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淘金:山区小县崇礼的天赐良机

7月31日,北京联手张家口打败阿拉木图,赢得了2022年第24届冬季奥运会的主办权。而作为张家口赛区场馆所在地的崇礼县,正带着奥运会的光荣与梦想,踏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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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樊夏

编辑:赵茜

此前,它藏在冀北山地横沟纵壑中,和北京的距离是220公里,与“世界舞台中心”的距离难以度量。以至于县城入口处高高竖着的那块“让世界了解崇礼,让崇礼走向世界”的醒目标语,会因夸张之嫌而略显尴尬。

同年,崇礼首次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而申奥结果的公布则是这些循序渐进的积淀转型的引爆点。奥运将山区小县崇礼连同它的梦想,送上了快车道。

站在崇礼县城对面的山上远眺县城的全景。自2013年11月北京宣布与张家口联合申办2022年冬奥会,崇礼就被列为了未来雪上项目的比赛地。直到那一刻,这个突然与首都并肩的贫困县才被很多人知道。

崇礼成为冬奥会比赛地

2015年7月31日下午5点57分,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宣布,北京以44:40的优势击败了对手哈萨克斯坦城市阿拉木图,当选2022年第24届冬季奥运会的主办城市。张家口市作为北京的联合承办方,将承办高山滑雪之外的大部分雪上项目。崇礼县则是张家口赛区所有比赛场馆的所在地。

张家口市地处河北省,紧邻北京,形同中国首都北京的北大门,从张家口经铁路去河北省任何一个城市都需要先到北京。张家口的城门叫大境门,上面大大方方地悬着一块“大好河山”的匾额。历史上它最为显赫的时期是清代,在大境门之外,汉、蒙古、回、满、藏、哈萨克各族的商人在此交易买卖,一直热闹了几个世纪。作为北方与中原文化交流的双向通道,考古学家苏秉绮将张家口地区形容成汇聚辽西、中原与河套地区三种不同渊源古文化交汇的“三岔口”。就连张家口人的山西口音,都提醒着它的独特性和重要性——作为河北省唯一的纯晋语地区,它跟内蒙古、山西同处一个文化圈。

与14年前第一次申奥成功的夜晚相比,北京此刻非常冷静,沸腾的是崇礼。3万人口的县城万人空巷。城北的旅游商贸新区广场上,全城唯一一块LED大屏幕在对竞选进行全天直播。

结果公布的一刻,锣鼓喧天,各个单位、学校提前数周组织排练的歌舞如愿上演,临时舞台的背板上写着:“花落北京,花开崇礼”。

庆祝一直持续到午夜。这是这个县城规格最高的一次梦想成真。此前,它藏在冀北山地横沟纵壑中,和北京的距离是220公里,与“世界舞台中心”的距离难以度量。以至于县城入口处高高竖着的那块“让世界了解崇礼,让崇礼走向世界”的醒目标语,会因夸张之嫌而略显尴尬。

崇礼县城很小。它面积不足5平方公里,只有两条主路,从南到北驾车10分钟就能贯穿。西边的长青路是旧中心,县政府等机关单位、中学、城中唯一的商场在路边一字排开,这些建筑无一例外地陈旧凌乱;东边的裕兴路新建不过五六年,宽阔却空洞,两边成群的时髦楼盘在夜晚都鲜见灯火。这条路连着旅游商贸新区广场。广场西边的钟楼会在整点的时候响起教堂钟声般好听的鸣音,又往往被广场舞大妈们《最炫民族风》的旋律冲散。

崇礼县的面貌在中国成千上万个小城镇中并无特别的辨识度,直到它一把抓住了奥运这个天赐良机。在2013年11月北京和张家口宣布联合申办奥运会以前,张家口下属13个县有10个国家级贫困县,崇礼正是其中之一。张家口的过去有多显赫,如今就有多寂寞。解放初期,张家口的地区生产总值还与广州相当。但处于北京的上风口和水源地,与北京唇齿相依,为确保北京的空气、水源质量,张家口似乎只能也必须成为一道首都的绿色生态屏障。借着好山好空气,旅游业这两年成为张家口发展中的一大亮点,在这些亮点中,崇礼的滑雪就是其中之一。

