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深圳也在做旧建筑改造 会和老城市们有什么不一样?

一座城市的新陈代谢,不仅仅是要不断打破新旧建筑的边界,还应该唤起人们对生活的知觉,这是年轻的深圳如今想要做也不得不做的事。

 |  周卓然
废旧的大成面粉厂和现代化的街道  图片来源:UABB

废旧的大成面粉厂和现代化的街道 图片来源:UABB

2015年的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选址在蛇口港的大成面粉厂,主题定为“回到城市的原点”。不过,一座只有30余年历史的移民城原点在哪里?

高耸的土黄色圆筒仓库上印着红色大方字,透露了这个成立于1980年的面粉厂的年岁,数百步之遥的海岸边依然停靠着轮船:这里是蛇口,是1979年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用铅笔在宝安县南头半岛的地图上用铅笔划了两条线后,最后批下来的2.5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临海一角。

面临改造面粉厂厂区 图片来源:UABB
主展区8号楼 图片来源:UABB

一座废弃5年的面粉厂

鼎沸的人声打破了大成面粉厂长达5年的沉寂——2010年国家产业转型,大成面粉厂也结束运营。双年展更像是一次城市学专家的学术集会,来自西班牙、荷兰等全世界各地的学者和艺术家近月来汇集至此,被限定只能找来深圳本地的材料,有垃圾也有环保素材,来搭建若干民工房、柜子、花园等微缩的景观,以展示自己对深圳印象的独到理解。

这些人的出现,就像当年忽然在这块弹丸之地涌入的数条轮渡一样事发突然,人们高谈阔论,大讲深圳城市规划的将来,仿佛这便是所有人的故乡。

他们提到了这块旧厂区的未来:要建一条大马路横贯其中;保留曾经的面粉储存室——筒仓;双年展后拆掉主展区8号楼,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坡屋顶小房子,以后会变成“都市厨房”;还会有一个农业景观设计空间,供市民们种菜养鱼,取名叫“桑田浮城”。

到时候的面粉厂会是一个新旧搭配建筑群,南面太子港,北面旧工业建筑,心腹为集休闲、展览、学术三重功能为一体的现代空间。

这块土地的所有者是蛇口招商局。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土地规划部总经理郑玉龙对界面记者表示:“面粉厂会成为一个文化中心,170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里会有大量的商务建筑,包括住宅公寓和商业开发,如今想先借建筑展这样的学术讨论去激活。”

这是蛇口借展览改造的第二个项目了,去年的深双重建了面粉厂不远处的废旧浮法玻璃厂,建筑师们最后保留了玻璃“轻轻触碰”的哲学,引入电子屏等现代设备,欲把顶层设计成一个可供时装发布的时尚走廊,以吸引文化资本的流入和设计公司的入驻。

共生村 图片来源:UABB
共生村 图片来源:UABB

无论是面粉厂还是玻璃厂,它们都是蛇口给深圳历史留下的烙痕,而深圳的旧建筑改造计划是特别的。

建筑师们一边抱怨着这里城市化进程的激进,一边对这些短暂历史的沉淀物保有绝对好奇。负责改造面粉厂的南沙原创建筑设计工作室有一位女建筑师——刘珩,她也是这次展览的主策展人之一。这些天,她对上百人解释了她的工作内容,有时候她明显太过口干舌燥,但仍然乐此不疲地讲述那一个“今年年初,我和团队戴着生化武器进入尘封多年的面粉厂施工”的故事。

“深圳以前是匆匆地城市化,它不变,别人逼着它变,建高楼或者改建建筑内部的公共设施。如今这个旧面粉厂也面临留下还是消失的临界点,其实只要政府不推倒它,这些旧建筑的自我更新能力还是非常强的。”刘珩对界面记者说道。

刘珩谈到的具有自我更新能力的建筑,在深圳有一个典范——城中村。深圳的30余年,几乎完成了中国或欧洲的城市几百年的演变历程,它是一个安装了快进装置的试验场。它是特区,是改革前沿,民主、权力和资本在1992年后被激化,造城热到处蔓延。

以欧陆建筑为仿造模板的大楼顷刻间拔地而起,开发商就像一个初学插花的学徒,找空地就插,没什么规划。这割裂了曾经接连成片的村庄,政府又来不及也没钱购买所有村民的土地,一百多个城中村就此形成。

