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时代之后,尤其二战结束以后,岛国政治家对汉学的学习与掌握水平已经大不比其先贤。
撰文:李洁(东方历史评论)
公认的汉字及中华典籍正式传入日本的时间,是在公元3世纪末,是经朝鲜半岛南部的百济国由“渡来人”带入岛国的。要知道,汉字与日语是完全不搭的两种语言。在没有日本自己的文字假名之前,日本人只能以汉字为书面语,而日常生活刚用日语交流。如此可知,学习并熟练地掌握汉语,实在不易。
自公元7世纪始,即中国王朝的隋代始,日本开始派遣“遣隋使”率团到中国学习宗教与文化。之后二百多年间,日本向大唐王朝派出的“遣唐使”及随员多达19次,人员每每在数百人。从此,在复制了唐朝模版的社会制度的同时,四书五经和历代中国大儒的著作也成了日本上流社会的必读书,以致汉学成为岛国的第一学问。上自天皇王公,下至各藩武士,人人苦读中国圣贤书,个个熟悉李白、杜甫、白居易。在他们笔下,中国的典故也是他们的典故,中国的价值观也是他们的价值观。
且读这首《别诸友入唐》:
数君为国器,万里涉长流。
奋翼鹏天眇,轩鬐鲲海悠。
登山眉目结,临水泪何收?
但此迁天处,空见白云浮。
作者贺阳丰年是彼时的东宫学士,日本有名的汉学家,因自己未能入选进入大唐的一员而深为遗憾,又为入选的国家级才干(国器)的朋友而高兴,看他们像鲲鹏一样飞走后,他含泪写下这首小诗。
如果说这首送别诗写得有些凄婉的话,那他的传世名诗《高士吟》即表现出了不逊于《大风歌》一般的豪迈之气:
一室何堪扫?九州岂足步?
寄语燕雀徒,宁知鸿鹄路?
这气概,真是超凡脱俗。
再来欣赏一首五言的《王昭君》吧:
弱冠辞汉阙,含愁入胡关。
天涯千万里,一去更无还。
沙漠攘蝉鬓,凤霜残玉颜。
唯余长安月,照送几重山。
这首诗的作者并非普通贵族,而是第53代日本君主淳和天皇(公元823年-833年在位)。这位日本君主,不仅自己爱写汉诗,而且还亲自编纂过几十卷本的汉诗集,以上几首,即选自他“御制”的《经国集》。
大量的唐诗被历任“遣唐使”及留学生、留学僧传回日本以后,成为岛国上层社会的学习的典范,其中最受追慕的,是白居易。据日本史料记载,《白氏文集》传入日本后,“被奉为宝典,其中的诗题、文题、辞藻、韵律、意境,无不成为模仿、揣摩、剽窃的对象”。
当时有一位文坛领袖级人物,写白氏风格的诗已出神入化,故被醍醐天皇称为“胜白样”,意思是胜过白居易的先生。这个人,叫菅员道真,是被任命为“遣唐使”而未能成行的皇宫文秘官员。看这位“胜白样”的作品,确实写得很像他白爷爷——白居易比他年长70多岁。诗题即白式的直白,叫《不出门》:
一从谪落在柴荆,万死竞竞跼蹐情。
都府楼才看瓦色,观音寺只听钟声。
中怀好逐孤云去,外物相逢满月迎。
此地虽身无捡系,何为寸步出门行?
当时唐朝文化昌盛,文人优裕,开始兴起回文诗,即一首诗从头到尾读罢,再从尾到头重读一遍,竟然也是一首既合辙押韵,又平仄与对仗严谨的诗。读回文诗,循环往复,趣味无穷。写回文诗,虽属文字游戏,却要有高超的遣词造句的本事。
有意思的是,日本人马上也学会了写回文诗,其存世最早的一首,无题,一七韵,读来意趣盎然:
寒露晓沾叶,晚见凉动枝。
残声蝉嘒嘒,列影雁离离。
蓝色红添砌,菊花黄满篱。
团团月耸岭,皎皎水澄池。
读罢后,再从最末一字倒着往前读,则成了另外一首言前韵的新诗:
池澄水皎皎,岭耸月团团。
篱满黄花菊,砌添红色蓝。
离离雁影列,嘒嘒蝉声残。
枝动凉见晚,叶沾晓露寒。
虽属文字游戏,但能做这等高雅游戏者,岂是寻常之辈?
