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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源自人们对自身的厌恶”:前新纳粹组织领导是如何转变的?

“仇恨的动机通常源于人们对自身的厌恶,而我们要做的,实际上是对这些厌恶的深坑进行修复。”

 |  KK Ottesen
前新纳粹主义分子、自由激进主义项目(Free Radicals Project)创始人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 图片来源:Peter Tsai

前新纳粹主义分子、自由激进主义项目(Free Radicals Project)创始人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 图片来源:Peter Tsai

现年47岁的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Christian Picciolini)是一位屡获殊荣的电视制作人、公共演说家、作家、和平倡导者和前新纳粹组织领袖。他同时也是“自由激进主义项目”(Free Radicals Project)的创始人,该项目旨在帮助人们脱离仇恨及暴力极端主义。今年2月,皮乔里尼出版了新作《打破仇恨:对抗极端主义新文化》(Breaking Hate: Confronting the New Culture of Extremism)。

你成长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没有任何仇恨和种族主义的基因,为什么在14岁的时候会突然变得激进,成为宣扬暴力和白人至上的仇恨组织的一员呢?

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14岁的我就是个小混混,喜欢躲在巷子里抽大麻,寻求存在感。有一天,一个陌生家伙走了过来,把烟从我嘴里掏了出来。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正是犹太人和共产党想要的,你越温顺,就越容易被他们驯服。”那时的我涉世未深,不知道什么是犹太人,什么是共产主义,甚至连“温顺”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不过我没吭声,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注意到我,所以我并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愚蠢。我从小在芝加哥南区长大,父母常年在外工作,陪伴我的时间少之又少。为了生计,他们别无选择,但我仍然觉得自己被无情地抛弃了。我就像个隐形人,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归属感,一心只想寻找家人。

于是我便成为了一块猎物,轻而易举地落入了陌生人的圈套。他给了我渴望已久的身份认同、归属和使命,我所有的困惑似乎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笃定。我告诉自己:你是一个白人,这才是你的家,而你的任务就是拯救白种人的命运。过去,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为一名令人尊敬的伟大战士,如此巨大的转变难免令人陶醉。当然,我也曾对这一切表示怀疑,毕竟它和我从小接受的教育简直南辕北辙,但当我尝到甜头之后,便难以回头了。

《打破仇恨》

目前,你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需要和曾经的仇恨组织成员打交道,你认为要帮助他们摆脱过去的阴影,关键在于什么?

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们对他人的仇恨往往是对自身仇恨的映射,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面对一个无法理性思考的人,任何的争论和呼喊都是徒劳,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我们必须了解,仇恨的动机通常源于人们对自身的厌恶,而我们要做的,实际上是对这些厌恶的深坑进行修复,对吧?我们要确保能够为人们提供急需的帮助,稳定他们的情绪,帮助他们的人生向前推进,避免走回头路。同时,我们也会积极寻求治疗师、心理专家、职业培训师或生活导师的建议,进行多方位的尝试。某些情况下,我们还会推荐“浸入式修复法”(immersion),即鼓励人们主动去接触自己的仇恨对象,以便他们能够更好地意识到,自己的仇恨原来毫无根据。我曾经也有过许多臆想的仇恨对象,而他们反馈给我的,却是同情与宽恕,正是这股强大的力量让我得以走到今天,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忏悔。

对于你而言,转折点是什么?

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应该是当我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的那一刻吧。那是1995年末,我还只有22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加入了一个种族主义乐队,开了一家唱片店,主打的也是种族主义音乐。妻子对此并不支持,我内心也很矛盾,一方面我不希望将家人卷入我的生意,另一方面却没有勇气离开它,因为在那时,这是我唯一能够感受到尊重的事业。

最终妻子还是选择了离开,我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来店里消费的人各式各样,有色人种、同性恋、犹太人,在和他们打交道的过程中,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质疑。之后我下架了所有宣扬种族歧视的音乐,销售额随之一落千丈,于是我把店关了。在那之后,我便下定决心逃离过去的自己。我很快搬了家,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并开始结交新的朋友,努力摆脱过去的生活和人际圈,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5年。

1999年,一个在IBM工作的朋友(她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鼓励我去她们公司应聘,我一时哭笑不得。我被5所高中开除过,没有上过大学,甚至都买不起电脑,IBM没有任何理由雇用我。但那是一份电脑安装的入门级工作,就这样,我得到了这份旁人梦寐以求的工作机会。

然而,公司安排我去的第一个地方竟是我以前的高中,我曾因种族歧视两次被赶出这个地方。由于担心被人认出,我在走廊里来回溜达了15分钟,忐忑不安的样子引起了一位黑人保安的注意,8年前,他也曾是我欺负的对象。一开始他并没认出我来,直到我开口:“你好,霍尔姆斯先生,”我伸出手,鼓起勇气对他说,“对不起。”他似乎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猝不及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暗自懊恼,也许在他心里,我仍然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吧。我一时语塞,除了道歉不知该说什么好,“真的,我很抱歉。”但在这时,他却握住了我的手。

我和他聊了聊自己的家庭,希望他知道,我已不再是那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少年,也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内心的不安溢于言表,他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嘿,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他笑着对我说。从那时起,我们便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这件事对你带来了什么影响呢?

