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思想界』,我们关注电影《八佰》与童书中动物异性相吸片段引发的争议。
来源:豆瓣
记者 |
编辑 | 林子人
『思想界』栏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栏目,我们会选择上一周被热议的1至2个文化/思想话题,为大家展现聚焦于此的种种争论与观点冲突。本周的『思想界』,我们关注电影《八佰》与童书中动物异性相吸片段引发的争议。
8月21日,电影《八佰》在全国上映。自去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与观众首次见面以来,《八佰》一直备受关注。1937年淞沪会战期间,“八百壮士”奉命留守上海闸北,在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鏖战四天,直至10月30日才获令撤往英租界。“八百孤军血战四行仓库”,这是电影《八佰》的故事背景和名字由来。据《南方周末》报道,该片导演管虎曾在与演员张颂文和编剧史航的谈话中讲到,古代军旅,十人为“什”,百人为“佰”,影片名用“佰”而非“百”,是考虑到战争中最重要的“是人,是战争中的个体”,这个人字旁对整部电影来说尤其重要。
塑造立体的人,是《八佰》的立意与野心所在。以往战争片的主角,要么是正面迎敌的战士,要么是深入敌营的卧底,《八佰》却从一群逃兵的身上展开。在影片中,“八百壮士”由国民革命军第88师524团第一营官兵和一群来自湖北、湖南、浙江等地的治安队散兵组成,但管虎更多地将镜头对准了这群散兵。他们懦弱、贪婪、爱占小便宜,一心求生,全然不同于以往战争英雄“高大全”的形象,来到四行仓完全是误打误撞。
对一些人来说, “八百壮士”成天盘算着逃跑,是难以想象和不可接受的,但公众号“Sir电影”在《八佰拍的不是「屁股」,是脊梁》一文中指出,《八佰》能在国产战争片中越众而出,恰恰是因为它“敢拍人性的真,甚至丑”。影片中张译饰演的老算盘、欧豪饰演的端午、姜武饰演的老铁最开始都各怀心思,他们会被敌军的突袭吓傻,会恐惧得拿不起枪,过去的战争片几乎不会呈现个体面对暴力死亡时如此真实的恐惧,战士的牺牲似乎永远是一气呵成的。在这一点上,《八佰》拓宽了我们认识英雄的维度——他们在舍生取义前,也有过平凡的,甚至苟且的懦弱与挣扎。
那么,懦夫是如何成为壮士的呢?这是《八佰》在刻画复杂人性后,试图处理的又一问题。张颂文曾在与管虎、史航的对谈中提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四行仓与英租界仅一水之隔,一边是人间地狱,一边是繁华旖旎,两个士兵遁水而去,眼看就要上岸了,但看到百姓站在河边为军士呐喊,他们又转身游了回去。用管虎的话来讲,人性光辉的一面是被这种特殊环境逼出来的。老铁、端午等人在四天四夜的战火中不断蜕变、摇摆,电影想要呈现的,是人在欲望、恐惧与尊严、大义之间的挣扎。从凡人到英雄,不是平滑的单向箭头,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两者可能同时存在。电影呈现了从懦夫到壮士的一面,也就暗示了大风浪过后,那些活下来的人还要继续,他们会再度经历许多未知的转变,而不应该永远停留在历史的某个时刻。
除去细节的人物刻画,《八佰》还借助特殊的拍摄视角来凸显“人”。“以往的战争片常用上帝视角,但我们的坚持是,无论多大场面,无论花多少钱,就用普通士兵的视点来呈现。”管虎在谈论视角选取时表示,坚持使用士兵的视点,在当时是“痛下狠心”,因为从真实的人的视角出发,所见之境必然受到限制,如果是拍摄室内镜头,那么外面铺排的烟火、炸点等大场面就都成了背景。但对身处其中的个体而言,这样的视角才是贴近真实的。同时,观众也能用普通士兵的视野去窥见窗外的炮火,听到四下响起的杀声,进入一个相对拟真的状态。
