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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小说家艾德娜·奥布莱恩:90岁了,我不能假装自己从未犯错

这位爱尔兰在世的最伟大作家依然雄心勃勃。她谈到了在尼日利亚的采访,与评论家们打交道,以及她的最后一部小说。

 |  Sarah Hughes
去年,埃德娜·奥布莱恩在她切尔西的家中。图片来源:Antonio Olmos/The Observer

去年,埃德娜·奥布莱恩在她切尔西的家中。图片来源:Antonio Olmos/The Observer

不管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大多数90岁的人都会决定,这一切已经够了,是时候放松一下了,人们也会对此表示充分谅解。

然而,埃德娜·奥布莱恩(Edna O’Brien)不属于大多数人。在过去的一周里,这位爱尔兰在世的最伟大作家作为都柏林艾比剧院今年“T·S·艾略特讲座”的主讲人,发表了关于艾略特和乔伊斯的演讲。由于新冠疫情,这场演讲是在爱尔兰驻伦敦大使馆录制的,并于她生日当天播出。奥布莱恩还凭借她最新的小说《女孩》(Girl)赢得了“南岸天空艺术奖”的文学奖项,小说讲述了被尼日利亚极端组织“博科圣地”绑架的女孩们悲惨的、令人心碎的故事。12月15日,她庆祝了90岁生日。

她说,这是一件比较平静的事情。“我去见了我的经纪人和我儿子萨沙,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的另一个儿子卡洛住在恩尼斯基伦(北爱尔兰),所以他来不了。”

与奥布莱恩在一起有一种神奇的感觉。这不仅因为90岁的她仍然是一个迷人的存在,身材小巧,穿着黑色夹克和裙子,戴一条精致的银项链,一头红发造型完美。她租住的房子位于伦敦切尔西区的一个狭窄露台上,从楼下舒适的厨房到办公室里堆满书的书架,都有一种光环。“书占领了一切,”她笑着说,“它们哪儿都是……”

埃德娜·奥布莱恩,摄于1962年4月。图片来源:Evening Standard/Getty Images

桌上摆着一个很醒目的花瓶,花瓶里有红玫瑰和黄玫瑰,随着下午的光线变暗,阴影穿过窗帘,玫瑰似乎慢慢地展开,让人感觉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整体效果既温暖又迷人,很像奥布莱恩自己。她承认最近身体不适,容易疲倦,但还是愿意投入到每一个问题中,给出深思熟虑的答案,并拒绝有所保留。

她说,那场艾略特讲座“好极了,但令人精疲力尽”。“我不太习惯演讲,真的很担心。我想让人感受到这些诗歌、这个人物、这个神秘且有时相当残忍的人,而不是把它变成八卦片段。本来应该是15分钟,结果讲了150分钟。我很高兴我这么做了,但这让我消耗太多。”

她为之“非常非常自豪”的小说《女孩》也同样令她疲惫。“我去了两次尼日利亚——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可怕的是试着从所有这些痛苦和恐怖中创造出一个神话故事。我跟很多人交谈过——逃出来的女孩,她们的母亲及姐妹,创伤专家、医生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但我必须尊重这些素材,尊重那些女孩和她们亲属的感受,同时使之不再是一个寓言——没有谎言——而是一种小小的神话,但有些人不理解。”

尤其令她失望的是该书在美国的反应,而她在那儿一直备受尊敬。“在法国,我因为这本书获了一个奖。在德国,人们很喜欢这本书,书的平装版上有很多美妙的引言。但在美国,人们说他们在等待真正的作品,也就是别人的书,”她摇了摇头,“他们想要一些东西,但他们似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母亲为我的书感到羞耻,而村里的人使她更加羞耻。”

《纽约客》杂志发表了一篇极其刻薄的文章,给了她进一步的打击。“那篇文章说我喜欢恐怖,当我谈到尼日利亚难民营的恐怖时,文章写道,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兴趣。我没那么蠢,也没那么傻。我不喜欢恐怖。我很害怕,也很同情那些女孩。侮辱我,侮辱我写的东西,以及我写它的理由,这非常可恶。整个语气都很伤人,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如果奥布赖恩听起来很疲倦,那是因为她以前遭受过批评指责,很多很多次。1958年,她的第一部小说《乡村女孩》(The Country Girls)仅用了三周时间就完成了,并于1960年出版。这部小说使得她在祖国爱尔兰遭到了广泛的谴责,更糟糕的是,还破坏了她与母亲的关系。“她为我写的书感到羞耻,而村里的人让她更加羞耻,这个障碍一直都在。”

