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故事:张家楼——浪漫的城镇化之路

家乡与大城市发展程度的差距、乡亲们在认识和心理上与外人的异同、政府对整个区域发展思路的变化,都是时代在这个小城市留下的声音。

 |  图图文字脱口秀

每次过年回家,我都会找一些不忙的时候在家乡的各个角落走走。常常没有什么目的性,只是想尽可能多地感受一些存在于家乡中的变化和不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觉得我离家其实并没多远。

我的家乡在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近几年因为环境问题经常在新闻中被提及。穹顶之下,污染似乎成了这里最鲜明的城市标签,而在这里生长了十几年,我清楚地知道,这其实并非全部。

就我的老家峰峰矿区来说,这个完全由煤炭而兴起的小城市其实一点也不单调。在它并不广袤的土地上,拨开那层薄薄的煤粉,山水、陶瓷、老城、匠人,一个个缓缓登场,告诉你,这里其实有着很多醉人的故事。

这次,我便走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张家楼。

1.城镇化进程中的新声音

张家楼是峰峰矿区彭城镇下属的一个自然村。夏天的时候我来过一次,穿过如今的新村,来到村子东面,便看到了几乎已经无人居住的张家楼老村。

老村建在山沟两侧,因而地势相对低矮。如今,沟里的水早已不复存在,而老村依然依傍着干枯的河道。很多房屋因长年无人居住而受到损坏,呈现出一幅萧条的景象。站在新村视野好的地方望去,老村破败的房屋就像一群落魄的乞丐,蜷缩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种萧条却恰恰造就了一种独有的灵性。村中的黄土路、笼盔墙依然保持着百年不变的姿势,似乎络绎的脚步、嘈杂的人声每天都在上演;栓马的石孔和门前的碾子也尽量提着精神,仿佛告诉前来参观的人,只要需要,它们马上可以投入工作。

破旧的老村因为保存完整而显出别样的生机,这让我觉得,这里一定有着埋没不了的故事。

这次回来,还未到老村,便在新村里看到了各种建设文化古镇的标语。这些标语让我感到,张家楼这个饱含故事的老村,或许在政府层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支持和保护。

保护老村的标语

查阅2016年峰峰矿区政府工作报告我发现,区政府在“十三五”时期的主要目标和任务中,对加速新型城镇化进程进行了一些具体的解释。其中对彭城镇的改造将更加注重保持山水风貌,彰显文化内涵。打造“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魅力乡村被提了出来。

印象中这是区政府第一次将文化因素这么郑重其事地考虑到城镇化建设中。根据峰峰矿区一直以来的发展思路和产业基础,快速的经济发展和大刀阔斧的城市改造是其一贯作风,彭城镇很多古老的街道房屋便是在这样的建设理念中不复存在。或许是时代赋予了城市建设新的内涵,张家楼老村便幸运地受到了垂怜。对张家楼老村的保护,也成了我们对早先破坏老村落行为的一种深刻的反省。

老村景观

2.被拆的老街

往前数十几年,彭城镇的其他老村落则没有张家楼这么幸运。最典型的便是彭城老街的开发。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峰峰矿区人民则是靠着在地底下进化了亿万年的煤在生活。煤给人们带来富裕,也给人们带来问题。随着煤炭行业的兴衰起伏,人们也尝到了生活的冷暖阴晴。

上世纪末,峰峰矿区的煤炭开采迎来了鼎盛时期。改革开放的红利逐渐渗透到这里,一时间井架林立,创造了从区里到乡镇巨大的财政收入。

富裕起来的人们希望自己的家园变得更加美丽时尚,于是大规模城市建设成为必然。在那时候的建设图景中,春光园社区工程、世纪广场工程和滏阳路西延工程成为城市建设的三大主要战役。

其中滏阳路西延工程企图将横贯峰峰市区的东西走向主干道滏阳路向西延伸,把彭城镇也横贯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跨过一条河,再翻过一座山。

困难并没有掩盖住峰峰人民建设家园的激情,短短几年内,原滏阳路的西头架起了一座滏阳大桥,桥再往西的山体上也被挖出两条隧道,峰峰的交通瞬间起了质的变化。

出了隧道再往西,路断了,彭城老街挡在了眼前。

彭城老街里的馒头窑

彭城有着700多年的建镇历史,早在宋元时期,彭城人便利用丰富的瓷土资源和川流不息的滏阳河,把这里打造成了中国北方最具影响力的陶瓷生产基地。陶瓷是彭城多年来的主要产业,而围绕陶瓷产生的种种文化事物则成了彭城街和彭城人的文化标签和精神食粮。

