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  · 邓超  · 吕颂贤  · 段奕宏  · 郭涛  · 王珞丹

这是我见过关于《烈日灼心》最好的影评,它真的又黑又硬

乱世是身似浮萍的施力者,而《烈日灼心》里这个施力者一缺席,三个本来洗得够白、可以活下去甚至理所当然要活下去的人,终于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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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阿慕

我们今年已经收获了好几部称得上好的,主要是超越我们认知的国产片,比如《十二公民》《闯入者》,还有刚上映的《烈日灼心》,好像广电总局提前为观众展示了股市有可能到来的触底反弹。

当然,《烈日灼心》有点儿被金爵奖的三黄蛋拖累了,当时媒体尤其是自媒体的版面绝大部分都是戏谑反讽,社会向来是道德审判先行,有这样一个被嘲笑的背景,电影的评价总要打个折扣。

但《烈日灼心》是真的很好。它成功地让罪与罚的哲学面向了大众传媒。

《罪与罚》是十九世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小说描写的是穷大学生拉斯科尼科夫为生计所迫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为灭口又杀死了她的妹妹。机缘巧合,警方抓到另一个嫌疑人并结案,而真正的凶手拉斯科尼科夫得以逍遥法外。然而,他却没能摆脱掉良心的惩罚,他的内心成为一个永不安宁的战场,良知与逃避的挣扎终于让他崩溃了,他一次次地暴露自己,甚至下意识地再去凶杀现场拉门铃试图重温当时那种又痛苦又可怕的丑恶感觉。最终,在妓女索尼娅爱德感召下,他去自首了。

同样的主题,电影在这个故事架构里有不少贴近现实并且更符合逻辑的改动:犯罪的由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三个年轻人,这显然是为了给群戏和整个故事的巧合逻辑做交代——牵扯的人越多,巧合的互文解释就越可靠,杀人的因由成了激情杀人,而门铃成了三个恶人收养的罪恶的遗子——小女孩儿尾巴,妓女则有好几个,王珞丹饰演的伊谷夏,段奕宏饰演的伊谷春,还有吕颂贤饰演的台湾人,自首也变成了被抓获,这当然更是为了戏剧冲突。为了完成戏剧冲突,电影甚至数度启用有可能会模糊故事逻辑的巧合,让一切冲突都在伊谷春到警察局的一两个月之内发生把三个恶人七年的紧张压缩到139分钟。

《烈日灼心》的核心是故事,所以逻辑显得非常重要。故事里除了王珞丹饰演的伊谷夏以外每个人都充满心机,这些心机产生了角色严密的行事逻辑,偏偏这些形式逻辑又超出了普通观众日常经验的预期,从而让剧情产生了数度的反转。

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同性恋这个剧情的引入,邓超饰演的幸小丰为了替自己三人洗脱嫌疑,假装是同性恋并让段奕宏饰演的警长伊谷春当面揭穿,截止到这个设定,几大角色的心机都很有说服力,而这心机居然都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善念,放在整个充满罪恶感的故事里,不得不说产生的对比冲击强烈到爆。所以导演会选择用手持摄影的拍摄方式,并且出现许多次演员面部表情的变焦特写。从这个角度,阅片无数的电影爱好者们对这部电影的评价都褒大于贬,异口同声地表示前半部分十分好看,的确,国产片至今也很少出现形式逻辑反推回去不出漏洞的例子,而《烈日灼心》就是其中之一。

何况,电影还贡献了不少刷新国内观影体验的场景,比如郭涛饰演的杨自道追劫匪被刀划伤后不去医院,回出租屋咬着纱布用白酒自己给自己消毒时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太痛!太爷们儿!也太可怜了!再比如最后注射死刑的那一场,虽然为了过审原来的长镜头被压缩了,但完成度仍然很好,幸小丰的痉挛、挣扎和将死时喉咙里梗出的一口气,完美地承载了全片所有角色隐忍不发的最终爆发!可以说单凭这几个场景就让这部电影有被记住的本钱。不过,幸小丰和吕颂贤饰演的台湾人的那场激情戏则主要是为了提供宣传噱头,在故事本身的节奏上有点儿华而不实。

照顾到电影节奏的场景除了这两场还有许多,比如大年三十杨自道载着伊谷夏在高架桥上飙车庆祝新年,背景音乐和烟花爆炸的声音十分简短并张扬地表现了这三个夹着尾巴做人的恶人七年来生命中难得的温情。片头模仿单田芳老师评书里就有一句台词,说“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脸一抹拉,这日子就想这么过了?是两撇的都明白,不可能啊。”杨自道开车时惊鸿一瞥出现的快乐、委屈和挣扎就在诠释这一句,可以说,无论原著小说还是电影,写的三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而杨自道和伊谷夏的一场爱情,就是在帮年少犯案的主角找到生命里本应有的一束光。