再录一首17世纪幕府将军的文学侍臣新井白石的《诸葛武侯画像歌》,且看日本人对我中华文明的饱学与化用:
太华山裂失赤符,神龙潜伏海将枯。
谁知时务在俊杰,此间足数凤之雏。
关张不悦鱼水合,君臣奇遇绝代无。
立谈既定三分业,顾托不负六尺孤。
王佐从来见伊吕,兵谋何必事孙吴?
葛巾羽扇清渭曲,中原赤子徯来苏。
万古精灵长不死,岂唯当世魏人趋。
桓温素有雄心在,只识常山蛇势图。
若不知三国故事,不通中国历史,即便中国读者,读这一首长诗,是不是也够吃力的?
千百年来,日本的汉学一直是显学。到了江户幕府时代(约明末至清末时期),因社会安定,汉学更得到空前的发展,博学的文人每每成为举国敬重的名士。他们以脍炙人口的诗,传播着文化与历史知识,为后世日本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正因为有了这样氛围,至幕府末期,西乡隆盛、副岛种臣、伊藤博文、乃木希典等精通汉学的下级武士才能脱颖而出,成为国之栋梁。
笔者曾在鹿儿岛了解过当时萨摩藩(今鹿儿岛市)的教育情况。每个武士之子,无论乃父年俸几何,从六七岁开始,都必须严格遵从这样一个时间表——6时至8时,晨读四书五经和其它汉学著作;9点至10点到神社里祭祀;10点至12点,复习所学的讲义;午后2时至4时,户外活动,即爬山与涉水,包括不分季节的冷水浴;4时至6时,学与练习武术,即击剑、柔道等;晚6点以后禁止出门,在家长和兄长的教导与监督下读书与讨论。
正因每天的第一课就是学习孔孟朱程、唐诗宋词,所以明治时代的军政巨头才大都能写出地道的汉诗。
被日本人誉为“明治伟人”一代人中,日本第一位元帅西乡隆盛声誉最高。在日本人笔下,此人不仅是“军人、政治家”,而且还是“哲人、教育者、书家、诗人”,大概是头衔最多的一位日本近代巨子。笔者曾在其故里鹿儿岛偶得《增补西乡隆盛汉诗集》,内有五、七言诗共197首,且大都可圈可点。
早年西乡隆盛参与了反抗幕府的斗争,被幕府判刑入狱。刑期中,他写过《狱中有感》,这首诗也成了他传世的第一首诗:
朝蒙恩遇夕焚坑,人世浮沉似晦明。
纵不回光葵向日,若无开运意推诚。
洛阳知己皆为鬼,南屿俘囚独窃生。
生死何疑天附与,愿留魂魄护皇城。
与“洛阳”相对的“南屿”,是鹿儿岛以南的一个小岛,当年关押西乡氏的地方。除此一处不为中国人所知之外,其余文字,均与汉意无异。
翻阅西乡隆盛的汉诗,能看出作者有很深的唐诗功底。且读以下两首诗,一为以中国汉代张良为由头的七绝《题子房图》:
守哲无如钝,风容似女仙。
胸中何物在,圯下枕书眠。
这首小诗,显然受画师所托,在一幅面容秀美的张良画像上的题诗。试想,若不知中国的张良字子房,不知他早年曾在圯上得一位老先生赐予《太公兵法》的典故,一个日本人,哪里会写下这样看似平白如水,实则颇值回味的地道的汉诗?
