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在法律上并不是一个典型的伊斯兰国家,因为建国后不同立场的政治强人努力维持着一个世俗化的印尼。
文|地球知识局
印尼是一个时常被忽略的巨人。
这个国家里,300多个民族的2.6亿人,生活在17508个岛屿组成的190万平方千米国土上,为世界贡献了一万亿余美元的GDP。不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印尼都是一个大国(总数上)。
印尼其实是西太平洋+北印度洋人口第三大国
仅次于中国和印度两个人口超级大国▼
除了人口,宗教则是这个被低估的国家最值得注意的一点。伊斯兰教在印尼传播甚广,目前近九成国民为穆斯林。但印尼在法律上并不是一个典型的伊斯兰国家,因为建国后不同立场的政治强人努力维持着一个世俗化的印尼。
其实印尼已经是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
但仍有一定比例的人口并非穆斯林
这个比例就是影响印尼
是否成为完全的伊斯兰国家的关键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印尼的伊斯兰激进势力也开始抬头了。
印尼特色伊斯兰教底色
从13世纪苏门答腊岛西部出现星星点点的穆斯林聚落起,伊斯兰教就在今天印尼境内的主要岛屿逐渐传播。
这一波传教深刻改变了东南亚的宗教结构
伊斯兰教成功在一个传统印度影响强烈的地区
造就了规模巨大的穆斯林群体▼
前往东南亚殖民的的荷兰殖民者主要关注经济利益,不但没有打乱伊斯兰教的传播,反而一方面打击华人势力、一方面统合群岛世界中语言、信仰、风俗甚至人种都不尽相同的各个群体。这为日后的印尼划定出基本的国家轮廓,也为伊斯兰教传播扫清了障碍。同时,皈依伊斯兰教也成为当地人对殖民者的无声反抗,使其在底层寻思扩展。
荷兰殖民时期,在爪哇学习古兰经的儿童
伊斯兰甚至成为了抵抗殖民主义的集会旗帜
(图片:Tropenmuseum / wikipedia)▼
及至印尼建国,爪哇人虽是强势民族,却不具有压倒性优势,伊斯兰教随广泛传播。但也因岛屿的阻隔,各个民族之间依然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自己的文化,也保留着相互的歧视与误解,如何将尚未完成国家构建的印度尼西亚整合为一个国家,是一个颇具有挑战性的问题。
由于印尼的人口分布极不均匀
所以伊斯兰教只要传遍苏门答腊和爪哇岛
其实就可以在全国占据了压倒性多数▼
印尼国父苏加诺提出了“潘查希拉”即建国五原则:即必须有信仰、人道、团结、民主、公正,但并不把伊斯兰教设立为国教。希望以此争取尽量多民众的认同。
1948年,伊斯兰教众在日惹庆祝先知穆罕默德诞辰
日惹同时是印尼独立革命期间的首都
(图片:wikipedia)▼
但是在重建秩序的时代,宽容、温和的理念对政局不会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各种政治势力免不了与当局轮番过招。西爪哇地区的激进伊斯兰武装势力也趁乱和政府打游击,还串联到加里曼丹岛南部,掀起了持续到60年代的“达鲁伊斯兰叛乱”(Darul Islam rebellion),可见群岛上伊斯兰势力之树大根深。
达鲁伊斯兰教宣言原文
(图片:wikipedia@Darul Islam)▼
而在庙堂上,形形色色的伊斯兰政治组织也是印尼政党的主流。这在穆斯林占主流的印尼是一种必然,只是不同政党的政见有所不同,其中部分激进派别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是希望走议会路线建立伊斯兰教法国家。
能够通过选举成为国家领导人的必然是伊斯兰教徒
但政党都必须将潘查希拉作为其执政的前提
(图片:Agus Suparto / wikipedia)▼
因与阿拉伯世界相隔遥远,文化在传播过程中必然出现失真和衰减,加之四周多种多样的文明都会对印尼产生影响,印尼的各种宗教都极富地方特色,伊斯兰教在传播的过程中也逐渐与本土相结合。及至近现代交通变得便利,20世纪初伊斯兰教在印尼出现了第二波传教浪潮,其中影响较大的教派是非常“复古”的瓦哈比派与萨拉菲运动。