2014年2月26日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更是与申奥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根据该战略,河北将承接北京,定位为产业转型升级、商贸物流、环保和生态涵养以及科技成果转化为主的四个基地。张家口市则进一步凭借草原、冰雪等资源开始在旅游产业中发力。同年,崇礼首次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而申奥结果的公布则是这些循序渐进的积淀转型的引爆点。奥运将山区小县崇礼连同它的梦想,送上了快车道。

崇礼县城外的村庄,随处可见关于奥运的宣传标语。


万龙滑雪场是被公认的现有雪质最佳的,能满足各个级别滑雪爱好者需求的滑雪场。在经历了去年雪季旅游的大幅增长之后,雪场开始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后勤设施扩建。

冰雪给崇礼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

“没有奥运这个概念,全世界哪儿能知道崇礼。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张家口。”于栋林颇感慨地说。2013年11月,张家口和北京正式成为申奥的联合主办方。于栋林任总经理的万龙滑雪场在次年冬季迎来了始料未及的客流。2014年11月到2015年3月,万龙滑雪场一共接待了游客近12万人次。比上年同期的6.4万人几乎翻了一番,而往年,这个增长速度一般维持在20%左右。

于栋林是张家口市人,3年前受聘出任万龙滑雪场的总经理,来崇礼常驻。他对这个县城的熟稔程度令人印象深刻。“崇礼地形是3条大沟、11条支沟,1万米以上的沟有11条,2725条支沟,耕地很少,所以特色农业量小,形不成气候。矿业基本上都是小铁矿,钢铁一不景气,大部分就关了。”于栋林语速飞快地报出这串数字,说明崇礼必须承担的某种窘迫。

直到想起冰雪。1995年,时任中国滑雪协会秘书长单兆鉴来崇礼为滑雪场选址。“中国当时只有四五家正规雪场,集中在东北,供竞技滑雪队使用。国家想推广大众滑雪,我们开始四处选址。”单兆鉴说,最初来崇礼选址时,包括接待他们的崇礼政府工作人员,都不懂滑雪为何物,但这里的自然条件却得天独厚。

“崇礼处在内蒙古高原和华北平原的过渡地带,小气候独特,降雪量大,山形地貌也适合开发各类雪道。而且离北京近,滑雪属于高消费运动,接近市场很重要。”

1996年,由单兆鉴选址并拉来投资,崇礼第一家雪场塞北雪场在县城东南的四台嘴乡开业。这也是中国第一家获得滑雪协会技术认证的民营大众滑雪场。如今,12.6万人口的崇礼县,已建成并在营业的雪场有万龙、长城岭、密苑云顶、多乐美地4座。雪道80余条,总长度接近70公里,超过了从崇礼县到张家口市的距离。另外还有一家太舞四季滑雪场正在建设中。

万龙滑雪场是其中被认为现有雪道条件最优,能满足初、中、高各个级别爱好者的需要的雪场。它位于崇礼县城东北方向约20分钟车程的黄土嘴村,是崇礼第二个建成运营的雪场,由北京好利来集团的创始人投资,2003年正式开业。目前有22条雪道,雪道总面积90多万平方米。

如今这里正大兴土木。于栋林的白色SUV沿着极端崎岖扬尘的坡路小心地开到山谷更深处、工地东边百米外一座高层公寓楼前停下。这是万龙滑雪场内去年刚竣工的悦龙酒店公寓。“我们的滑雪大厅、停车场和办公区都在扩建,暂时在这里办公。”于栋林说。他的办公室在三楼一个三四十平方米的开间中,里面配着白色系、现代感十足的家具、床铺、炊具。“这栋楼里大都是精装修拎包入住的房间,牙签都给你配好了。”于栋林说,他的临时办公室正对雪场山坡,冬天,能看到雪场的22条雪道沿山势倾泻而下。“高峰期的时候,所有雪道下端汇集的广场上,基本是人挤着人,走动都困难。”22岁的武晓说。她去年刚刚加入万龙,成为滑雪场内双龙酒店的服务人员,她看到了去年那个雪季空前的盛况。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崇礼的第一家雪场塞北雪场如今已经荒置了。雪场旧址的山梁上房屋荒置,旧时的雪道杂草丛生,伫立在山坡上的缆车塔锈迹斑驳。甚至没人说得清,它究竟是哪天停业的。单兆鉴说,这是因为经营管理和资金的原因,“滑雪是财务回报期比较长、资金投入大的项目。”单兆鉴说,“崇礼的很多雪场每年都在亏损,只有万龙刚刚看到了盈利的曙光。”“去年雪季营业额达到6000万元,可能稍稍开始有点盈利。”万龙雪场办公室主任段建军证实了这个说法。万龙雪场于2003年开业,总规划面积58平方公里,“现在只开发了1/4左右的区域,投入已经接近10亿元”。