如今,这些村民自建的破旧房屋依然以社区的形态零星分布在深圳市内,它们有独立的街道办事处、欣欣向荣的菜市场、40平米1700元的房屋租金比商品房低了近一半。曾经的农民在自家土地上修建房屋一度不受限制,如今依靠出租房子早已不愁吃穿,居住在其中的人变成了来深圳打拼的外省年轻人。白天,他们出入高档写字楼上班,晚上回到划算的出租屋内,而旁边新兴小区的人们也偶尔来村中的市场买买新鲜的瓜果蔬菜,这大大降低了城市生活的成本。

“城中村在深圳有着积极作用,它不是脏乱差的代表,而是城市生态的一部分,深圳现在应该不拆它了。”刘珩说。

高楼和城中村紧密相连 图片来源:pconline
城中村中错综复杂的电线 图片来源:本地宝

旧建筑新用途,但怎么才能让人愿意来?

如果说面粉厂的翻新是隐蔽在建筑内的“旧瓶装新酒”,那么城中村的老派则是暴露在街头巷尾的市井生活。城中村的温度给了聚集在面粉厂的建筑师们启发,也让他们意识到更新一个旧建筑,最重要的是让离开的人们回到建筑里,这远远比改良一个建筑的外观更加重要。

那么要帮清冷的面粉厂召回四散开去的市民,需要什么?

必须需要一点利益的驱动。

这也是招商局选择和双年展合作的原因。这场持续了六届的展览在建筑界积累了全球性的人脉资源,并和港口对岸的香港一衣带水,具有国际影响力。

在深圳,位于华侨城原东部工业区内的华侨城创意文化园已经是一个成功案例,它也是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的创意产业园区,引进了各类型创意产业,如设计、摄影、动漫创作、教育培训、艺术等行业,还有一些有创意特色的相关产业如概念餐厅、酒廊、零售、咖啡等,如今已经成为深圳市民的周末好去处。

未布展前 图片来源:UABB
筒仓内 图片来源:UABB

招商局的介入很难让人忽视这场展览的资本导向。在展场二楼,组委会开出了单独的企业展馆。入驻的鸿荣源集团、绿景集团、新世界集团、京基集团、卓越集团等均是清一色的房建或物流企业。而今年的双年展,也第一次开辟了“创客区”。

要知道,深圳创业圈和互联网圈在过去两年中生机勃勃,这座城市在智能硬件、生物科学、无人机等领域均走在全国前列,而如果从估值上来说,腾讯、华为的上百亿美元早已符合巨头的标准,而华大基因、大疆科技等科技公司依然具有发展潜力。

“我想展览的三个月会是一个实验,我们也很想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变化。在这个区域,不一定是设计,也欢迎互联网共享经济等东西。”本次深双的制作经理兼建筑师尹毓俊对界面记者说道,“这些产业往往不需要依赖过多的城市基础设施,办公灵活性高,对空间的要求是’有意思’大于’广面积’,且要租得起。”

双年展后,面粉厂曾经存储谷物的筒仓将逐步落实改造方案,顶楼将遵循云线状的轮廓建造一个透明的天顶,改造成招商会办公室。主空间变成当代艺术博物馆,里面还将建造图书馆和冥想室等。

迷失于巡回 图片来源:UABB
混沌深圳 图片来源:UABB

但是这里会产生一个问题:再生的旧建筑在形态上和新建筑存在差异,这会打断空间的连续性。

那在主策展人Aaron Betsky的眼中,就像拼贴图画一般,是一个“出人意料但又似曾相识的世界”。毕竟在面粉厂直至地铁站的沿线,来自伦敦的V&A博物馆和招商局大楼都是线条流畅的现代建筑。现在让我们设想一下,当人们下了地铁走着走着忽然在一群新楼群中看见3座旧筒仓,突兀感是会让勾起好奇还是阻止人们走近它?