原著小说里高虎饰演的陈比觉在鱼排上生活七年,跟渔场老板娘也是有那么一段的,可能一开始考虑到吸毒事件高虎这条线被弱化了,但删掉这一段的确是对的,避免了重复。也可以想象到,甚至包括幸小丰和台湾人的那一段假装同性恋的感情,有没有松动心房付出真心,答案不一定是否定,电影在幸小丰被抓后给了吕颂贤一句台词,说“我是真的爱他”,伊谷夏还问过杨自道,“你为什么不敢爱”,这样互文的台词给了观众想象空间,在他们小心翼翼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里,遇到单纯的普通人的爱,虽然只能隐忍,但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而我个人最喜欢的场景是幸小丰半夜出完任务坚持要回去拿小金鱼,在街头等车的镜头,无论拍摄角度、灯光调度、画面感节奏感,以及这背后隐含的意味,都堪称完美,《罪与罚》里也是有这一段的,主角在街上踟蹰,慌败散乱,天亮了,路灯黑下来,这一刻,邓超真像一颗星星。所以单论演技,这一段是我给邓超打高分的最大理由,比起面部特写时的表情,这种远景里纯靠肢体语言的表演方式更显功力。这个镜头像电影里无数个细节表情一样,一定是在他们七年的生活中出现过许多次的,身上背负着罪恶,罪无可恕。

所以我也像其他人一样不喜欢电影里那个所谓第四人揭露真相的结尾,看导演采访据说是考虑到剧情需要反转,而且照顾到观众的观影情绪,觉得已经洗白了一个小时的三个人实在不应该成为坏人。在影院的确能体会到导演和编剧的考虑,观众们哪怕可以接受善恶间的灰度,也会对完全的恶人感到不适。可事实又是,尽管可以考虑到导演曹保平对纪录式反转结尾的偏爱(参考《李米的猜想》),这个第四人认罪的真相让故事的逻辑出现大面积的不成立,最明显的,如果有第四个人,那么智商163的陈比觉首先就可以从七年前的阴影里比较顺利地走出来,他在整个犯案现场什么实际罪行都没参与,逃亡时一定有许多时间可以学习法律,心思比较重的杨自道要走出来也容易,电影把他们求死的原因解释为对小女孩尾巴的爱,说得通但也似乎有些过头了,唯一犯过案的只有幸小丰,好在故事的主要冲突都发生在小丰身上,可以算作导演向这个结尾妥协时做的权衡。

我们已经有了很多帮坏人去脸谱化的文艺作品,但这部片在国内的类型片里脱颖而出,主要依靠的除了故事本身,还有三个演员的情绪,简言之,是面对罪恶的自我审判每日都在加剧(电影里将小女孩尾巴的日渐长大作为这种罪恶感加剧的外化表征),对普通生活的眷念是想触碰又不敢伸出手,这样的心情在电影开头和结尾的两场大雨里显得十分耐人寻味。幸小丰最后在给杨自道的电话里说案发被抓只用了三个字,“鞋掉了。”鞋掉了捡起来就好,可有人要捡他们的鞋,这个人每天都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不谈电影圈的生态,不谈市场竞争也不谈观众,看电影是一个私密的文化消费行为,而我在第一遍看完《烈日灼心》之后,紧急去打了一发手枪又抽了两根烟才平静下来,“谁心里没有点儿脏事儿”,伊谷春的这句台词揭露了所有人的伪善面具,邓超的注射死刑表演像一根针插进观众心里。

《士兵突击》里有一句很有笑点的台词,“活着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好好活。”电影里的三个恶人包括因为审查原因出镜甚少的陈比觉,都在争取好好活,做有意义的事情,不少影评解读为“赎罪”,我觉得不尽然,如果没有当初的事件,他们会不会活得更好,会不会继续去做这些日常里积德行善的事,我觉得没有必要打问号,小说和电影只不过将灭门惨案的凶手和见义勇为的的哥司机、兢兢业业的协警这个对比极端化了,但坏人这个名头背负在身上,恶人比良民更明白什么样的恶有什么样的结果,而在等待“鞋掉了”的生活里,再多不动声色的伪装,都抵御不了自己内心的煎熬,那关于未来的种种期望都被自己慢慢推演成生无可恋,“每一天,都没觉得有明天”。

据说电影的原著小说《太阳黑子》是起源于一篇社会新闻,电视里确实有不少犯罪分子都在被抓后表示“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这更像是浪迹江湖的反命题,江湖是快意恩仇的地方,有乱世,才会有真正的江湖,真正的江湖里杀人是勋章,满门屠的杀手仍然有可能是英雄,只要换一个地方就可以亮堂堂地活下去,生逢乱世,只要不死总可以重新开始。乱世是身似浮萍的施力者,而《烈日灼心》里这个施力者一缺席,三个本来洗得够白可以活下去甚至理所当然要活下去的人,终于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