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疫情结束后,我最想见的是日常生活里的普通人 | 疫时口述系列

“我不是要给疫情中的苦难做所谓的‘暴露’,但是我也不去回避真实,我想把个人经历灾难之后心情的变化和人格的变化写出来。”作为一位成熟的非虚构写作者,袁凌如此说道。

 |  袁凌
图片来源:图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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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作家、媒体人袁凌在疫情期间读了保罗·策兰的诗,自己也写了两首;他采访了在疫情中失去亲人的孩子,写下他们的故事,希望把灾难之下个人的经历和转变真实地记录下来。关于疫情结束后最想见到谁,他说,想见到普通人,日常生活里的普通人。

袁凌(吕萌 摄)
作家、媒体人。已出版作品《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我们的命是这么土》《在唐诗中穿行》《青苔不会消失》《世界》《寂静的孩子》等。

疫情中的阅读

按说疫情期间闷在家里应该就多看点儿书,但实际上很惭愧,我这段时间看书不算太多,情绪不是处于一个很高点。

我在读以前一直看的书,比如说保罗·策兰的诗集。我觉得这个时候看他的诗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他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在奥斯威辛集中营之后继续写诗,对抗世界的绝望和黑暗,而并非廉价地歌颂光明。我觉得眼下面对某种灾难,大家情绪处于一种低潮时,或处在某种禁闭的限制中时,去看他的诗,能够体会里面被限制的一种诗性。

 这个时期我也读了爱丽丝·门罗的系列小说,我觉得她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对生活本身真实质地的追求,比较可靠。她不是追求情节多么完整,多么曲折,或者多么圆熟,她的小说像是一个生活的片段,完整度没那么高,但是质地很可靠,我觉得这个跟非虚构写作承担的作用是相通的。另外,我读了罗新老师的《从大都到上都》,是一种历史学的思辨和田野调查实地探访的结合,具有强烈的非虚构性。某种程度上说,这是非虚构在学术层面的一种表现。这本书我知道了很久,疫情期间比较认真地读了一下。

再就是我最近重温了《无梦楼随笔》。在这样一种隔绝、低沉的时期,我觉得需要一种坚持,需要一种个人的探寻。这本书的作者是张中晓,他的家乡在浙江绍兴旁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我去探访过他的故居,这本书可以带来一种精神力量。

不刻意暴露苦难,也不去回避真实

关在家里心情比较低谷的时候,创作也处于低潮期。最近对以前写的两个长篇做了一点点修改,其他的感觉找不到特别合适的题材,创作近期比较苍白。因为我以前做过很长一段时间记者,疫情出来之后有媒体找到我给他们撰稿。我也觉得在这个时期应该做一点更实际的事,也就答应了。我开始电话采访了几位疫情之下的武汉人,他们的亲身经历,他们的遭遇,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诉求,他们的心理。经过几天的采访,写了一篇稿子,名字是《疫情中一夜长大的少年》,主要写一个少年,他本来有一个完满的家庭,因为疫情,家庭四分五裂,奶奶去世,妈妈也染病了,爸爸本来就在外地有重病,两个姑姑也得了病,就他一个是健康的,所以他要撑起家里的重担。他刚刚满18岁,在懵懂无知中一夜之间被迫长大,经历了很多。我想把他的这样一种转变记录下来。

我不是要给疫情中的苦难做所谓的“暴露”,但是我也不去回避真实,我想把个人经历灾难之后心情的变化和人格的变化写出来。后来我又陆续接到了一些线索去采访,通过采访写故事,我希望跟疫情当中的人保持一种直接的、真实的联系,同时积累一些素材。现在各地政府的隔离措施非常严密,这种封闭性应该引起大家的反思。至于是否能产生一些更深层的、值得回顾的作品,我不一定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想跟疫情中心的人保持联系,这是一种责任。

我还写了两首诗,表达疫情当中的一种心情。我们感到无助、衰弱、抑郁,这种感受可能是共通的。我也跟同处疫情的当中一些朋友保持联系,体会他们被隔绝的孤独和无助的状态。也许将来会把他们的状态记录下来,不一定现在就去着手。跟他们保持联系,得知他们的状态,有一种交流,算是做准备。

那些“寂静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寂静的孩子》这本书确实是费了我蛮多的心力,做了多年的探访,当时心理压力是蛮大的,我觉得有可能坚持不下来。后来也没有想到会持续四年之久,最早想探访乡村,后来加入了城市,包括流动儿童、中产家庭的孩子,比计划的更全面些。我感觉比较欣慰的地方就是我坚持了下来,也尽量按照我的想法做到周全。

中国的孩子这么多,形态这么复杂,要说我的书能写得多全面或多深入,肯定有薄弱的地方。读者也曾提出过,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村庄就呆在那里连续跟踪两年?但是我当时的探访状态决定没办法这么做。我也觉得全面扫描和深入传达两种方式并行不悖,而我做的是前一种。我想如果有机会,后一种也很有价值。

有人拿我的另一本书《青苔不会消失》做对比,认为《寂静的孩子》太柔和、太温柔了,穿透力不够。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去满足的一个遗憾,只能说一本书是一本书的样子,孩子们的生活是比较日常性的,冲突性没有那么突出,所以更多展现的是一种日常状态下的寂静生活。 

《青苔不会消失》
袁凌 著
中信出版集团·中信大方 2017-04

书中这些的孩子,我不可能和每一个都保持联系,但是其中有些孩子我其实是一直在关注的。像《驴皮记》里的张浩,我就一直有关注,他现在是上高三,今年应该高考,疫情不知道对他有多大的影响。现在他吃不到犀角粉了吧,只能继续熬阿胶、熬驴皮吃了,现在身体不如以往,有时候也会流鼻血,但是他还在坚持。

还有《车间里的母女》里的那个女孩可心,她爷爷现在去世了,家里没有人照看她了。所以她妈妈就放弃在外打工了,现在两个母女俩一起回到了内蒙。还好,她们村里有扶贫政策,给她们分了一栋房子。这个小姑娘很学习很努力,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寒假也一直在读书。我有时候在朋友圈可以看到她分享自己的学习状态。她新年的时候还跟我联系了。

另外我在《寂静的孩子》序言里写过一个孩子,赖帆,他的父母之前也在外打工,赖帆自己也带病外出打工,发病大出血只好回家了。还有《王子和四个公主》里的一家人,现在因为没有办法在北京上学,所以离开了北京。目前是爸爸带着四个孩子在家乡上学,妈妈一个人在北京打工挣钱。但是今年受到疫情的影响,我觉得他们的收入应该会很成问题。还有像《缝纫机与大富翁》里面写到的蒋政宇,他和妈妈一起回老家去上学去了。有时候放假,会和妈妈一起出来玩一玩。还有翟龙萍,她现在好像在做售货员,她的妹妹还在上学。《针脚编织的时光》里写的红林,现在在县城上高中,状况还可以吧。

我想过几年,可能会选择一些孩子,做一些回顾。我对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是有很深的感情和友谊的。总之还是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再写一写他们吧。

《寂静的孩子》
袁凌 著
中信出版集团·中信大方 2019-06

疫情结束后……

我是一个比较喜爱往外跑的人,疫情期间一直呆在家里,下楼都不太自由,确实感到挺受困的。结束之后想去哪里,我现在也说不上,可能就是能到处走动走动见见朋友吧,跟各种各样的人有交流,生活不会处在封闭的状态。这段时间爱人一直陪在身边,所以也没有特别想见的人,但是想见到普通人,日常的普通人,保持对生活的触角和敏感。

(本文为大方读者群线上活动实录,经中信大方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