个人的观念力量弱小,组织的观念无比强大
组织化程度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指标
两波时间跨度数百年的传播刚好让印尼穆斯林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传统派(abangan),信徒集中于印尼乡村,信仰掺入了万物有灵、佛教等宗教观念的伊斯兰教;另一派则是正统派(santri),教义没有被本土化改动太多,信徒往往集中于城市,他们有条件去清真寺,城市中往往也有宗教学校,可以提供比较正统的宗教氛围。然而事实上后者在政治上更加宗教化,甚至谋求建立教法国家。
随着正统派的势力越来越强
加上背后有其他正统伊斯兰国家的支持
建立教法国家的声音越来越大
两大派系之间还可以进一步细分,关系盘根错节,但当时的印尼尚不具备建立教法国家的条件。
苏哈托时期的压抑与逆反
苏加诺倒台后,正统穆斯林势力作为苏哈托的重要支持力量,认为让政府承认伊斯兰教原则,将伊斯兰教置于政治与道德中心地位的时机到来了。
然而苏哈托虽然是穆斯林且反感左派,却并不是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他的大致目标是用民族(基本上指爪哇族)认同代替宗教认同,团结全国力量(当然是由爪哇族主导)推动国家的现代化。
1968年苏哈托在就职典礼上
接替苏加诺成为了印尼第二任总统
对于这样的政治强人,军队比宗教团体更重要
很清楚的是,民族主义国家比教法主义国家更有前途
(图片:PD-INDONESIA. / wikipedia)▼
虽然苏哈托推翻了苏加诺的政府,二者政治立场、经济政策与政治风格也截然不同,但“潘查希拉”五大原则却被继承了下来,这仍然是印尼的国家原则,而且执行得更加彻底。
1987年五大原则海报
第一条仍是信奉独一无二的神明(不强制是伊斯兰教)
(图片:Government of Indonesia / wikipedia)▼
苏哈托的具体手段包括整合纷繁复杂的伊斯兰教政党,并剔除其中的极端派别,组成印尼团结建设党。此举表面上增强了伊斯兰教政党的实力,实则使之温和化并忙于内耗。苏哈托甚至用渐进手段分几步将“潘查希拉”设定为该党的指导原则,代替了原先作为指导原则的伊斯兰教义,连党徽中的麦加天房都被清除。
在苏哈托时代后期改成了左图五角星
后来又改回来了...(右图)
(图片:Wikipedia)▼
当然,这一系列目的明显的操作也引发了巨大争议,尤其在一个伊斯兰教徒占据人口绝大多数,伊斯兰教在教育、基层组织、慈善等方面都发挥重要功能的国家。认为宗教具有最高正义性的正统信徒们,对新政感到不解,甚至会倍感屈辱和愤怒。
1974和1978年,印尼部分穆斯林学生走上街头,捍卫他们所理解的正义。气血方刚的年轻人往往思想激进,行事风格也容易走极端,当他们又拥有了宗教加成,具体表现可想而知。所以,阻挠、打击种种“青年”、“学生”伊斯兰政治组织,也就成了苏哈托政府暗中进行的工作重点。
1978年《学生奋斗》白皮书一直是印尼十大禁书之一
它揭示了苏哈托时代的几个失败政策
(https://kumparan.com)▼
然而苏哈托政府自身种种问题却起到了为渊驱鱼的作用。
印尼社会普遍贫困,伊斯兰教中平等与慈善的理念深入人心,贫民(特别是爪哇、苏门答腊地区的)有天然拥护伊斯兰教的倾向。而苏哈托以市场经济之名,行官僚资本主义之实,让印尼保持经济增长的同时,也迅速拉大了贫富差距,加之任人唯亲、纵容亲信敛财、军队经商、腐败横行、高压统治、大屠杀污点、强行用爪哇文化同化其他民族的种种行为,苏哈托政府让宗教学者感到堕落,让穷人感到愤愤不平,为部分穆斯林的激进化火上浇油。
今日苏哈托常被定义为独裁者,但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想象后的历史。在真实的印尼政坛,这位强人也做不到独断专行,他甚至将部分伊斯兰教法写入法律以讨好乡间伊斯兰哈夷(阿訇),团结伊斯兰政党,用以制衡军方。
印尼宗教激进化的种子,也是在那个时代的政治安排下被埋下的。
苏哈托和他的妻子
(图片:Wikipedia@Presidential Library)▼
更现代或是更传统