还有一首,是的七律《游赤壁》:
赤壁谁争山水情,难比千古著功名。
早帆冲雨潮声急,暗雾围峰震霹轰。
浪碎周郎疑激战,云晴苏子寄风情。
岂图此夕逢春暖,直棹孤舟乘月行。
这首诗当然得自苏轼的千古名篇,但写的却不是中国湖北的赤壁,而是作者故乡鹿儿岛的锦江湾,那儿也有一片红色的岩礁,故名。通读其诗,其意境与韵句,尤其是颈联(第五、六句),真禁不住要拍案叫绝了。
不过,比起同时代的副岛种臣,西乡氏的汉诗又稍逊风骚了。副岛氏也是武士出身的明治重臣,曾任外务卿(外交部长),来北京和李鸿章签订史上第一个中日友好条约《中日修好条规》,以精通汉学为人称颂。据说他年少时不仅熟读子曰诗云,而且还能通篇背诵诸葛亮的《出师表》。从北京回国后,他因与西乡氏的“征韩”主张被否决而与西乡等四大臣一起辞职。下野后,他因迷恋中华文化,跑来中国南北游历了长达两年的时间,其间与各地官僚以诗唱酬,显示了极高的汉学水平。他在华旅行,倒正躲开了以西乡为统帅的萨摩藩的武装叛乱。回国后,他被聘为帝师,专门为明治天皇讲授《大学》、《中庸》等中华典籍,后曾任内务大臣,以枢密顾问官退出政坛,78岁高龄谢世。暮年,他曾以《解嘲》为题,喟叹生命匆匆:
青年自觉气如虹,老去唯看发若蓬。
聊复与人闲作句,屠龙手竟换雕虫。
萨摩藩籍的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相继过世后,长州籍(山口县)的伊藤博文脱颖而出,成为日本近代史上最有资望的一代名相。自号“春亩山人”的伊藤氏所写的汉诗,曾被人收集成册,即多卷本的《春亩公诗文录》。笔者在其故里山口县萩市见识过他的书法,也是汉学功底甚是了得。
笔者见识过他写的一首小诗,甚是可读:
平生抱负在前贤,安得微忠能动天。
千古谁知诸葛志,剪灯时读出师篇。
伊藤氏留在人间的最后的文字,是三首汉诗,而且,是在我辽东半岛上,面对日俄战争的累累战死者的墓冢吟的绝句。其最后一首,是为俄军阵亡者所写:
丘冢累累不记名,生灵几万作牺牲。
堪怜今古虫沙恨,手荐寒花泪自横。
在旅顺写完这首诗的5天之后,即1909年10月26日,他就在哈尔滨火车站的站台上被朝鲜民族主义者安重根当众击毙。
其实,随他一起到中国,并差一点也被安重根击毙的他的秘书森槐南,才是日本公认的一代汉诗大家。森13岁时即能写汉诗,16岁时以一首填词博得清国驻日公使黄遵宪惊呼:“真东京才子也!”黄大人乃清国有名的诗人外交官,能让他当面点赞,殊为不易。森槐南入仕很早,但一直不是什么大官。伊藤博文从当内阁总理大臣时即把他召到身边,及至他第四度出任枢密院议长时,仍请他做秘书官。有人说,伊藤公假公济私,想就近请教汉诗而已。
甲午战争三年之后,两位清国中级官吏受湖广总督张之洞派遣,到日本考察军政制度。在东京,他俩受到了一群酷爱中华文化的日本文人墨客的款待。主人盛情,客人回应;诗词唱酬,谈笑风生。在中央政府任职的森槐南,起身为客人吟了一首《沁园春》。这首酒席上的应酬之作,吟罢,不光感动了两位中国客人,更折服了在座的日本文友。
这首词,即被吾邦行家极为赞誉的“槐南词压卷之作”。《日本词选》(岳麓书社1985年11月版,彭黎明、罗珊选注)注解语如下:
这首感时抒怀,作于明治三十一年(一八九八)春,时值日本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之后三年,德法英俄虎视眈眈,中国面临的情势相当严重。槐南在词中表达了对中国形势的忧虑和关切。此词豪宕顿挫,有苏辛之襟胸,杜甫之情怀。起句沉浮博大,结处抑郁伤感,中间波浪起伏,气势流贯,为槐南词压卷之作。
沁园春
玉池馆席上赠清国姚石泉锡光、徐鸣九钧溥
澒洞乾坤,沧海横流,白日欲趖。
叹职方图里,吐番突厥;
羁縻州外,德法英俄。
万里氛烟,三年战垒,赢得沉沙折戟多。
望威旅,正不知何国,楼船频过。
任他铁券山河,猛聚雨飘风可奈何。
且早防强敌,长城饮马;
休思前衅,同室操戈。
有客观风,凭谁回日,渺渺愁予三岛波。
春光好,蓦伤心溅泪,花鸟知么?
