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认为,《背影》看似表现了父子亲情,但史料显示朱自清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算不上亲密,实际上《背影》写的是新旧冲突。
张怡微新作《散文课》
记者 |
编辑 | 黄月
上海作家张怡微在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教了四年的现代散文写作,她发现:“不管大学排名如何,不管导师团队如何,当代的创意写作课程中几乎没有散文。”她感到现代散文好像缺席了文学系统,一方面“现代散文研究始终难以形成自身独立的价值体系、学术概念和研究方法”,另一方面连“中国古代散文研究也被边缘化”。
2016年以来,张怡微一边教学一边摸索,在爬梳资料的基础上着笔写下一些思考。这些文章从2019年1月起连载于《萌芽》杂志专栏,它们正是她的新作《散文课》一书的雏形。
上海书展期间,张怡微在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引驰的对谈活动上提到,这本《散文课》像是完成了一个理想。她用“口述”比喻成书的感受:“口述是一个私人的观看,但它至少是一份答案。《散文课》不是教材,但至少可以谈谈这个事情。”
“创意写作”最初起源于爱默生在19世纪30年代的演讲,它区别于学术性或技术性的写作,用来指富有创造力的写作实践。五十年后,哈佛大学开设第一批创意写作课程,意味着它开始成为一个正式学科。在中国,“创意写作”这个舶来学科只有十多年历史,但课程设置已相当丰富,从传统的诗歌和小说,到颇具中国特色的“影视剧写作”。而作为一位教授现代散文写作的老师,张怡微发现,散文这种文类严重缺席了中国当代的创意写作课程。
散文是历史悠久的文体,常称的“古文”指的就是古代散文。先秦时期盛行古文,其特征是用准确的表达和严密的逻辑来“载道”。随着历史发展,典故和修辞增加了散文的可读性,散文的范畴也大幅扩展,在南宋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中,“散文”与“韵文”和“骈文”相对,指的是不押韵也不过分讲求句法的文章。但从明清到五四新文学时期,小说的兴起与推广,逐渐分担了散文“载道”与“消遣”的功能,改变了文学格局。
教学之初,张怡微用的讲稿底本是台湾教授鄭明娳的著作,但觉得不完全适合。在她看来,散文的定义过于庞大,“我们从高中考大学开始写的那个八百一千字的小作文,一直到大学里的采风游记、课堂纪实,兼差写的软文、报纸副刊的千字文、影评书评球评,都不是小说,也不是诗歌,更像是广义上我们可以去写的散文。”
教学和研究的困难还体现在现代散文理论很少,评介现代散文缺乏一套权威标准。《散文课》一书引论《缺席的散文课》解释了背后的原因:古代散文与散文理论实际上有很高的学术地位,但五四之后对西方小说、诗歌以及相关理论的大量引入削弱了古典文论的话语权。同时,小说承担了“救亡图存”的职责,但当时流行的“美文”却没有找到更好的发力点。
“我不断被人追问‘散文是什么样的’,”张怡微在活动现场提到担任教学职责后的感受:“我提的是现代散文的一个理想,不过理想是被‘逼’出来的。”
张怡微在写作上无疑是高产的,仅是散文集就曾出版《都是遗风在醉人》(2013)、《因为梦见你离开》(2015)、《云物如故乡》(2016)、《旧日的静定》(2019)等作品。这一次“散文创意写作指南”的出版改变了她往日仅仅作为散文写作实践者的身份。站在教学者的立场上,张怡微逐渐意识到,情感教育决定了我们如何感受和鉴别情感,在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她认为语言是有限的,并不能表达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即使写作者使用最熟悉的语言,也会面临命名的困境”,所以,“一些情感是无法被命名的存在。”
但这些有时无法言说的情感,正是郁达夫曾提出的“散文的心”。王安忆在1995年写作的文章《情感的生命》中也强调,真实所感的情感决定着散文的质量。张怡微从中受到很大启发:“散文的质量取决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辨别有质量的感情……写好散文需要我们培养鉴定良好情感的能力,建立良好生活的诉求。”她以弗洛姆《爱的艺术》的观点“爱是一种知识”入手,认为我们需要先高度重视情感,再缓慢地学会有关情感的能力。
当情感成为“散文的心”后,读者和作者就需要考虑散文的主题。在充斥着物品的消费社会,我们鲜少有时间享受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闲暇。张怡微向读者们提示,“咏物”是一个长久的传统,在当代生活中也会有新经验。她用淘宝直播作为例子,觉得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与散文写作者们拥有共通的能力,比如精准地描绘物的特质,调动日常经验来获得共情。另一个具有可写性的主题有关“失去”。张怡微谈到了陈引驰2004年编著的《悲情散文精品》,认为自己对散文的看法与这本书一样,“散文有关生活中无可挽回的事情。”
在张怡微的评价体系里,何其芳的《画梦录》、刘大任的《挂着与落着的雨》是散文典范,电影导演贾樟柯写的一些散文也很有韵味。在散文的形式上,她觉得余光中还处在探索散文语言的实验阶段,需要发现新的语言风格。
有趣的是,她认为朱自清是被“误读”的:《背影》看似表现了父子亲情,但史料显示朱自清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算不上亲密,实际上《背影》写的是新旧冲突。她特别推荐美籍华人作家李炜的散文集《4444》,认为好看的文章是用新形式整理出感情和世俗经验。“我喜欢的散文与现实生活有着距离。我的喜怒哀乐应该有一种新的表达形式。”她也在《散文课》一书中做出了进一步阐发:“我不认为散文写父亲、母亲,写亲人离世就是俗套,但我认为只写爱的单一面向,只写脱离外部社会的孤立的亲子关系是可疑的。”
在提问环节,张怡微指出,散文不像小说,能够把经历作为情节的底本,传达出作者意图表达的情绪,散文中的经历更像是素材,它不可能完全贴合现实。因此,“有时候,对你影响很大的经历不一定有故事性……让所有人共情是很难的,不能让所有人都理解你。”陈引驰也抛出了一个问题——“散文会有隐含读者吗?”,即在进行散文创作时,作者是否会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读者群,从而甄选素材来把控隐私和安全。他认为,古代的酬答诗存在目标读者,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这个目标读者可能是固定且唯一的,但在现代社会中奢求共情十分困难。
而我们依旧可以尝试鉴别这些情感是否足够真诚与动人,这种能力一方面来自天赋,一方面可以在训练中获得。张怡微回忆道,王安忆曾评价她一年写三十万字“太少了”,以此鼓励年轻作者们多写。她认为创造能够让作者走出自己的边界,不再有当事人的介怀,从而感受到身为创作者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