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研究李白或者杜甫,他们的传世作品中都有疑伪的,《全唐诗》里也包括了大量的伪诗,因此文学品鉴是普及性的工作,作品辨伪是专业性的工作,这两者都是有价值的。
文:陈尚君
题目中的“伪好诗”是我生造的,前两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过一次名为“伪好物——十六至十八世纪‘苏州片’及其影响”的特展。“伪好物”,就是说画是假的,但是伪造得很好。我想借这个意思讲一些伪诗中的好诗。在此之前,先和大家讲《全唐诗》是怎么成书的,为什么《全唐诗》里有大量的伪诗。
“《全唐诗》中的伪诗与伪好诗”,这个题目涉及学术研究和文学品鉴根本的不同。研究学问要求实辨伪,而文学品鉴讲究艺术精湛。这两者看似理所当然,其实是各行其是,各有道理。如果一位学术名家讲解唐诗,所欣赏的恰是一首伪诗,不免留下笑柄。反过来看,宋人说到好诗,一下子想不起姓名,于是就称是唐诗,任何人都不怀疑。偏偏现代人发明了古籍全文检索,又偏偏遇到像我这样爱认死理的所谓考据学者,逐一查来,居然一半是宋诗。《全唐诗》编成那会儿,没有全文检索,编纂者又迫于皇命,学识也有些局限,采取凡前人有一书说是唐诗者,一律视作唐诗收入,问题自然不少,当然也给后人留下发现问题的机会。研究学问的基础是必须要求实辨伪,因为只有求实辨伪我们才能知道某一件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无论研究李白或者杜甫,他们的传世作品中都有疑伪的,《全唐诗》里也包括了大量的伪诗,因此文学品鉴是普及性的工作,作品辨伪是专业性的工作,这两者都是有价值的。现代《全唐诗》学术研究的工作其实是把九百卷中的四万九千四百多首诗,每一首都解剖出来,仔细地分析,做文本的溯源和史实的探究,追求文献之真相,这样的一个工作虽然艰难,但是它可能也会有特殊的价值。
清圣祖康熙四十四年(1705)三月,皇帝第五次南巡,对接待他的江宁织造曹寅提出,希望能够以清宫收藏的两种与全唐诗有关的著作为参考,在扬州编修“全唐诗”。于是曹寅就延请十位在籍翰林——彭定求、沈三曾、杨中讷、潘从律、汪士纮、徐树本、车鼎晋、汪绎、查嗣瑮、俞梅——在扬州开馆,进行这项工作。所谓在籍翰林就是其在翰林院的工作已经结束,回到南方的故里,养老或者赋闲。皇帝命令把他们重新召集起来,去扬州编书。第二年十月,《全唐诗》编修完成,只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编成的《全唐诗》全书九百卷,目录十二卷,收诗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以及一千五百五十五句残句,涉及作者两千五百七十六人。
之所以这么快完成,是因为这本《全唐诗》是在明末胡震亨《唐音统籤》和清初季振宜《唐诗》的基础上编修而成的。胡震亨是浙江海盐人,《唐音统籤》是他个人一生的积累,共一千零三十三卷,按天干地支的方式来编制,当时因为个人财力有限,只刻了其中的“癸籤”(三十三卷)和“戊籤”。但是《唐音统籤》的稿本一直存在大内,即今天的北京故宫博物院,直到将近二十年前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于是今天我们就能够知道胡震亨在唐诗收集整理方面做了多少工作。季振宜是江苏泰兴的盐商后代,年轻时爱读书,利用家里的财富收集了大量善本书籍,编成七百一十七卷《唐诗》。这本书现存三个文本,一个文本是保存在台湾的手稿粘贴本,即在初期工作中利用原始材料拼贴出来的一个长编,通过上面的涂画,我们可以看出当年季振宜是根据什么材料来剪贴,贴了以后怎么删、怎么改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台湾出版了影印版。另两个文本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呈进本,以及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一个文本,两个版本内容基本相同。