“即使没有奥运,我们依然要一步一步拓展。冰雪运动在咱们国家属于朝阳产业,将来一定有发展空间。只是过去没有任何一个事件能够像奥运,以这么快的速度、在这么大的范围内激发它。”于栋林说。

客流猛增后,万龙雪场的餐饮、雪具出租和停车都显得资源紧张。原来最多可供1000人就餐的餐厅,无法接待高峰期七八千人的客流。今年春天雪季结束,万龙开始了12年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后勤设施改造。原来滑雪大厅加办公区面积约8800平方米,这次将增加4万平方米。包括一个三层的停车场,两层的滑雪大厅,和一座七层的宾馆。除此之外,今年雪季,万龙还会有三条新雪道和一条高速缆线建成。

段建军指着沿山势架起的缆车说,“一只封闭式吊厢就要20万。一条进口的高速缆线要8000万。高峰时,万龙雪场的员工数量能达到近600人。人力成本、雪场的日常维修维护,都需要不断投入。”

“其实很多早期的滑雪场老板,在投资的时候都过高估计了回报率。投资滑雪场是个高风险的项目,仅靠雪道赚不到什么钱。必须在把滑雪搞起来之后,在周围开发旅游房地产,开发全方位、全年的度假服务和设施。”单兆鉴说。万龙雪场正在进行这种尝试。

“我们以前一直定位在滑雪旅游这么一个点上,每年只经营雪季的5个月,这么大的场区建设投入、维护成本都很高。要是想赢利,迟早得照四季旅游度假的思路去做。我们正在尝试开发夏季旅游项目。”于栋林说。此外,万龙雪场原来只有一家酒店,接待能力是300人。去年,包含400余套精装公寓房的悦龙酒店公寓竣工,房价每平方米1.7万元起,如今已经售出2/3,其中80%的买主来自北京。


县城北端的楼盘汤INN温泉假日公寓、梦特芳丹国际公寓在申奥成功后,房价由原来的每平米七八千元涨到一万二三千元。

崇礼的房价像坐上了火箭。在联合申奥的消息公布前,县城中心每平方米房价涨幅约为500元到1000元。申奥落定后,依照地段,每平方米房价涨价一倍半到三倍。

“现在说出来像吹牛,但我们的确2009年就商量着说,赶紧吧,再不去就晚了,人家崇礼都申办奥运了。”坐在梦特芳丹酒店大堂咖啡吧里,40岁的朱广杰笑着说。梦特芳丹是他和合伙人岳宝投资建设的酒店和公寓住宅区。它位于崇礼县城北端的旅游商贸新区,通向万龙滑雪场的路口,与新区广场步行5分钟的距离。酒店按4星级标准设计,高挑的大堂里有青灰色的立柱、白色的帷幔和三角钢琴。

朱广杰是张家口宣化县人。20年前开始与高中同学岳宝合伙开书店、饭馆、旅社。如今,二人名下的河北清远集团拥有6个子公司,涉及印刷、旅游、房地产等多个领域。6年前,他们偶然获知崇礼县城旅游商贸新区的招商机会,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决定投资。梦特芳丹酒店2011年底开业,去年的营业额增长最快,比前年增长了30%。