彭城古时隶属磁州,这里的瓷窑便被称为磁州窑。磁州窑在制瓷领域有着非凡的影响,因此便有了“南有景德,北有彭城”之说。如今,经历了封建时期、战乱年代、计划经济阶段和改革开放,磁州窑成了全国唯一窑火不熄的瓷窑,而彭城镇也在几百年的悠悠窑火中修炼出了独特的气质。

彭城人烧陶瓷用的是馒头窑。这种外形酷似馒头的瓷窑起于战国时代,它结构简单,便于建造,体现着农业时代中国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中国古代北方烧瓷的典型代表;笼盔作为烧瓷过程中的窑具,用过之后便不再有什么价值,然而资源匮乏的年代,人们突发灵感,将其砌而为墙,反倒成了景致。

像这样源于生活之无意,却成就了艺术之有心的历史痕迹在彭城老街里比比皆是。它们与明清时期的文昌阁,民国时期的老店铺以及计划经济年代的国营瓷厂一起,构成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彭城老街。

这些痕迹本来可以在老街里慢慢陈酿发酵,用时间来打造一种穿越的美,然而西延工程的机械设备从东面赶来,轻轻扣响了老街木讷的大门。

彭城老街里的笼盔墙

那是一个物质大于精神的年代,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生活的地方高楼林立,因而当电视里反复播放西延工程设计3D图时,全区人民特别是彭城人民几乎全部欢呼雀跃,等待新时代的到来。

老街就这样被拆了。

在彭城老街的前街和后街中间,一条两公里左右的水泥路直冲向西,被拆掉的房屋则像变戏法一样成了路两旁红白相间的楼房。楼房底商有各种饭店和门市,路口也设计了大小的公园广场供市民休闲。

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唯有一棵二百多年的老槐树堵住了道路。为了保护这个树中之王,设计者在经过它的地方让便道稍稍变了一下方向,拐出一个并不美丽的弯儿。

彭城老街并没有被完全拆除,但被拆得七零八落。笼盔墙再也找不到幽长的感觉,馒头窑则被翻盖得古今不分,城中的文昌阁,也在高楼宽路的旁边显得畏畏缩缩。没有了那些历史痕迹,彭城真的只成了一个地名。

由于位置较偏僻,张家楼老村则躲过了上一轮的城市大改造。

西延工程把彭城老街拆开

张家楼的故事

再次来到张家楼老村,刚到村口,便看到了一个大戏台。仔细一看,戏台下面还摆了一排黑肚黄口的大缸。询问后得知,戏台是去年下半年搭的,因了村口的地势,靠墙打造而成。台下那一排大缸是村子的“特产”,既可以作为支撑,也成了一种造型。这是张家楼老村被完整保护下来后,进行艺术装饰的一个小部分。

戏台旁边立了一个牌坊。圆木、茅草做顶,也被两排大缸撑起来。牌坊四角殷红的灯笼簇拥着门楣上的匾额,匾额上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张家楼艺术公社。这便是张家楼老村保护的总部。

过了牌坊第一户人家是艺术公社的办公所在地,这个老村里典型的四合院不仅被保存得很完整,还被主人细心的艺术装饰搞得很有当代设计感。小院不大,启用了南北两间厢房。在南屋的外间,赵立春正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关于当地文化的书。

作为保护张家楼老村的主要负责人,赵立春有的不仅是知识,还有一种情结。当年西延工程的机器开进彭城老街时,他担心老街被毁,便毅然跳进施工大坑里,挡着机器不让干活。可惜的是,那种行为艺术似的螳臂当车并没有阻止改造的步伐,彭城街硬是在他眼皮底下被豁出一个大口子。如今政府下力度保护张家楼老村,赵立春义不容辞地担起重任,既守一方文化,也了一个夙愿。

赵立春对整个峰峰矿区的历史文化都了如指掌。他介绍说,对张家楼老村的保护,不仅是保护一些建筑和旧物,更重要的是要守住在这里产生并流传的一种文化。

张家楼是彭城周边瓷土的重要产地,村民也多以挖瓷土、烧瓷为职业。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城镇的变迁,村民们慢慢摆脱了只靠挖瓷土营生的日子,而离公路较近的山梁上也更加适合居住,于是他们陆续搬离老村,在如今的新村安家落户。有趣的是,村民在迁居过程中对老房子既没有翻新,也没有拆除,像知了蜕壳一样出来了,所以老村便这样完整保存了下来。