将《唐音统籤》的稿本与《唐诗》的手稿粘贴本放在一起,可以看出清代编纂的《全唐诗》是在这两部书的基础上拼凑而成的。毕竟翰林院不是专门研究唐诗的机构,在康熙皇帝的命令下,《全唐诗》成书十分仓促,在文本的鉴别、史料的排编方面有很大的欠缺。但是由于是皇帝领衔,所以这本《全唐诗》一直沿用到今天。
《全唐诗》的体例,全书首列帝王后妃作品,其次为乐章、乐府,接着是历朝作者,略按时代先后编排,时代不明及事迹不详者殿后,再次为联句、逸句及名媛、僧人、道士、神仙、鬼怪、梦、谐谑、判、歌、谶记、谣、语、谚、谜、酒令、占辞、蒙求,而以补遗、词缀于末。它在当时条件下,网罗了唐五代的全部诗歌作品,不但包含了已结集的著名诗人的诗集,而且广泛收罗了一般作家及各类人物的作品,全面反映了唐诗繁荣的景象。可以说这套《全唐诗》的编撰,将明末到清初近两百年中,许多学者积累下来的成果,做了一个集大成的简单处理。虽然问题很多,但使用比较方便。
《全唐诗》编校者在《凡例》中,曾说明订正过一些所收材料的错误。《四库全书总目》据以概述云:“以震亨书为稿本,而益以内府所藏全唐诗集,又旁采残碑断碣稗史杂书之所载,补苴所遗”,“如《册府元龟》所载唐高祖《赐秦王诗》,则考订其伪托。又旧以六朝人误作唐人者,如陈昭仪、沈氏、卫敬瑜妻之类;以六朝人讹其姓名误为唐人者,如杨慎即陈阳慎,沈烟即陈沈炯之类;以六朝诗误入唐诗者,如吴均《妾安所居》、刘孝胜《武陵深行》误作曹邺,薛道衡《昔昔盐》误作刘长卿之类。唐诗之误以诗题为姓名者,如上官仪《高密公主挽词》作高密诗,王维《慕容承携素馔见过》诗作慕容承诗之类,亦并厘正”,“至于字句之异同,篇章之互见,根据诸本,一一校注,尤为周密”。
也就是说这本《全唐诗》是以《唐音统籤》为稿本,增加了清宫所藏的一部分诗集。据今人根据已影印出版的胡震亨《唐音统籤》和季振宜《唐诗》所做的研究,以上所述颇多掩饰与夸耀。所谓“内府所藏全唐诗集”,即指季振宜《唐诗》。以《全唐诗》与胡、季二书比读,可以发现当时几乎全靠二书拼接成编。全书主体部分,大致以季书为基础,仅抽换了少数集子的底本,因季书不录残句,援据胡书补遗,小传则删繁就简,编次做了适当调整。因此,实际情况与《四库全书总目》的叙述正相反。此外,《四库全书总目》中的这段话,实际上是孙儿乾隆皇帝评价爷爷康熙皇帝的工作,自然很难做到实事求是,只能说好话。譬如闺媛、僧道以下的部分,几乎全取《唐音统籤》,仅删去馆臣认为不是诗歌的章咒偈颂二十四卷。《全唐诗》里边没有收录王梵志的诗,正因为他的诗在《唐音统籤》里被编入了章咒偈颂部分。唐诗字句的异同和篇章归属的互见,胡、季二书多有说明文献依据的文字,《全唐诗》编校者将二书校记中一律改为“一作某”,并没有根据诸本去做周密的考订。《全唐诗》卷八八二至卷八八八补遗七卷,是编校者据新发现的《分门纂类唐歌诗》《唐百家诗选》《古今岁时杂咏》等书新补的诗篇。所以,这本《全唐诗》的编纂大体是草率的,由于编纂时间仓促,所据文献有限,以及大型官修书难免谬误的通病,此书漏收唐人作品,误收非唐五代人的诗篇,以及作者小传舛误,收诗重复互出,一首诗,既见于甲的名下,又见于乙的名下,还见于丙的名下,到底是谁作的,《全唐诗》不做鉴别。而作者张冠李戴,诗题、录诗和校注的错误,都所在多有。尽管如此,它毕竟实现了总汇唐诗于一书的工作,不失为一部资料丰富、比较完整的唐诗总集,使此后的唐诗爱好者和研究者大获沾益。
要弄清这个问题,首先要说明什么是伪诗。这个概念对于个人和一代文献,有着不同的意义。对于个人来说,不是他本人所写的诗,就是伪诗。这些伪诗的出现,有的是因为传说,譬如李白的这首——出自《唐诗纪事》一八卷,引自东蜀杨天惠《彰明逸事》:
(北宋)元符二年春正月,天惠补令于此,窃从学士大夫求问逸事。闻唐李太白本邑人,微时募县小吏,入令卧内。尝驱牛经堂下,令妻怒,将加诘责。……顷之,从令观涨,有女子溺死江上。令复苦吟,太白辄应声继之。令诗云:“二八谁家女,漂来倚岸芦。鸟窥眉上翠,鱼弄口傍珠。”太白继云:“绿鬓随波散,红颜逐浪无。因何逢伍相,应是想秋胡。”令滋不悦。太白恐,弃去,隠居戴天大匡山。
杨天惠北宋末在彰明任县令时,在地方上采集的传说,说当时李白在县里做小吏,县令来考李白是不是会写诗,正好看到江水涨潮,有女子溺死江上,县令苦吟了一首诗,李白在旁边应声继之,写下了上面这首诗。问题在于,这样的诗水平真的是很卑下,而且选题糟糕至极。但这就是一个传说,真假无从分辨。
除了这类传说外,还有一些诗是可以考证清楚的。比方说李白名下有一首《傀儡诗》——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这首诗讲一具被雕刻成老人的牵线木偶,“鸡皮鹤发”,和真人一模一样。被牵动时,生龙活虎,但傀儡戏演完以后就被扔在一旁,像人生一梦。这首诗据说唐玄宗退居西内以后曾经吟诵过,并且记载创作者是李白。然而在《全唐诗》中这首诗同时出现在三个人名下——唐玄宗、李白以及梁锽。梁锽名下的这首诗的题目叫“咏木老人”。现在普遍认为,这首诗的作者只可能是梁锽,他是与李白、高适同时代的一位年轻诗人。因此,这首诗肯定是唐诗,但对李白来讲,它就是伪诗。
还有些情况,虽然存在很多怀疑,但没办法做很清楚的判断。比方说这一首李白的《戏赠杜甫》——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李白和杜甫曾经有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经常在一起,关系很密切,但分开以后,杜甫不断地怀念李白,李白却好像根本没这回事情一样,这是由两位诗人性格差异很大而造成的。李白是一个主观的诗人,眼中只有自己;而杜甫是一个入世的诗人,很注意其他人的情感的变化。就这首诗来讲,最关键的问题是“饭颗山”。我们在中国找不到这么一座山,中国之大,这座山是不存在的。再一个问题是,在这首诗中,李白对杜甫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如果这首诗是李白作的,显然李白在讥讽杜甫才情不够(郭沫若认为这样的口气表达出李白对杜甫很亲切的关心,这也是一种说法)。但由于诗中的“饭颗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题,所以尚没有人能够做出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解释。进一步说,这首诗到底是不是李白所作的,也就只能存疑了。
当然,在李白的名下也有许多纯属附会的诗歌。因此就李白个人来讲,名下存在许多伪诗,有疑问的诗大概超过一百首,很多学者发表了各种有证据或者是没有证据的怀疑的议论。对于这些议论,既没有办法推倒,也没有办法求得更可靠的证据,因此只能存疑。
而对于一代文献的研究,必须确定以下几个原则。第一个原则即所谓的唐代诗歌,规定了《全唐诗》收诗之起讫时间,上限是唐开国即武德元年(618)五月,下限因十国之亡有先后,因地方之不同,有九六〇年至九七九年之不同。如果所收诗歌的创作年代是在这段时间之前或之后的,就可以被认为是伪诗。第二个原则是,它必须是诗而不是文章。第三个原则是必须用汉语创作,而非日文或中亚文字。第四个原则,这些诗歌可以是中国人到日本、新罗等地写的诗,也可以是日本人、新罗人入唐以后,用汉语写的诗;但是如果外国人在国外所写的汉诗,就不能收入《全唐诗》。以上四条原则,确定了《全唐诗》应当收录的范围。