“当年要投资的时候多少听到了些风声,但谁能想到这么准呢?” 朱广杰指着酒店大堂落地窗外的夜景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这儿还是整片的荒地和零星的农田。政府建设新区的规划已经确定了,但所有这些项目都还没有动工。”如今,这个区域食肆酒店云集。汉庭、格林豪泰等连锁酒店品牌都已进驻,更抢眼的是那些占地面积很大的高档酒店和公寓住宅综合区,它们的建筑风格各异,但都有个别致的名字,比如“香雪”“汤inn”,“梦特芳丹”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这片地方已经建成的酒店和公寓就有四五家,已售或待售的公寓房加起来有4000余套。”朱广杰扳着指头给我细数一番,“这些公寓一般最低7000-8000元/平方米起售,最高档的房型价格已经超过了每平方米万元”。

从1996年开始建设第一座滑雪场发展冰雪旅游开始,崇礼的冰雪旅游虽说已经发展了10多年,但一直到跟奥运直接挂上了钩,才强劲地波及了周边产业。

梦特芳丹公寓楼盘2013年开售,截至去年夏天售出了约30%。2014年7月7日北京和张家口正式进入申奥城市候选名单后不久,盘中300套公寓售罄。其中2/3的房主选择将房产托管给梦特芳丹管理经营,作为面向游客的短租房,房主从中获取租金的收益分成。“我们的房主,北京来的占90%。还有全国其他地方的。崇礼本地人几乎没有。”朱广杰说。越来越多的外地人选择在崇礼置业的时候,这成了一种流行的资产管理方式。

不过,奥运带来红利的同时也抬高了投资门槛。按照朱广杰的原计划,梦特芳丹总占地260亩,分三到四期完成。目前完成的50亩仅仅是一期工程。然而申奥成功,他的商业野心被置于未知的政策规划、更加激烈的竞争甚至飙升的地价中,开始面对更多不确定性。

建设梦特芳丹一期工程,朱广杰一共投资了2亿元。“当时在崇礼算是笔可观的投资,现在几个亿都不新鲜了。”他说。2014年,与北京联合申奥的消息进一步确定,张家口、崇礼成为各类资本新宠。2015年3月全国人大会议期间,张家口市市长侯亮接受采访称,2014年张家口招商引资的亿元以上项目达200多个,包括阿里巴巴、恒大等“国内领军级”企业。特别是崇礼县,企业纷纷去“划地盘”。张家口市政府则在今年年初叫停了崇礼的各类投资商洽。“等申奥成功、冬奥规划和高铁路线出来后,再缺什么补什么。”侯亮说。

“听说洲际、喜达屋等连锁酒店品牌都会入驻。”朱广杰说,小道消息总是先于正式规划流传于坊间,但朱广杰称自己并无过分担心,奥运带来的是整个市场的扩张,机会总是更多。“不会离开崇礼了。”被问及下一步的商业打算,朱广杰和合伙人岳宝颇为一致地回答。2010年,他们还投资收购了崇礼的一家亚麻籽油加工厂,如今正在为提高产能进行厂区改建。“以后可以做生态旅游,或者医疗养老。可做的事情很多。”

小镇新的希望

几乎是一刹那,外部世界倾泻而入。

“这边是北京人的崇礼。”我乘坐的出租车沿着裕兴路向北,接近旅游商贸新区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司机王建国突然开口。36岁的王建国在崇礼县城所在地西湾子镇的西村出生长大,村头和县城马路相隔不过百米,村里200余户人家却至今大多住着土坯和砖块混搭的破旧屋子。村中一条柏油路坑洼不平,据说去年才铺好。之前这里只有土路,积满污水和垃圾。同在一个县城,王建国的西村和外来者朱广杰建造的这片堂皇崭新的楼群,的确像两个世界。

“这里的房子都是北京人来买的,本地人买不起。”王建国再次感慨。沿着裕兴路所建设的商品房,如今大部分价格都在每平方米六七千元以上。王建国开出租车,旺季每个月最高赚4000元,平时维持在2000多元,要养活没有工作的妻子和两个学龄的女儿。然而这个收入在村中已经算中上水平了。

我们到西村时是工作日下午,意外见到很多村民蹲在路边墙根下闲聊。“村里早没地了,有能耐的人就出去打工,留下来就只能闲着。”王建国说。崇礼本来就是山区,全县2300平方公里面积,山地占91%。人均耕地不足2亩。西村紧邻县城,在近年的城镇化中,耕地更所剩无几。王建国家最后一块地于4年前被征走,上面盖起了崇礼县人民医院的新大楼。

“这个奥运,能办上不?”村里人听说我来自北京,好几个人同时开口询问。

“不确定。你们希望办吗?”