不过,《八佰》的人物塑造采用了群像刻画的手法,光是主要人物就有二十来个,史航调侃道:“我一开始还想把每个人名记住,但后来就记混了。”公众号“Sir电影”认为,主要角色过多,稍显冗杂,但管虎还是尽量去充实人物的弧光。但公众号“深焦DeepFocus”的一篇文章认为,群像的手法导致电影“整体完备,个体阙如”,《八佰》声称以战争中的个体为核心,但诸多个体还是没有摆脱“脸谱化倾向”,真正被塑造的,是作为群体的“八百壮士”,除了欧豪饰演的端午有一条较为完整的发展逻辑,其他任务的转变多多少少有些“心理上的断裂”,显得牵强,因而不能很好地处理角色转向问题。
但总体说来,《八佰》突破了对沙场埋骨的简单歌颂,在民族大义之外,重新发现了作为个体的人最为质朴的生存欲望。“Sir电影”总结道:“他知道他不怕死,他更想他学会‘活’。”《八佰》能成为一部优秀的战争片,是因为其反战立场。“八百壮士”完全可能被塑造成“狼牙山五壮士”那样的钢铁形象,但一群从逃窜到死守的散兵让观众于感动、震撼之外,还有空间去反思人类在战争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要如何才能避免吞噬生命的疯狂。
前不久,儿童文学作家沈石溪的作品因描写“动物异性相吸”引发争议。一些家长认为,过早接触情欲、暴力等“禁忌”话题不利于儿童的身心健康。上海书展期间,沈石溪在进行新书宣传时对此做出了回应。他认为,这样的描写无伤大雅,但如果有老师家长觉得不适于“年龄太小的”孩子阅读,自己和出版方也会做一些“更正”,比如模糊处理,或者“把敏感的句子去掉”。
今年下半年,有关童书“尺度”的争论不断发酵。最近,一份“排雷书单”在互联网上流传,意图帮助家长警防“宣扬自杀、暴力、情欲、不良习惯、误导三观”的童书。“我受不了练钢琴了,不想练了,都想自杀了……”《淘气包马小跳之天真妈妈》因提及自杀而被标记为不良读物,作者杨红樱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该书的老版本已由出版社回收,新版本已做删改。畅销童书《米小圈上学记》中,“给老师同学起外号”的情节也被视作对儿童行为的恶意误导。7月,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还清理下架了1415册的“黑名单童书”,曹文轩、杨鹏、沈石溪等人的作品均在其中。
儿童文学中可以出现情欲、暴力等元素吗?南开大学的王帅乃博士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提出,这个问题还是应当“回归文学本身”,看作者对所谓“禁忌话题”的书写于上下文是否合情合理,有没有滥用笔下的特权。“文学作品还要符合逻辑……就像詹姆斯说的,‘不是凭空要读者相信’”,也即是说,判断童书的好坏,就和判断一般的成人读物一样,看的是作者如何处理话题、语言与叙事,对情欲与暴力的书写是否自然,能不能脱于猥琐烂俗,而不是提到了什么“不能提”、“不该提”的。儿童文学本身没有“禁忌话题”一说。
然而,如果这个问题真的能回归文学本身,我们为什么还要在支持禁忌书写“无伤大雅”的同时积极配合审查,加以更正呢?不得不承认的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儿童特殊化之后,今天再坚定的文学自由论者也很难反驳,儿童是有别于成年人的特殊群体,需要用一套与成人世界不同的规则来对待他们。这种儿童观在阅读问题上的体现,莫过于对儿童文学教化功能的强调。
强调儿童文学教化功能的观点认为,儿童纯真自然,成长的过程中难免会被成人世界的杂质污染,能否成为一个品行优良的社会人,关键在于教化引导。儿童所接触的观点、行为都预示着其未来的发展轨迹。因而,只要有人质疑童书中的内容可能对儿童产生不良影响,文学必然让位于教化。