一九八三年,我曾经撰写《全唐诗误收诗考》(《文史》,1985年第24辑),其中罗列了《全唐诗》误收的十种情况。第一种,唐以前的作者因事迹失考而误作唐人收入进来的。比如说《全唐诗》收入的一位诗人叫徐之才,不算很有名,但他是北齐时人,在《北齐书》中有传,最近几十年他的墓志铭也出土了。那为什么《全唐诗》会把徐之才收进去呢?因为在明代流传一本书,叫《玉台后集》,其收诗的范围实际上是从梁末到中唐前期,包括北齐、北周、隋等。在《全唐诗》编纂等过程中,人们看到了《玉台后集》中收了徐之才的诗,却不知道他的事迹,于是就一并作为唐诗收进来了。第二种情况,是唐以前作者的诗误归唐人名下而收入者。比如说《全唐诗》中李商隐名下有两句诗:“头上金雀钗,腰佩翠琅玕。”这两句诗出自曹植的《美女篇》。再比如,陆龟蒙名下有六首《子夜歌》,其实都是东晋时的民间作品。第三种情况,是隋唐之际作者在隋所作诗。以上三种情况说明了《全唐诗》误收唐以前诗歌的原因。
第四种情况,是宋及宋以后人因事迹失考而误作唐人收入者。比如北宋诗人胡宿,《宋史》有传,并有文集《文恭集》存世。《全唐诗》之所以误收胡宿的诗,是因为金元之间的诗人元好问,在他的名下有一本唐诗选《唐诗鼓吹》,其中收入了二十首左右胡宿的诗,后来编纂《全唐诗》时就这样错误地延续了下来。第五种情况,宋人姓名与唐人相同而误收其诗为唐人诗。古今姓名相同是很常见的事情。比方说《全唐诗》里收入的郭震,唐代的郭震是武后到玄宗初年的一代名将,宋代初年成都的一个处士也叫郭震。两个人的字不同,唐人字元振,宋人字希声。再比如说周渭,唐中期有一个周渭,宋初也有一个周渭,《全唐诗》中周渭名下的诗,实际就包括了这两个人的诗歌。第六种情况,是宋初人误作唐末五代人收入者。也就是说宋代初年有些人事迹不是很显著,一直被认为是唐人,比方说李九龄、滕白、廖融、刘兼等,都是宋初时人。第七种情况,是由五代入宋者入宋后所作诗。譬如乾康,是湖南的一个和尚,从唐末一直活到了宋初。还有《全唐诗》中所收的何象,当作何蒙。《全唐诗》收入的何象诗,是投献给宋太宗的。何蒙另有一诗创作于南唐,《全唐诗》没有收入。因此,对于跨代的诗人来说,很难编得很完整,鉴别很困难,但这是一项有必要去做的工作。第八种情况,是宋及宋以后人诗误作唐五代人诗收入者,属于这种情况的诗人,过去我们知道有戴叔伦、殷尧藩、唐彦谦,现在又发现了张继、牟融、陈元光、田颖、吕从庆、莫宣卿等人。
第九种、第十种情况分别是,仙鬼之诗必出于宋及宋以后人之手者,以及宋及宋以后人托名唐五代人或神仙所作诗。
因此,伪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现象。造成《全唐诗》误收的原因很多,主要原因是传误,即诗歌在流传的过程之中,文本之残缺、讹误,以及其他非人力的原因所造成的过失。另外两个原因,一个是依托,即托名于某个名家撰写的诗篇,一个是伪造,因为唐诗卖得好,而书肆里没有合适的、好的文本,就从各种途径找来诗歌,以唐诗为名刊印。据我所知道的,现存《全唐诗》中非唐人所作的,超过一千首,唐诗之间,互见、传误的作品大概在六千到七千首,也就是说,《全唐诗》四万九千多首诗中,有七八千首诗是有疑问的。但其实,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这些有疑问的诗是读不出问题的,原因就在于一般读者没有能力占有全部文献,很难做出判断。我个人近三四十年一直在做一件自己觉得还是有意义的工作,那就是对《全唐诗》的考订和编撰,已经接近完成,希望两三年之后能与读者见面。
特别要说明的是,唐诗里确实有好作品,但其实唐诗未必都好,伪诗也未必都烂。我们一方面需要提倡科学的态度,另外一方面也要知道,好坏和真伪不是同等的概念。如果我们稍稍转变一下立场,不难发现伪诗中尽多好诗,只不过在流传过程中遇到一些与作者全无关联的意外状况而已。换句话说,一首诗要从宋代甚至明代,顺利地混到唐代,没有它自身的优势,能做到吗?当然,唐人有唐人的优势,唐代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是一个每个人可以自由地思考的时代,这一点和之后的时代有根本的不同。因此,我们有一个观念一定要改变,那就是诗不一定只有唐人才写得好,其实宋、元、明、清各代的诗都是越写越好的。