词中所表达的情绪,既有对中国沦为欧洲强国半殖民地的忧虑,又有对中日两国曾经“同室操戈”的惋叹。笔者一代人,少时都只读过甚至背诵过一首《沁园春》,便误以为乃天下最好之词。此番读日本人的同牌之词,方恨从前读书太少。且看此词尾,套用杜甫诗句,却更让人拍案称绝!
日俄战争是发生在中国辽东半岛的一场地区争霸战,日军以巨大的伤亡惨胜。乃木希典是长州籍的第三军司令官,也是有名的汉诗高手。战争期间,他手下有18000多人阵亡,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儿子。他于战时写的几首诗,曾在日本广为传诵。
2014年9月12日下午,笔者在旅顺日俄监狱旧址博物馆见过他的一块诗碑。该碑虽底部被凿残,但诗文基本保存完整:
山川草木转荒凉,十里腥风新战场。
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
碑后的墙上,有图文说明,称此碑是1937年5月26日南山战役33周年时立于金州南山上。屈指算来,那时还没发生九一八事变,旅大还是日本人的租借地。不过,彼时,写诗的人已经死去25年了。
此诗因“甚有唐人格法,远神笃意,入人肝脾”(郑孝胥语)而为我国方家所称道,更被日本人奉为近代经典汉诗之一。
在日俄战争中,乃木希典还写过几首汉诗。下面一首,即他包围了号称“东方第一要塞”的旅顺口后,经过数月苦战,终于攻陷旅顺口北部的一座海拔203米的无名高地后所写。他按203的谐音,将该高地改名为汉字“尔灵山”,并慨然赋诗一首。
这首诗,也曾传诵一时。现存于蓬莱博物馆里的一幅吴佩孚的遗墨,即为佐证。吴氏乃秀才出身的蓬莱籍北洋名将,一生拒入租界,晚年以不与倭寇合作而为国人所景仰。这样一位中国儒将,却能手书日本前辈军人的遗诗,而且是以世人罕见的正楷,而非人们常见的行草录书此诗,可知吴氏对“乃木将军”的钦敬,亦可知这首“尔灵山”诗的影响早已溢出日本列岛。
攻陷旅顺后,乃木率第三军转战至辽北的法库县。深秋,望着日俄战争的硝烟正在散去,这个56岁的独目将军已经没有了“一将功成”的豪情,有的只是对“万骨枯”的喟叹:
皇师百万征强虏,野战功成尸做山。
愧我何颜看父老,凯歌今日几人还。
1912年9月,在明治天皇驾崩后,他与妻子相约自刃殒命,殉了“皇国”。让笔者意外的是,这个能写地道七言汉诗的日本“军神”,诀别人世前,却没为他的同胞留下一首绝命诗。
仅从西乡隆盛、副岛种臣、伊藤博文、森槐南、乃木希典这几首汉诗(词)来看,明治时代的军政巨子,一定是些自幼饱读中华经典,出口唐诗宋词的人。他们不会说汉话,但却能以汉语写出汉韵的诗歌,这得需要很大的童子功。
笔者一直到近年,才在走读日本撰写《晚清三国》时,开始接触并惊讶日本对中华文明的汲取。明治时代之后,尤其二战结束以后,岛国政治家对汉学的学习与掌握水平已经大不比其先贤。在东京的日本宪政纪念馆里,笔者见识过几代日本政治家的书法,当代风流人物比百年前的同行们水平相差甚远。
现在日本的中学、大学的语文教材,仍有若干篇中国经典诗文为必修课。或许正因为此,2020年春援助中国的医疗物资外包装上,才出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诗经或唐诗撷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