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彩不止是新年,什么端阳,花朝,中秋,重阳,都萎成了日历上的蟢窝,再没有力量因缘时序的推移,鼓励人们光荣的游戏的本能。”
按:我们在对疫情的忐忑与担忧中走到了农历旧年的最后一天,虽然电视新闻里仍是年味浓浓,但社交网络上的焦虑和街头巷尾相较往年的清冷,似乎也让新年的喜庆显得遥远而抽象。
不过,即便是在没有疾患之忧痛的年份,在我们身边,对年味愈加寡淡、新年愈加无趣的感慨也并非罕见。父母一辈会这样说,祖母一辈有所同感,甚至年轻人也会觉得年不似年,无聊极了。其实,早在1928年,徐志摩就在一篇题为《新年漫想》里分析了年味之变背后的人性与社会问题。
不仅是年,徐志摩发现,对中国的成年人而言,“季候的循环,春的启示,秋的黄金,夏的富丽,冬的威严,都不能警醒他们的迷梦或是解放他们的於郁……我们在光阴的齿牙间挣扎的目标,一天模糊似一天。”他将此视作一种病症,“不是不严重的病征”,而更可怕更不幸的是,“这时代不但有病而且不浅的征候已经明显到不容否认。不说别的,在你我自身的脉搏上,就可以按出这可惊的消息”——“一堆泥,一团私欲,一球腌臜的心肝,一副残喘苟延的面目——这是现代人们的缩写,再没有别的说了。”
本真呢?兴味呢?希望呢?新春的意义对于时间和人类自身的意义都在于更新,或是一缕微弱的更新的可能。
“新年”,这音响何尝不像是寒夜的鸡鸣,对昏梦的人间,报告一缕新起的曙光?又是一度更新的机会,但我们能接受这福音不?小花草,小孩童,“道不在远”,但我们有力量回复本真不?在绝望的边缘我们不期然发见,我们徘徊的踪迹,这就是我们选定的归宿。
文 | 徐志摩
小孩子们最喜欢年。新年固然有趣,过年也是有景致的。送灶,请菩萨,打年糕,年三十半夜里吃熟荸荠,那样都是好玩。尤其是因为年脚下先生散馆或是学堂放假,孩子们这回玩儿,简直是奉旨,再不用害怕长辈的骂。是的,孩子生活上唯一的镣铐只是上学,这一放松,他们的自由是完全的了。他们跑,他们叫,他们在野地练操,坟台上比武,他们的快活是没有边际的。
难怪孩子们就爱年,就巴望年。他们往往在一个新年还不曾过完就急着问下一个新年该几时来。但他们渐次长大时,他们对“年”的趣味也就逐渐的减淡。等到成了人,生活的负担安上了肩背,“年”的面目就会不期然从喜笑转成忧郁,从嫩色暗成深色。这一深可就不易再往回淡的了。到年节边你去看看,尤其是这类年头,那个人脸上不显着“心事”的□痕?就算足下是快活人,过年用不着担心,但一个年头的消亡至少给我们一种不愉快的警告。他仿佛说:“先生,麻利点儿罢,你又短了这么些了。”
“年”是不能给我们成人们欢喜的,沉沉镣铐着的心不能感着天然的愉快,习惯娇养坏了的身体不能感着天然的愉快,环境和生活仿佛通谋侵蚀人们天赋的特权。可怜的生灵们,笑不再是他们的分,跳不再是他们的分。季候的循环,春的启示,秋的黄金,夏的富丽,冬的威严,都不能警醒他们的迷梦或是解放他们的於郁。一年里的时节,可爱的有诗意的点缀都消失[了]他们原来的意义,只剩下空廓的惯例,落在老妈子们的手中迎送。无光彩不止是新年,什么端阳,花朝,中秋,重阳,都萎成了日历上的蟢窝,再没有力量因缘时序的推移,鼓励人们光荣的游戏的本能。
这是一种病征,并且我怕,不是不严重的病征。生活已经皱缩到枯窘的边缘,想像脱尽了翱翔的健翮。
一堆泥,一团私欲,一球腌臜的心肝,一副残喘苟延的面目——这是现代人们的缩写,再没有别的说了。魔鬼踞生在堕落的山巅上微笑,上帝在他的试验室里自刍败绩的悲哀。这当然只是一种看法,同时我们不疑惑仅有好为诡辩的为我们解说这普遍的销沉的气象。“这正是东方人的秉性使然,”他们说,“不比西方人一逢着芝麻大的事情就会兴奋到毛发耸动。这外表的沉静或许正是内心沉着的征象,悲观者的结论是没有充分根据的。”
阿,谁愿意无端咒诅自身?谁不愿意“悲观者的结论是没有充分根据的”?但不幸这时代不但有病而且不浅的征候已经明显到不容否认。不说别的,在你我自身的脉搏上,就可以按出这可惊的消息。
转瞬间又是一年生,地土还是有生命的。我们敢说,枯草尽多转青,梅枝尽有着绿的希望,但人事呢?我们在光阴的齿牙间挣扎的目标,一天模糊似一天。同时我们觉着生命在我们身上一寸寸的僵化,苦恼,烦闷,悲哀,谁忍得住不高声的叫喊,在我们还有声息的俄顷?
前面我说过孩子们是有完全生命的,他们在天真的自由中欢迎时令的流转,赞美自然的荣华。在他们,正如山林里的雏鹿,游戏的本能得到了无阻拦的表现。文化的一个使命是在保存这健康的本能的永生,它的又一个使命是在更进一步意识的导引。这部分内在的精力化生创造的神奇,附带的柔化人生的枯瘠。不止一个思想家曾经警告我们文明的危险,他们救济的方案虽则各有不同,但他们要我们摆脱物质的累赘,解放性灵的本真,以谋建设健康的优美的活泼的人生,却是往往一致的。圣法兰西士永远伸着他那温柔的手指指引我们到小草花与孩童中间去领悟真理与实在。耶稣点着孩子们对成人们说:“这些是你们应得跟着学的。”他也说“人的生活”,应分是“花朵儿似的”。丹德的想像启示给他从上帝身畔那里来的灵魂们只是一群“无端啼哭的孩子”。东方的圣哲不也是珍重“赤子之心”与“婴儿”的深远的涵义?庄敬的华茨华斯告诉人们“孩子是成人的父亲”,他也在小草花身上发见“眼泪所不能宣泄的强烈的情绪”。
小草花,小孩童,我们自身的卷曲,我们自身的臃肿,在这霜浓星澹的冬夜,我不由的感着不易形容的跼蹐,“堕落”。户外的枯木仿佛在晚风中微喟“堕落”,残破的希望的鬼影也仿佛在我周遭揶揄的回响。
“新年”,这音响何尝不像是寒夜的鸡鸣,对昏梦的人间,报告一缕新起的曙光?又是一度更新的机会,但我们能接受这福音不?小花草,小孩童,“道不在远”,但我们有力量回复本真不?在绝望的边缘我们不期然发见,我们徘徊的踪迹,这就是我们选定的归宿。
本文节选自《徐志摩全集》,经商务印书馆授权发布,按语写作: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