这样来看,城市的设计还需要一点不刻意的亲切感。

为了打破新旧的边界,园区将留出足够的公共活动空间,欢迎所有市民前来参加论坛、艺术活动和工作坊。

“我们可以用车道、绿化等等分割旧建筑和新建筑,或者加大艺术和视觉化作品的范围,去让城市变得有趣。”瑞士苏黎世理工大学的教授Hubert Klumpner对界面记者解释。

事实上,现在的面粉厂墙壁上已经画上了一只色彩鲜艳的鸟。而在未来,厂区的新建筑将被建造成一个玻璃盒子,轻轻放在旧建筑二层拆除的平台上,材料质感都强调新旧对比,以突显工业建筑时代的厚实和现代材料的轻盈之间的反差。

尹毓俊提到,纽约在公共空间的建设上做得很好,由于纽约建筑在里面、开口上都有严格的限制,想要多得到一些商业面积,发展商要能够建筑修筑过程中贡献一点公共空间才行。这样一来,花园、派对场所等空间不仅出现在地面,也存在在楼顶或任何地方,在街道上也可以看到明显的标志,告诉人们哪些地方向市民开放,这些都能给深圳作为参考。

那么如果商业和空间设计都搞好了,要想真正地引流人群,最后还需要一点传统,也就是俗称的人情味。有了这一点,面粉厂如今花大力气展出的深圳历史和将要修建的“桑田浮城”才有了立足之本。

“ 在城市生活的人,对于原始的农业生活已经感到遥远。其实深圳这座移民城市突出的问题都和农业有关,比如移民、城市走读、城中村等等,将来都会在面粉厂建立的城市学中心加以讨论,取名为’蛇口议事’。”郑玉龙对界面记者说。

这就是深圳,它是中国城市现代化矛盾的缩影。在中国这个农村人口约10亿的国家,深圳在2004年就宣布自己成为第一个没有农村的城市,而现在,这座城市又开始呼唤乡村。

拼贴城市 图片来源:UABB

城中的客家围屋

于是双年展找到了号称深圳状态最不好的龙岗,作为辅助面粉厂的分展场。在那里,还留存着古老农耕文明时代的客家围屋,画家滕斐、设计师黄扬、影像工作者梁荣正在为展览进行拍摄,他们想把围屋内的日子做成20个纪录片,每个只有五分钟,以方便视频在社交平台上传播。

人们默认围屋的民族特色也能够弥补工业厂区的文化空白。这片有90多户的客家围屋全村姓李,前方是美术馆,左右和后面都是高达40层的楼宇。前几年,村民把围屋周边的城中村卖给了万科,有人变成了拥有30套房的富豪。

“村民们说,其他房子都卖了,只有老房子不能卖,因为这是祖宗留下来的。”滕斐对界面记者说,“这些村民的自我保护能力非常强。”

早些时候,村民委员会筹钱修缮了祠堂,这使得一些卖掉农民房的老人们非常高兴,越来越多人选择回到围屋,包括那些曾经偷渡去香港的游子。

虽然大多数年轻人依然在外面打拼,但围屋就像握在手里的风筝线,连接着李姓家族的血脉。在这里,依然严格遵循着传统民俗,村内的房间不能出租给外人,结婚时,年轻人们依然回到村里,新人们拜完会面朝着祖先灵位退出去,而在双年展动土期间,虽然施工并不在村庄内部,但村民们还是找来村长辈李子良一同探讨风水问题。

滕斐说围屋是龙岗的“紫禁城”,离市中心不过28公里的距离。老宅子虽然不能像面粉厂一样大兴土木,但回到村中的人们依然叮叮当当的翻新着自家的庭院,甚至引来了隔壁村大娘的注意,“也给我们拍一个吧。”大娘对滕斐说。

客家围屋 图片来源:网络

这让人想起深圳的口号来——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座移民城曾经难以被称作故乡,但如今保留旧有建筑的城市建设方式是具有可持续性的,它不仅能够记录这座城市的历史,更重要的是,它能引起当地居民的文化自觉。

滕斐认为,这份自觉对引导旧工厂的重生意义非凡,这意味着深圳正在就建筑和城市化的意义进行反思。在深圳城市规划的蓝图中,其实不乏美丽的绿地和广场,但它们都过多地聚集在福田区大型金融机构的门前和高档小区里,阻碍了更多大众均等地享受他们。深双2009年的策展人欧文撰文写道“因为阶级屏障和身份壁垒,让社会的流动无法逾越城市在空间分配上的界限。”

最后,深圳和很多大城市一样不能免俗,一面空对着寂寞的花园,一面却注视着困顿拥挤的芸芸众生。

“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七十个奇景,而是她对你提的问题的答复……或让你再度发现不复存在的故我。” 在面粉厂主展区的论坛室大门上,贴着《看不见的城市》几个大字,而在那本同名的名书里,上述一段话也许解答了深圳的难题。

人与生活,才是城市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