亚洲金融危机后,人们对苏哈托的不满被彻底点燃,强人终于倒下,但权力真空很快就会被填补。此时的印尼国内,左派早已不成气候,民众也厌倦了腐败的军方,伊斯兰政治势力终于等到了抬头的机会。曾经逃亡的极端分子,则带着自己成型的队伍回到了印尼,在随后几年接连造成暴恐事件。
在现代信息传播技术的加持下,意识形态可以被更快更广地传播,激进信徒们渴望的“纯正”、“未经篡改”的教义也因此得到了满足。温和包容的传统伊斯兰教在新的形势下迅速式微,正统信徒则迅速膨胀。
宗教事关身份认同,被当作高于一切的“正确”,若是转化为组织严密的政治势力,形成较强的社会压力,其信条也将进一步强化,呈滚雪球之势。
很多印尼人就这样成为了雨林中的精神沙漠人。
古色古香的扎染布服装和屋顶如同三重金字塔的印尼传统清真寺,本应建构印尼真正的历史文化和身份认同,却被白袍子和拙劣模仿中东风格的粗制滥造清真寺代替。
传教真人秀也一度在印尼大热。讽刺的是,其中一个赚得盆满钵满的明星阿訇,是来自美国的白人,上一份工作是基督教传教士,也真是老传教人士了。
印度尼西亚的仿制天房
(图片:https://www.douban.com/note/716902848/)▼
社交网络、监狱、缺乏管理的清真寺和宗教学校则成为了传播极端思想的阵地,且成果“丰硕”。截止14年8月,就有2000多人宣誓效忠伊斯兰国,800多人前往中东参加“圣战”。当近两年伊斯兰国被清剿殆尽,印尼又面临极端分子回流的问题。
相比从众的平民和极少数极端分子,既得利益阶层可能才是推动印尼伊斯兰教极端化的最关键力量。激进伊斯兰政党乐于与阿訇们维护好关系,达成一种“不投不是穆斯林”的效果,进而用宗教制高点堵住质疑者的嘴。
2016年,雅加达省省长的华人钟万学,公开批评了那些借用古兰经达到政治目的人。结果激进社团“捍卫伊斯兰阵线”组织了10万人大游行,并烧毁数辆警车。
即使在印尼最大伊斯兰教组织,“伊斯兰教士联合会”判定钟万学没有亵渎古兰经的前提下,后者依旧被判刑两年,可见印尼的宗教势力有多么强悍。
钟万学的宗教信仰是基督新教
虽然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但在这个有世界第二多伊斯兰教徒的国家
一切挑战伊斯兰教的人都很难善终
(雅加达极端穆斯林针对钟万学民族及宗教背景的骚乱)
(图片:VOA / wikipeida)▼
至于“捍卫伊斯兰阵线(FPI)”的基层核心成员什么来头,常驻印尼的记者皮萨尼曾留下生动了记述:她去变性人脱衣舞酒吧做采访,看到老板被宗教人士扮相的“捍卫伊斯兰阵线”成员索贿,震惊之余,联想到以前那些收保护费的黑帮,而老板表示二者同一个人。
在雅加达抗议期间
FPI的领导人(右)和时任警察局局长
此组织正是由民警组织发展而来的
自诩“伊斯兰道德警察”
并一直致力于实施伊斯兰教法
(图片:Wikipedia)▼
就这样,鬼火少年脱下皮衣、洗净油头、穿上白袍、留起胡须,摇身一变成为了“捍卫伊斯兰阵线”执法队员。
底层的寄托、中层的收入、高层的政权,最终把这个国家的伊斯兰激进化成了一种各取所需的合谋。在这种僵局中,如果印尼想要弥合更“传统”与更现代的撕裂,或许还需要付出更长时间,甚至是以走弯路作为代价。
一个在独立时想要成为多元化无国教的国家
在发展了几十年后,却出现按伊斯兰教法执行私刑
印尼的未来是以宪法治国还是以教法治国
还是一个未知数
参考文献:
谢静岩. 苏加诺执政时期印尼政治发展道路特点及反思[J].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学报, 2014, 24(5): 12-15.
沈燕清. “伊斯兰国” 在印尼的渗透, 扩张及印尼政府的应对[J]. 东南亚南亚研究, 2017 (2017 年 03): 9-15.
石坚平. 印尼伊斯兰教现代化历程初探[J]. 东南亚南亚研究, 2009 (2): 12-16.
肖福旺, 巴纳, 许丽丽. 印尼伊斯兰经济运动的发展 (1980s-2012)(下)[J]. 南洋资料译丛, 2014 (4): 66-80.
https://www.indonesia-investments.com/culture/religion/islam/item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