她的第四部小说《八月是一个邪恶的月份》(August is a Wicked Month),讲述了一个婚姻不幸的女子在法国海滨渡假胜地的肉欲觉醒,在媒体上遭到了“绝对猛烈的抨击”,此书在爱尔兰被禁。2002年的《森林里》(In The Forest)写的是爱尔兰一起臭名昭著的真实谋杀案,同样受到严厉的攻击,评论家芬坦·奥图尔在《爱尔兰时报》上称她为“道德上的罪犯”。

1966年4月,埃德娜·奥布莱恩。当时她被媒体描绘成派对女郎。图片来源:Evening Standard/Getty Images

媒体曾把她描绘成一个派对女郎,她的房子是无休止的社交旋风,她和世界上最迷人的男人——从马龙·白兰度到罗伯特·米彻姆——一起共度时光。她说:“这实际上是他们对我的生活的看法,而不是我的生活方式。”她指出,在大多数派对上,她都是在“做饭”。“《名利场》称我为‘西方世界的花花女郎’,并没有恶意,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养大两个孩子,也不会写28本书、剧本和其他东西了。”

如今,她已经被一个更现代化、更少羞耻感的爱尔兰所接纳,许多人承认这个国家正在赶上她的思维方式。“迈克尔·D·希金斯总统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他谈到了人们故意对我怀有恶意,并谈到为什么会这样。我的书并不憎恨爱尔兰,但(爱尔兰作家)罗西塔·斯威特曼告诉我,是我的诚实冒犯了人们。一直以来,我写任何东西都力求诚实。让我受伤的是,攻击针对的是我,而不是人们读到的作品。”

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而幼稚的评论家,坚信即使是你最崇拜的作家,也决不应该让他们免于批评,因此我写了一篇非常不厚道的文章评论奥布莱恩2006年的小说《夜晚之光》(The Light of Evening),发表在《观察家》上。奥布莱恩告诉我,那篇文章“非常伤人”,但她接受了我的道歉,并承认这本书“一文不值”。

“语言的奥秘和奇迹,正如卡里克弗格斯那首动听的歌所唱的那样,带着我继续走下去。”

“我写《夜晚之光》时陷入了困境,因为写的是我母亲,我对她的态度有点儿模棱两可。这本书是在她去世后不久写的,我的内心感到内疚、解脱和困惑,也许这意味着我并没有完全掌控这些素材。”

她微笑着,所有残存的紧张感都消失了。“此外,掩饰一些事情,并假装我没有犯错,这是毫无意义的——我已经回顾了我一生中的三本书,这三本书都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作家都选择退回到自我的世界,奥布莱恩却欣然拥抱风险,她把这一点归因于她的短篇小说创作,尤其是一篇关于一名爱尔兰工人的故事,写作前她在伦敦北部的酒吧里进行了采访。她说:“它改变了我的写作方式,从那以后,我对我所写的每一件事都进行了认真的研究。”“我希望我写作的出发点是关于情感的,关于如何进入其中,并把它表达出来。我喜爱的作家(从大师契诃夫到苏格兰实验作家大卫·基南),他们也是这样做的。我认为一个人必须不断学习,学习会变得越来越难,因为你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你不想重复你自己,必须写出新的东西。”

回顾过去,有没有哪本书地位很特别?“60多年前,当我完成《乡村女孩》时,我很惊讶自己竟然写完了,”她说,“这是一本挺有趣的书,但我写它的时候一直在哭,所以这正好说明了一个人可以有多虚伪。但无论如何我已经写了一本书,在此之前我只写过一篇关于天空的伤感文章,所以它在我心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就像是让我离开的垫脚石。”

有什么遗憾吗?“我确实很遗憾,因为我不得不开始更多地与人隔绝,在疫情之前就是如此,因为我只有这么多能量。有时我对别人的判断太草率了。我也希望自己在钱的问题上能更明智一些——我想这是我的基因,我父亲的家族花起钱来也是大手大脚的。”

她停顿了一会。“在很多方面,我的人生都没有那么辉煌。人生挺艰难的,这不是自怜,但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语言、语言的奥秘和语言的奇迹,就像卡里克弗格斯那首动听的歌所唱的那样,带着我继续走下去……伟大语言的丰富性。”

她还希望写最后一本书。“我确实想再写一本书,但我不确定我是否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来支撑我写完,”她带着一丝遗憾说,“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但我知道我总是靠真实和感情来写作。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些品质,将来也不会。”

(翻译:刘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