沉默了一下,有人嘟囔着说:“还是会有好处的吧。”

在崇礼,先富起来的总是靠近滑雪场的村子。万龙雪场所在的黄土嘴村,就是个典型。村里267户人家,共有37家农家乐和旅社。黄土嘴村主任岳志云2005年在村里开了第一家农家乐“一号院”。他说,2004年万龙滑雪场开业,为了解决雪场的住宿餐饮服务,县里派任务一般发动黄土嘴村民办农家乐。最初没人响应,作为干部的岳志云必须带头。“我那时候是村里的会计。当时村里人均年收入不到1000元。我开这个农家乐,第一年就赚了2.7 万。”岳志云说,示范效应在先,人们立刻看懂了这个商机,农家乐的数量第二年就增加到几十家。“现在村里没地儿了,现在人们还想盖,要是有地方,能盖100多家。”

黄土嘴村过去的旧房子都留在山边,现在的村子集中在通向万龙雪场的公路两侧。一水的新砖房刷成黄白色,整齐敞亮。和县城边破落的西村反差鲜明。岳志云的一号院在村子最靠近雪场的一头儿,现在是个有37间客房以及餐厅、健身房、棋牌室的大院子,每年净赚二三十万。

距离雪场遥远的西村却不具备靠山吃山的优势。

王建国和乡亲们对奥运最切实的期待,是这个破旧颓败的村子,几间破屋漏瓦,或许可以在奥运规划中被划入县城改建的区域,获得一笔拆迁补偿。

王建国说,自己最羡慕的是四台嘴乡太子城村。那个同样老旧的村子,因为靠近密苑云顶和正在建设的太舞四季滑雪场,被选为未来的奥运村所在地,将会建成能容纳3000名运动员和工作人员的住宿及后勤基地。这就意味着村子可能整体拆迁。“有些挨着滑雪场的村子已经拆(迁)了,一户人家房子加地,能换100多万。我们在县城,什么光都没沾。”

“给你100万,你会做什么呢?开旅馆?卖雪具?”我好奇地追问,王建国却彻底沉默了。这个36岁的崇礼人从没滑过雪,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爱好那个。”对与奥运和冰雪捆在一起的自己的未来,他似乎了解得并不比从未踏上过的雪道更多。城镇化理论中,传统的农村劳动力面对向非农行业转型的挑战时,往往需要金钱之外的更多外力扶植。在崇礼这场盛大的身份转换里,处于资源和信息洼地的王建国们,不知道能获得多少指引和帮扶。

与崇礼相邻的赤城县新雪国滑雪场也在规划修建滑雪小镇,总投资达109亿元,雪场征用了周边村民的林地。

作为申办2022年冬奥会雪上项目赛场所在地,崇礼县的滑雪产业迅速发展,但以前支撑当地经济的支柱却是金矿和铁矿,如今这座山坡上的铁矿已经关闭。在新产业引领下,当地人意识到“黄金黑铁不如一坡白雪”。

瑞典经济学家冈纳·缪尔达尔的城市发展积累因果理论认为,城市发展到一定水平时,决定增长的不再是本地的资源禀赋,而是城市集聚资本、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能力,这种能力取决于城市能否形成一种繁荣的主导产业及其派生出的新产业。

这里曾经的支柱产业是矿业。根据《崇礼县志》,因为境内山多地少,1986年崇礼就制定了“矿业兴县”的策略。1990年,已经探明以磁铁、黄金等为主的矿产资源23种,分布于92处。到2006年,磁铁采选业已经占崇礼县地区生产总值的24%,黄金累计生产约54.5万两。然而到了2013年,为治理日益严重的环境污染,同时压缩过剩的钢铁产能,国务院出台政策大幅削减钢铁产量。河北作为全国钢铁产量第一大省,成为治理重镇,计划到2017年全省削减钢铁产能6000万吨。

