来,和我有相似的境遇。

有天,他跟我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问去哪,他说去了就知道。就这样,我跟着标哥来到了昆山。

初来昆山,感觉跟东莞深圳一个样,没有标哥所谓的“好玩”。标哥说,那是你没来过中华园。

就这样,去年我跟着标哥来到了昆山中华园。来了才发现,昆山实在有意思,在未被规范化整治之前,这个地方简直就是我这样“瘫神”的快乐天堂。

刚到昆山时,我和朋友手里加起来差不多4000元钱,我们决定先玩个几天,再去找工作。

那段时间我们在网吧没日没夜地打游戏,吃喝拉撒都在网吧,大概有七八天没怎么看见过外面的阳光。网吧里都是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拥挤在一起。我们丝毫不担心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理想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就只是单纯的一个词语而已。我们活在当下,玩在当下,乐在当下。这样的日子逍遥自在。

在这里,饿了就吃泡面,困了就倒在路边公共椅子上,想玩就去网吧泡几天,没钱就去工厂里做几天日结。

没日没夜的玩了一周,实在是太累,想去宾馆开个房间睡觉。标哥说宾馆太贵,我们就去了附近一个小区租了一间日租房,门口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日租,一天25元”,便宜到令人发指。

进去之后,我们才知道便宜有便宜的理由。三室一厅的房子被隔成了6个空间,每个空间里放着上下铺高低床。

我和朋友就在这里睡了四天,看着房东不停地带着新来的人进进出出,光是我下铺那张床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人了。

玩够了,睡够了,我们就去做日结,中华园日结的工作多如牛毛。我们就捡钱最多的厂做,差不多一天能赚三四百左右。

有一次我们去了一家医药工厂,做药物人体试验,五百块钱一天。

在我们被注射药物之前,跟厂里签了类似于生死状一样的责任书,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试验正不正规——反正为了钱,我可以置生死于不顾,最后幸亏也没出现什么毛病。

虽然生活过得不滋润,但在昆山这里的生活真的自由自在,也就是标哥所说的——这个地方的好玩之处。

有时候,看着工厂门口早晚高峰上下班的那帮人,觉得他们活得太累了,一点也不羡慕。

直到某次,跟标哥去溜冰场玩,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晓文,我当时就决定要追她。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晚上我找她聊天,自吹自擂,说自己是SS(昆山某知名工厂)里的经理,一个月八千多呢,还是到手的钱。

我那时很渣,就想着先把晓文搞到手,毕竟我还没跟女生发生过那种事,很想去尝试一下。我计划着跟晓文走完男女谈朋友之间的所有流程,再提分手,好聚好散。

聊了一个多月,晓文终于答应做我女朋友,当晓文以女朋友的身份,带着自己做的面包点心送给我吃的那一刻,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这世界上,除了父母,竟然还有个陌生的人爱着我,也是在那一刹那,触发了我心中的自卑感。

我是别人口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中华园大神”,没房没车没稳定工作,浑身散发着懒惰的气息。也是在那一刻,我决定了,不再做瘫神,不再挂壁,找个稳定的工作,好好地做下去。

(注:挂壁意思就是没有固定的工作,像是挂在墙壁上那样,不用颓废。大神圈里的词)

也是那一刻,我也理解了厂门口那些戴着头盔,骑着电瓶车,忙忙碌碌上下班的那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