在澎湃新闻的一篇圆桌讨论中,四名儿童文学业内人士就文学与教化的问题发表了不同意见。剑桥大学儿童文学硕士陈伊潇认为,儿童文学首先是文学,现在市面上的儿童文学有一种急剧的工具化倾向,成了“糖衣炮弹”——看似以儿童为本位的“糖衣”创作,实际上是成人借机向儿童发送的价值观“炮弹”,这种急于说教的做法异化了文学之美,剥夺了文学的艺术趣味。但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陈苗苗与电子工业出版社编审潘炜都将话头转回了儿童文学的教化功能,认为它最后还是应当落脚于“引导”,把“以善为美”视为作品永恒的评判标准。在他们看来,“悲情、消极、负面的”东西可以写,但还是要从“积极的层面”加以引导,让孩子成为“健全的社会一员”。
在挑选童书的问题上,“儿童本位”的说法也显示出其可疑性。陈苗苗认为,儿童本位其实包含了儿童与家长两方面:儿童的一面主要考虑如何引起兴趣,成人的一面考虑如何儿童如何发展,说到底还是“糖衣炮弹”的问题。浙江师范大学副教授常立的说法更为直接,他把儿童文学称作“特殊的文学”,认为童书作者首先直面的作为代理人的家长。在这种背景下,与其说儿童文学是写给儿童的文学,倒不如说是写给成年人用以自我过滤的一张网膜。
教化既已给儿童文学套上枷锁,再想把它拉回到文学艺术的层面来探讨尺度问题,几乎不可能。上海书展期间,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在接受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采访时也谈到,我们今天有一个“强大的、一厢情愿的保护意识”,要把孩子放在毫无作用、且从未真实存在过的保护圈内。然而,她的新书《给孩子的电影》中并没有收入明显色情和暴力的影片。她明确地知道,此举“不是要保护孩子”,而是“为了保护那些自以为懂孩子的人,为了保护自以为要保护未成年人的成年人”,但在“孩子”二字引发的网络道德审查面前,她还是被迫做出了妥协。
刘慈欣曾用“保险箱效应”来概括当代中国儿童文学套路:无论过程多么曲折糟糕,结局一定是光明的。用以教化的儿童文学即使触碰了所谓的禁忌和阴暗面,但结尾处总要柳暗花明,许诺美好未来。界面文化曾在一系列探讨童书的文章中谈到,即使身负枷锁,儿童文学的写作依旧可以充满文学性,例如安徒生童话《影》对现实威权的寓言,郑渊洁《魔方大厦》里的边际破除与动荡游离。不过,在与成年人的互动中,儿童不可避免地身处弱势。尺度掌握在成年人手里,“保险箱”不过是大点和小点的问题,一个成人热衷于在文艺作品中狠批小三、怒骂偷情的世界,儿童文学创作又能宽松到哪里去呢?
参考资料:
《管虎谈〈八佰〉:最重要的不是战争,是人》
https://mp.weixin.qq.com/s/zdzEK9xci8OYvkC-613CBQ
《八佰拍的不是「屁股」,是脊梁》
https://mp.weixin.qq.com/s/hYM9jzrcNTGH46n9_7YQrQ
《同为国民电影,为什么〈八佰〉不如〈敦刻尔克〉?》
https://mp.weixin.qq.com/s/FhqrAUinM-2REpMhT7L2_g
《专访|儿童文学如何书写“禁忌”?家长又如何面对》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174061
《圆桌|“以善为美”是儿童文学作品永恒的评判标准》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191089
《对话戴锦华:对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来要求和净化文艺作品感到警惕》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4822799.html
《“保险箱效应”与完美家庭幻想:中国本土儿童故事是如何讲述的?》
《安全的刘慈欣,危险的郑渊洁:童话故事里有什么“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