冰雪旅游几乎是这个产业资源匮乏的小镇看得到的唯一希望,东方证券一份行业研报中提到,按5%的滑雪人口比例,以及人均活动消费500元/年的中性假设测算,国内滑雪产业未来每年将创造活动收入325亿元左右,由此带动的其他关联产业收入将达到3000亿元以上。北京冬奥申委副秘书长、新闻宣传部部长王惠则自信地表示,2022年冬奥会“将带动有待发展的中国冬季运动、提前实现‘北冰南展西扩’计划,促进空气治理计划的实施”。申奥时,中国政府定下了“带动3亿人参与冰雪运动”的目标。没有人能精准预测崇礼能够多大程度分得这块膨胀中的蛋糕。但在奥运效应的催化下,它在崇礼气势如虹。崇礼旅游网的报道称,目前崇礼全县12.6万人口中,直接或间接从事雪场服务、餐饮、雪具租售、运输等旅游相关行业的有2万人,占总人口的1/6。

崇礼开始对境内的大小矿业企业进行严苛的治理关停。“曾经这附近都是小铁矿。” 崇礼紫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技术部地质队的技术员赵雅伟把车开到矿区东南面的山梁上,指给我看绿色山谷里散落的一片片褐黄的斑迹。“现在都关了。”崇礼紫金矿业位于距离崇礼县城15公里外的四台嘴乡东坪村。四台嘴乡矿藏丰富,曾是崇礼县矿企的聚集地。新华网近日的一则报道称,最多时全乡有20多家铁矿运转,如今只剩下一个,其中3条作业带,还只留了一条运行。崇礼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侯丽霞则在2014年3月接受《北京日报》采访时说,近年崇礼县旅游产业高速增长,污染严重的金矿、铁矿大幅压减,金矿全县只保留了崇礼紫金矿业一家。

崇礼紫金矿业得以躲入风暴眼中心暂时的平静里,成为这番大规模的产业调整中鲜有的未受触及的矿企,多半因为其之于崇礼县财政的重要程度。崇礼紫金矿业前身是崇礼县东坪金矿,1986年建矿,2006年被港交所上市企业紫金矿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控股改制,更名为崇礼紫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从1995年开始,它就是年产万两以上的国家重点矿山,也是崇礼财税收入的支柱企业。改制后至今8年,共上缴县财政利税8.59亿元,平均每年缴税超过1亿元。根据崇礼县政府网站发布的数据,2014年,崇礼县完成预算收入3.95亿元,以这个标准,崇礼紫金矿业的贡献超过了其中1/4。

崇礼紫金矿业现在有员工1000多人。一个技术部地质队老员工说,自己是1986年建矿初期就加入企业的。“那时候这地方好啊,是国有企业,是铁饭碗。那会儿崇礼的姑娘都愿意嫁给东坪人。”2006年改制以后,这里的工资待遇没了优势,很多老员工外出打工,年轻人也很少愿意来这里,矿里人才流失严重。

“下井又脏又苦又累,工资也不高,每个月2000多元。在滑雪场工作也能拿差不多的钱,那儿年轻人还多,搞对象也容易。接触外地客人多,机会也比较多。这里你每天钻在井下,山沟沟里面。”赵雅伟说着,摇摇头,他的办公室窗户正对面是一幢员工宿舍,崇礼紫金矿业每年也能招到外地来的应届大学生,就住在这里。但“总是做两年有了资历,就走 了”。

过去每年,崇礼紫金矿业的黄金产量都超过2吨,今年已经过去大半,指标完成还不到1吨。“储量不行了。厚点儿的矿底已经没有了,就剩薄的。”赵雅伟说,目前崇礼紫金矿业的黄金保有储量大概十五六吨,真正能采出也就百分之六七十。矿山么,总有采完的时候。企业也许到时候就撤了。”来崇礼紫金矿业上班的同年,赵雅伟就在崇礼县城买了房。当时的房价是700元每平方米,现在已经涨到六七千了。崇礼对他来说已经是家了。再换一份工作应该去哪里,做什么,他并不很清楚。