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我觉得生活终于云开雾散,就像我减肥成功那样高兴。开玩笑的,其实它给我的,是去寻找答案并自我反省的勇气。也正是在那时,我决定主动向人们讲述我的故事。这还是在夏洛茨维尔(2017年发生在夏洛茨维尔市一场暴力集会上的惨剧,一名女子遇害)、查尔斯顿(2015年6月17日晚发生在查尔斯顿一座教堂的枪击事件,导致9人遇害)和威斯康星锡克教寺庙枪击事件(2012年8月5日发生的枪击事件,包括嫌疑人在内至少7人死亡)之前,我试图抓住每一个机会和旁人聊天:“朋友,我曾经也是一个崇尚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者,你应该听听我的故事。”可在那个时候,没人愿意听。今天一切都有所不同,我很高兴人们终于开始进行类似的对话了。

皮乔里尼年轻时在集中营外 图片来源:Christian Picciolini

在你看来,如果人们能够早一点进行这些对话,是否有可能根除一些仇恨的种子呢?

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这很难说。即便在今天,仍然有许多人不愿意承认问题的存在,更别提以前了。但我认为有一点毋庸置疑:问题还会继续存在,有些(极端种族主义者)只是躲起来了,有些则改变了作案手法,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还会卷土重来。从执法部门和军队方面来看,已经开始有类似的事件通报出现了。

有说法认为,在执法部门、军队和政治场上也存在白人至上主义,你认为呢?

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事实上,在我以前的朋友圈(多为种族主义者)里,有人做了警察,有人成了狱警,还有人跑去参政竞选。所以,虽然我不愿这么说,但从我的个人经历来看,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机构中,并非每个人都是好人。虽然他们的工作是保护民众生命财产安全,但我认为有些人根本做不到。

你曾经领导过一个白人至上主义的新纳粹组织Hammerskin Nation,令人胆寒。也许今天的Proud Boys(美国极右翼组织)本质上和当时的你们并没什么不同。但总体来看,他们似乎更为保守,也更懂得掩饰,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没错,在我看来,Proud Boys就是Hammerskins的升级版本,他们也是目前最接近白人极权的帮派。你说得很对,如今大多数人都很谨慎,不愿公开称自己为白人至上主义者。在80年代和90年代,就曾出现过类似的情况,这也是他们能够渗透到当时主流社会的原因,包括共和党人、执法部门、军队等等。他们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信仰,从头到脚,毫无破绽。我称之为“从长靴到盔甲”(Boots to suits),我们过去只能穿靴子,现在他们已经能够全副武装了。实际上,这不过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以吸引更多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即使是现在,一些白人种族主义者也看不惯Proud Boys的风格,他们太极端也太高调了。不过,无论这些人如何谴责Proud Boys,他们都不会谴责白人至上主义。我们当年也一样,区别在于,今天的Proud Boys认为自己在白宫有盟友,因此无需太过谨慎,对于自己的掩饰也毫不畏惧。

纵观美国历史,从来没有哪位领导人像今天这样肆无忌惮,言谈举止和过去我们的仇恨组织没什么两样,甚至在全世界的注视下,指名道姓地给这些组织壮胆。

当特朗普总统在电视上对Proud Boys发出“退后一步,做好准备”的“指示”的时候,你认为他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克里斯蒂安·皮乔里尼: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有意为之。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即使他不是故意的,那也无所谓,因为最终效果是一样的。Proud Boys成员将特朗普的讲话视为公开的鼓励,甚至是对他们暴力手段的默许和授权。

当总统对着Proud Boys隔空喊话的时候,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每一个信奉白人至上主义的美国人都听到了他的言论,他们现在能够确定,在代表着美国政府最高权力中心的白宫里,原来有一个自己人。许多缺乏理性思考能力的人很容易被特朗普的言论所左右,并且采取行动,这是非常危险的。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才会感到恐惧。

我年轻时信奉过、经历过的一切正在全世界上演,它们无处不在,就连新闻报道和电视节目里都是它们的身影。诸如民主党人是恋童癖、阴谋策划者等论调层出不穷,这些曾经只会出现在新纳粹人群中的言论,如今却悄然成为了主流,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当年查尔斯顿枪击案的凶手曾在留言板上贴过我们乐队的歌词,他在一部讲述光头党(SkinHead)的纪录片里听到了这首歌。仅仅四个月后,他便走进教堂,无情地夺去了9条无辜的性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责任,但我显然是帮凶之一,哪怕只有一点点联系,我也要为此负责。

如今,我仍在为30年前的错误埋单。无论我如何阻止,曾经在网络上发表的言论和音乐作品依然有迹可循,因此我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我也不希望它结束。这是由我一手编织的噩梦,现在我要竭尽全力将它摧毁。我会继续为有需要的人们提供帮助,以摆脱仇恨。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给这世界带来的将不再是麻烦,而是希望。

(翻译:杨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