在此,且说说《全唐诗》中的伪好诗。
第一首,骊山游人《题故翠微宫》——
翠微寺本翠微宫,楼阁亭台几十重。
天子不来僧又去,樵夫时倒一株松。
诗见《全唐诗》卷七八四。诗的来源应该是《诗话总龟》卷二四引《谈苑》:“翠微寺在骊山绝顶,旧离宫也。唐太宗避暑于此,后寺亦废。有游人题云(诗略)。”《谈苑》即《杨文公谈苑》,是黄鉴根据著名文人杨亿晚年所谈写成的一部笔记,原书不存,宋人各书引录很多,今人李裕民有辑本。杨亿晚年约当宋真宗末期,时去五代入宋仅五六十年,后人即此怀疑这首歌咏唐代史事的诗出自唐人,也可以理解。
翠微宫,经考证可能在骊山华清宫附近,到唐末的变乱衰落以后,变成了翠微寺。《题故翠微宫》一诗诗意直白而简单。这里本来是一处皇家宫苑,规模宏伟,亭台楼阁层层迭迭,何等繁盛。后来,皇家不再来了,就施舍给寺院做功德,这样又维持了很长时间。然而现在,皇帝是早就不来了,寺院也不知何故,无法维持了,和尚也不见了。眼前一片荒凉,但还有一些人气,砍柴的樵夫正在砍伐松树,这松树可是皇家寺院的古松,也许有几百年了。通过这一场景,这首诗所表达的世事沧桑之感,与元稹诗句“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首诗到底是谁作的?宋元间,这首诗曾被传为唐代著名诗人所作者,如《竹庄诗话》卷一五引《瑶溪集》作武元衡诗,题作“山顶翠微寺”,《类编长安志》卷九作刘禹锡诗,题作“翠微寺有感”,但二家别集皆无此诗,应属误记。比较可靠的记载是南宋周煇《清波别志》卷二:“元微之有一绝句:‘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洪景卢谓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煇幼时亦得一诗云:‘翠微寺本翠微宫,楼阁亭台数十重。天子不来僧又死,樵夫时倒一株松。’乃张俞所作也,思致不减前作。”洪景卢即洪迈,他在《容斋随笔》中称赏元稹《行宫》诗“语少意足”,回味无穷,周煇认为此诗足与相当,他得知此诗作者是张俞。张俞,又作张愈,字少愚,号白云,成都附近的郫县人。他在科场屡举不第,宋仁宗时曾上书言边事,授校书郎,随即归隐以卒。因此,这首诗其实是北宋中期创作的。
第二首,太上隐者《答人》——
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全唐诗》卷七八四收此诗,不云作者时代。其来源应该是《诗话总龟》卷一八引《古今诗话》云:“太上隐者,人莫知其本末。好事者从问其姓名,不答,留诗一绝云(诗略)。”我认为更可靠的记载是南宋书坊编《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四《赠梁道人》注引《池阳集》引滕宗谅《寄隐者诗序》:“历山有叟,无姓名,好为歌篇。近有人传《山居书事》诗云云。”滕宗谅即范仲淹《岳阳楼记》开始所说“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之滕子京,他生活在宋仁宗时,他的《寄隐者诗序》全篇不存,据此节引的片段,知道这位自称太上隐者的隐士,所住地历山在今安徽贵池附近,生活时代与滕相接,可能年长一些,但绝不会是唐人。诗的原题也应是“山居书事”。
但这首诗确实是一首好诗,原因在于他真正写出了隐士的情怀。唐代明瓒和尚《乐道歌》最后一节云:“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写出隐者远离世嚣,亲近自然,不委屈于世务,不忧患于生死,完全超脱世事的感受。太上隐者的这首五绝,恰是对《乐道歌》最简明的概括。人生随意,不必有求,更不必关心世事的变化,一切尽可随心所欲。偶来树下,枕石而眠,只是适意,不需要理由,更没有时限。山中连历日都没有,当然更不关心天气冷暖,时光流逝,随顺自然,无忧无虑,这是真隐者的情怀。诗意很简单,但确是无欲无求的真隐者之态度。