逐渐失去矿业支撑的崇礼,是否能够转而以雪为傲?崇礼紫金矿业技术部测量员李思淼可没有想太多。“8点起床,8点半到厂,上午干活儿,下午就没事儿了。冬天活儿更少,吃个午饭睡一觉,4点多就走了。”他如此描述自己的工作状态。每年他最盼望的时光就是雪季,每次一说到这个,他都能眼睛放光。这儿的雪季确实很美,每当11月份进入冬季,崇礼的几条山脉被层层白雪覆盖变成一个天然的滑雪场,滑雪时间会一直延续到来年4月上旬,长达150多天。

24岁的李思淼是崇礼人。2013年大学毕业,在天津一家房屋托管公司工作了半年,觉得无聊,生活环境又差,决定回家。另一个回来的原因无疑是雪。他是个狂热的滑雪发烧友,“我初中开始就滑双板了,这两年换玩儿单板。没工作的时候天天滑。现在这里上班,开车5分钟就是多乐美地滑雪场,冬天中午休息,我就上去玩儿两圈,设备始终在车上放着。”

初回崇礼的时候,李思淼和朋友合伙在县城开过雪具店,生意不算好。“县城不行,如果是在雪场,价钱翻三倍都有人抢着买。”后来又投资开了个小酒吧,三十来平方米,房租也不贵,一年不到十万块,仍旧赚不到什么钱。“冬天还得耗到夜里一两点,第二天我还要滑雪呢。”他说,于是终于也放弃了。2013年底,李思淼开始来紫金矿业上班,“家里托人找的工作,比较安逸。”矿企如今效益不好,李思淼心知肚明,却并不担忧。“等矿采完,企业肯定就撤了。先干着再说吧,到时候也许再开个水吧。”

申奥结果公布之后,李思淼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2022冬奥会申请成功了,都很激动,作为雪迷,希望不要以后在崇礼滑雪成为天价。作为崇礼的一个小公民,物价不要飙得太离谱,也希望大家爱护崇礼,让这片天永远蓝哇哇的!”

午后,紧邻新雪国滑雪场的葵花村村民在村口的砖头堆下乘凉,聊着雪场建成后可能给生活带来的改变。

7月31日,崇礼县城目光的焦点、新区广场上进行申奥直播的那块LED屏幕,属于刘奇哲和他的创业伙伴。屏幕位于广场南侧崇礼县冰雪博物馆那幢纯白色、有波浪形顶部的建筑外墙最高处,十分醒目,堪称广告牌的黄金位置。然而在申奥结果出来之前,这里全天滚动播出的大部分是蔚县剪纸、阳原裘皮、大美崇礼等张家口各地政府宣传片,只有两个商业品牌穿插其中:一段10秒左右的可口可乐白熊广告,几个中粮集团旗下长城红酒的广告。

“其实我们手里已经攥着十几家商业客户。但必须等7月31日申奥成功,才能敲定。”北京人刘奇哲2012年和朋友合伙创办了中兴华晟广告公司,专做LED屏幕这类硬广投放渠道。同年年底就和崇礼政府签下这块广告牌的10年协议。“我们几个朋友喜欢滑雪,常来崇礼,又因为有奥运的风声,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刘奇哲说,为安装这块LED屏幕,他们投资共200多万,并且计划如果申奥成功,立刻追加投资,在崇礼铺设更多渠道,凭先机占领这个市场。

但在申奥结果出来之前,找广告投放客户成为一项挑战。

政府宣传片的播出多是无偿或象征性付款的,商业客户对这个3万人口小县城的热情则必须仰赖奥运的激发。

目前仅有的可口可乐与长城红酒广告,分别在今年年初和6月开播,但签订的都是试播合同,客户只支付基础费用,甚至采取以物议价的赞助方式。只等申奥成功,才改签长期资金合同。“很多厂家都说,只要冬奥成了,不会在乎价格。

7月31日下午5点57分,这块LED屏幕里,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宣布北京胜出的那一刻,灰白的鸽子和五色的礼花一起飞上了天。广场上鼓乐齐鸣,盖过了广场边的钟楼整点的乐音。

刘奇哲知道,手里那10多张悬而未决的订单落定了。崇礼成了金矿,如果用心,他或许能在这里淘出更多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