戏台

赵立春说,张家楼在几百年的发展中留下不少有意思的文化现象,“老缸调儿”便是其中的一个。

老缸调儿是磁州窑捏缸的工人闲时哼唱的一个小调儿,就像船工号子一样。它是磁州窑唯一保存下来的戏曲文化。老缸调儿在彭城没有,只在张家楼有,这自然与许多年来张家楼特殊的地位有关。

据说民国时期,磁州窑产缸日盛。在磁州窑的捏缸工人多为山西人,捏缸的技艺也被山西人牢牢把握,严禁外传。由于张家楼是磁州窑最好瓷土的供应地,这些山西捏缸匠人便和张家楼送瓷土的“车豁子”熟络起来,只有他们才慢慢打入了山西匠人形成的封闭圈子。

勤劳的山西匠人在劳作中也不失浪漫,经常会哼唱一些带着晋剧腔调的小调儿,“车豁子”们虽听不懂,但交往久了,也在心里记住了些大概。干活儿过程中他们时而哼上几句,词儿都是信口拈来的当地方言。

“彭城街,五里长,仡里拐弯笼盔墙……”、“窑作苦,窑作苦,汗水洒遍窑厂土……”。这些完全发乎生活的小曲是当时社会最真实的写照。如今,彭城的制缸技艺已渐渐走远,但在张家楼,偶尔还会有几个老人凑在河岸上哼唱几句那远逝的老缸调儿。

“老缸调儿是唯一的在一个村子级别的范围产生并流传下来的戏曲,”老赵说:“这在中国戏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应该保护并传承下去。”

除了老缸调儿,完整的笼盔墙、窑洞和平房混居的村貌、制瓷工艺等都是赵立春关注的点。在如今大力度的保护下,他相信它们会在古老的土地上奏出一首动听的交响乐。

老村里的笼盔

坎坷并坚定着

如今,峰峰矿区的城镇建设依然如火如荼。令人欣喜的是,文化意识浓厚的今天,人们对城镇的改造也多了分理性和浪漫。尽管城市飞速变化,可像张家楼这样原生态的老村落,却没有随着消失,而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此举的提出,我想定是因为峰峰人对自己家乡万分热爱,希望在日新月异的发展中,留住家乡那些美好的印象。

然而在具体操作上,这件事的执行难度却比烧窑挖矿难上百倍,摆在眼前的困难也是很多的。

赵立春介绍说,房屋修缮是眼下最大的工程。这么多老房子,大部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保护老村,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这些房屋进行修缮。修缮整个村子的房子不仅对资金有很高的要求,在时间上也是一个不小的跨度。好在如今政府支持力度大,刚开始的工作也卓有成效,继续按部就班干下去,问题不会太大。

另一个困难在于配套设施方面。由于在老村居住的人越来越少,这里的水电等基础设施已经不能大规模使用,随着日后越来越多的人入驻这里,更多的配套设施都需要考虑。从这个角度来看,保护一座老村无外乎再造一座新村,其中要克服的困难可想而知。

张家楼艺术公社

总而言之,对张家楼老村的保护最好的归宿还是要落脚到商业上去,用商业的方法来自给自足,实现盈利,进而再有新的创新。从这个角度来看,则需要考虑的问题会更多。不管是商业模式的设计还是商业项目的引进,都是对执行者极大的考验。

成绩总是在困难中奋力取得的。赵立春告诉我们,目前为止,已经有不少商家与他们联系,打算入驻张家楼了。我想,这对张家楼来说是极好的,这不仅是招商工作的初步尝试,同时也是促进这个项目早日正常运转的动力。随着越来越多的脚步踏入,张家楼的故事也终将再次被人们传诵起来。

老村景观

除了张家楼,这次回乡我还看到了原陶瓷七厂的艺术改造工程。这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如日中天的国营陶瓷厂如今只剩一幅骨架,而在艺术化的装修改造中却奇迹般地散发出那个年代特有的气息。随着工程的进一步深入,这个文创片区也将融入更多内容。老陶瓷厂正在等待着再一个属于它的时代的到来。

在急速转型的中国,城镇化建设一直是一个长盛不衰的话题。于我而言,每次放假回家便成了观察这些社会现象的难得机会。家乡与大城市发展程度的差距、乡亲们在认识和心理上与外人的异同、政府对整个区域发展思路的变化,都是时代在这个小城市留下的声音。

这次看到张家楼的变化让我心旷神怡。虽然我的家乡和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在城镇化进程中多避免不了产生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这种变化起码能让我感到,城镇化建设,也可以做得很浪漫,很温柔。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