第三首,杜常《华清宫》——
行尽江南数十程,晓星残月入华清。
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
《全唐诗》卷七三一收此诗,作者事迹无考,小传云“唐末人”,出于附会。南宋周弼编《三体唐诗》,以此首为全书第一篇,即认为是唐人最好的诗。再往前追,则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四收入《唐人杂记》,且说明所据为《西清诗话》。再看《西清诗话》卷上,云“世间有才藻擅名而辞间不工者,有不以文艺称而语或惊人者”。下录“近传”之此诗及方泽《武昌阻风》。《西清诗话》作者蔡绦是权臣蔡京的儿子,书则作于南渡初,所谓“近传”,当是南北宋之间事。至胡仔认识稍有偏颇,周弼更推一程,就认定为唐诗。
其实此诗石刻在华清宫,明人还见到,明朱孟震《河上楮谈》卷二录诗共四首,署“权发遣秦凤等路提点刑狱公事太常寺杜常”,更有杜诩跋,称是杜常“自河北移使秦凤,元丰三年九月二十七日过华清”而作诗。《河上楮谈》录诗前二句作“东别家山十六程,晓来和月到华清”,应该是作者的原诗。杜常,《宋史》卷三三〇有传,他字正甫,卫州人。登进士第后,历任使职。元符元年(1098)知青州,次年改知郓州。崇宁二年(1103)自徐州移知镇州。崇宁末,以龙图阁学士知河阳军,卒年七十九。说这首诗是宋诗,应该没有疑问了。
杜常的家在卫州(今河南新乡)一带,因受命处理秦凤(今陕甘接界处一带)刑狱公事而入关。华清宫在临潼骊山下,是唐代著名的皇家宫苑。大约作者行色匆忙,临晨方到临潼,且天气不好,风雨交加,在诗中写出来,则引起“多少楼台风雨中”的无限感伤。诗写得很流动,写景纪行的画面感很强,感伤借画面传出,不加议论而引人无限联想。诗的后两句写景引起议论,包含无限的感伤。
……
第七首,吕岩《梧桐影》——
落日斜,秋风冷。
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诗见《全唐诗》卷九〇〇,作词收录,源自《花草粹编》卷一。其实《梧桐影》的词牌即源于此篇,原作应是诗而非词。较早记录见南宋初曾慥《集仙传》(《山谷内集诗注》卷一六《次韵高子勉十首》之一注引),题作“题汴都峨眉院法堂屋山”。吕岩就是吕洞宾,是宋以后最有名的唐末大神,今知挂在他名下的诗作约有数千首,有宋以后各代伪造者。今人认为几乎无一可靠,大致不错。
大梁就是北宋的东京。此诗包含一动人故事。峨眉道者持律严格,历二十年不下讲席,是一位有道高僧。某日一位高大伟岸的布衣,穿着青裘而来,与道者畅谈良久,约明年此日再相见。到明年此日,道者端坐而逝,伟人来而不见,叹息许久,留下这首诗。伟人没有留下姓名,因此传为吕洞宾现身而作。
这首诗的主题是等待,是忘形友人间契阔生死的等待。黄昏落日,秋风渐寒,相约见面,然而老僧已经远行。生死能够分隔彼此的友谊吗?约定的见面还是不能违背的。僧家喜欢讲因果轮回,道家自能返魂摄魄,都相信灵魂不远,今夜必会归来。诗很质朴,首两句点出时间氛围,第三句很直接,远行的故人,今晚你能回来吗?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教人立尽梧桐影”,你看到我了吗?我就在去年说定的梧桐树下等你。梧桐是一种高大的大叶乔木,月光在梧桐叶间泻下,移动的月光代表时间的推移。我为你彻夜守候,我相信你会来的,我看到了月升月落,我看到了月影在梧桐叶间起舞挪移,我还在等待,相信你的承诺。
宋元人遇到高道异人有不识或无名者,皆喜用吕洞宾现身来解释。这首短诗寥寥二十字,写尽友谊、等待、坚守和希望,能说不是好诗吗?至于是谁作的,关系倒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