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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决定一本书应不应该被踢出书店?

一本书能否在书店上架,选择权应该在读者还是在书店?

 |  Ron Charles
古巴关塔那摩公共图书馆中的一处“禁书周”展览 图片来源:Tribune Content Agency/Alamy Stock Photo

古巴关塔那摩公共图书馆中的一处“禁书周”展览 图片来源:Tribune Content Agency/Alamy Stock Photo

我让一本书在巴诺书店里下了架。或者至少可以说,这本书是在我的协助下被下架的。这件事让今年的美国“禁书周”(Banned Books Week)对我来说显得有些尴尬,就像是砍掉一棵树来庆祝植树节一样。

两周前,有位读者发来了一张他在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地区的巴诺书店(Barnes & Noble)拍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张促销桌,写着“新版平装书8折”。桌上,在《巴黎孤儿》(Paris Orphan)、《夜鹰》(The Nightjar)和《朗读手册》(The Read Aloud Handbook)等图书之间,有一本大卫·艾克(David Icke)所作的《扳机:改变世界的谎言——究竟是谁干的,以及为什么》(The trigger: The Lie That Changed the World — Who Really Did It and Why)。

如果你没花大量时间游逛在互联网上的反犹太群体或是去倾听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的话,你可能没有听过大卫·艾克这个名字。艾克是英国的一位前体育节目解说员,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经宣称自己是上帝之子。那之后不久,他的言论听起来越发怪异。他已经发表了十几本“令人称奇”(“mind-blowing”)的阴谋论书籍来诠释一切——其中包括跨维度的爬行动物是如何控制地球这颗行星的。

艾克自费出版的新书《扳机》是900页荒谬的文字垃圾。这本书声称,对“9·11”袭击的官方解释是个谎言,目的是掩盖“以色列政府、军方和情报人员在‘9·11’事件中大规模的集中介入”。这与他之前声称“邪恶的”摩萨德(Mossad,以色列情报机构)曾插手国际毒品走私以及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的说法一脉相承。自然,艾克也是反犹太经典《锡安长老会纪要》(The 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又名《犹太人贤士议定书》)的学徒。

有鉴于那样的内容,看到巴诺书店在推销《扳机》让我觉得很是奇怪,于是我致信巴诺公司办公室询问此事。过了一天,一位发言人告诉我:“此书由一家独立出版发行商销售,且是为部分门店中一个名为‘阴谋’的细分类别而订购的。在收悉关于其内容的警示后,我们正从所有门店中移除此书。”

大卫·艾克

现在你在巴诺的网站上再也找不到《扳机》这本书了,尽管那儿仍然有许多其他由艾克所作的拙劣书籍。

当被更加宽泛地问及巴诺书店的筛选流程——牵涉到白人至上主义者、反犹主义者以及其他仇恨情绪高涨的活动人士所作的书籍时,这位发言人补充道,“我们的准则是决不允许带有仇恨言论的内容出现在我们的门店中,而对于漏网之鱼,我们会采取迅速且果断的行动将其撤除。”

这话听起来异乎寻常地果决,但我越是对这条消息加以思考,就越加发现我的“第一修正案绝对主义”(First Amendment absolutism,意指作者将规定保障言论自由的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作为绝对原则的观念——译者注)徒劳地盘桓在我的心中。

全美规模最大的实体连锁书店真的应该“决不允许带有仇恨言论的内容”吗?我期望和希冀一家独立书店能够细心打磨自己的书目。但一家大公司把书籍送进碎纸机,这样的点子不禁令人想起历史上的先例。当然,巴诺书店完全有权利销售任何它想销售的书籍,但公司将如何确定什么是仇恨言论呢?而在决定应当撤除什么书的时候,“迅速且果断”是正确的方式吗?

对美国人来说,这个难题早已有之。早在第一修正案出现前很久的17世纪90年代,一位名叫罗伯特·卡夫(Robert Calef)的波士顿商人冒险出版了一本书,抨击礼拜堂中的巫术审判。身居高位的牧师谴责了卡夫的“诽谤性”书籍,而书店采取了迅速且果断的行动将其撤下。

我们大多数人会说,这是个错误。当我们认为被审查的书籍令人生厌的时候,我们会愿意为言论自由的原则付出多大的努力呢?这就是书店版本的“必须允许新纳粹分子游行穿过斯科基城(Skokie)吗?”(1977年,一些新纳粹主义分子计划在斯科基组织一场游行,此举受到当局、民间和学界的广泛关注和争议。后来美国最高法院以5票对4票判决举办这场游行的权利受美国宪法保护,而阻止这场游行的法令违宪,这场游行最终得以进行——译者注

9月下旬,一如往年,美国图书馆协会正在推动举办“禁书周”以提高人们的警惕——警惕那些对人们读其想读的自由的威胁。这项活动的核心是一份年度“十大最具挑战性的书籍”榜单。今年的榜单上共有11本书,收集了一些为孩子们和年轻人所喜爱的主题。多年前的榜单上,有《哈利·波特》(巫术!)《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脏话!)和《午夜厨房》(裸体!)这样的书。不过最近在这份榜单上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一些因其对LGBTQIA+(性少数群体——译注)关系的正面描述而引来非难的图书,比如大卫·利维坦(David Levithan)的《两个男孩的接吻》(Two Boys Kissing)。全国各地的书店都在禁书周的特别展览中支持这些书籍。我希望孩子能读一读其中的每一本书,但我不由得注意到,在形成这份榜单的过程中,自由主义的口味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赞美这些禁书对于我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整场活动充斥着刺鼻的自我满足的气息,这是我们这些文明开化的自由主义者的一个机会,让我们得以提醒彼此:我们是自由卫士。

然而,当类似于《扳机》这样令人反感的书,在某人提出反对之后从书店下架的时候,情况又是如何呢?并不会有什么全国范围的“第一修正案抗议”(First Amendment protests,意指援引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对违背言论自由原则的做法进行的抗议——译注)。巴诺书店也不会被挥舞着“华氏451度”旗帜的社会活动人士围而攻之(曾被改编为电影的小说《华氏451度》是反乌托邦代表作,华氏451度指纸张的燃点,故事中所有书籍被禁,消防员的职责是焚书而非灭火。因此“华氏451度”被作为象征言论与出版自由的符号——译注)。

这样的做法有可能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我们就真的需要靠容忍艾克这样的怪胎来维持自由开放的思想交流吗?难道就不能赋予聪明人以信任,相信他们有能力区分哪些书应该受到认真对待、而哪些书应该被付之一炬吗?也许我的“第一修正案焦虑”只是作为男性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才有的奢侈品。如果我的生命正受到仇恨言论的积极威胁,我可能就不会以这么尊重法制的客观立场来看待这件事情了。

但是,恰恰是第一修正案,放行了那些在这个国家一度受到打压和禁止而如今为我们津津乐道的声音。以我们能够就“谁可以被允许销售自己的著作”这一问题作出公正的判断来自我安慰,并因此去削弱那个原则,这可能是一步危险的倒退。如果我们不愿意相信群众的智慧,民主还有什么希望呢?在被充斥于社交媒体的愤怒情绪监视着的共同乏味管制之下,有一天我们可能会发现自己正在浏览的书架经过了彻底的“消毒”,确保不会冒犯任何读者的感情。

也许,我们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就是在一种容忍与憎恶之间并不稳定的平衡,在此同时,我们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任务赋予乱糟糟的思想市场。大卫·艾克的那些烂书如果不存在当然很棒,但它们的确存在。而没有什么比读他的书更能让他名誉扫地的了。

(翻译:李元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