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黑帮的故事。
文|地球知识局 顾安娜
编辑|棉花
1974年的一天,一具浮尸飘上了列宁格勒(圣彼得堡)的海滩。尸体在芬兰湾里已经飘了好几天,浮肿发臭,面部也肿胀变形,更没有衣服和身份文件,几乎无法辨认身份。唯有他肚子上的一道刀伤,昭示着此人是被利器所伤而死。
此时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苏联老探长出手
仔细观察后,警察们发现他身上有几处纹身:胸部有一头跳跃的雄鹿、关节上有三个十字架、上臂纹有一支被铁丝网缠绕的船锚。有经验的老警察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根据这些花纹确认了死者的身份:一名服役期间犯罪被关进北方某监狱服刑三次的海军军官,出狱后是一名黑帮头子。
正确答案真的这么简单么?文章后面会揭晓
(我也不知他们用的是哪种十字架)
苏联警察神速破解身份的背后,是一部苏联黑帮绵延数十年的漫长历史。
有组织的罪犯从来没有缺席过俄国历史。这和俄国过于广阔的疆土有关,一旦跨过了乌拉尔山的欧亚分界线,中央的控制力就大打折扣,地方官员自行其是,而在他们关注不到的地方,由流浪农民和退伍军人组成的盗匪集团就维持着当地的秩序。
从今日俄罗斯的政区组成中也能看出
州基本都在西部欧洲部分,或西伯利亚南部
乌拉尔以东主要是广阔的自治政区和边疆区
有组织犯罪的情况在沙皇时代愈加严苛的流放制度和苏联时期的古拉格制度下愈演愈烈。圣彼得堡或是莫斯科总是简单粗暴地将罪犯剥夺政治身份,然后扔到广袤的西伯利亚森林里从事苦役,却没有想到这些人的技能、身份、财富仍然可以在偏远地区得到发挥。
辽阔却苦寒的土地,居然要以古拉格的形式去开发...
流放罪犯中武力过人或是智力超群的那些,逐渐就成为了苦役犯中的领导人物,犯人进化出了属于自己的社会层级结构。为了避免监狱方的监管,他们编制了一套纹身暗号,也就是警察们在列宁格勒确认了死者身份的那套编码方式:
正因为劳改营里的资源极其稀缺
爬向特权的位置也显得更加重要
(图片来自wikipedia)
跳跃的雄鹿象征着苏联北方;关节上的十字架数量象征着服刑的次数;船锚象征着海军出身;铁丝网象征着服役期间犯罪。一套纹身,组成了这名前海军军官的个人简历,再根据简历去反推他的身份,就很容易了。
不知苏联老探长是不是这样解读的
诸如此类的符号还有很多。比如黑星代表帮派领导人的职位;老鹰意味着在帮派内位高权重;脖子上的匕首表示已经杀过人,匕首上的血滴数目暗示了杀人的数目;猫的数量则意味着有多少同伙。
请按照上面的规则翻译如下纹身
通过这样一套编码系统,罪犯之间建立了一种身份上的关联性。即使出狱后相遇,发现纹身的便是兄弟,纹身的数量和图案则能帮助他们搞清楚辈分。
2016年出版了一本俄罗斯刑事档案:警察记录
收录了180多张刑事纹身图片
但纹身也不是谁都可以得到的。只有那些多次入狱,并在监狱中向犯人领导证明过自己的,才能得到纹身。纹身的过程也比较复杂,犯人必须走完一套既定的仪式,这个过程被称为“加冕”,被加冕后成为领导人的帮派成员被称为“合法盗贼”(Вор в законе),简称“盗贼”。
《布达佩斯大饭店》就借鉴了这种纹身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Movie)
说是合法,其实还是不合法,所有的“盗贼”都要发誓不会与官方进行任何合作,以表达他们对苏联的抵抗态度。
但招安的诱惑不是谁都能抵制的。二战爆发以后,随着苏联在欧洲部分与纳粹德国进行焦土抗战,可用的青壮年兵员越来越少,征发罪犯就成了斯大林最后的选项。各地古拉格都出现了自愿上战场以换取减刑的“盗贼”。而随着苏军赢下卫国战争,这些囚徒带着战争回到了改造营,象征性地服刑完就可以出狱了。
科罗廖夫(Sergei Korolev)就是二战期间被释放的
如果没放出来,苏联的航天伟业就难说了
相比于一般苦役,“有用的人”机会还是更多一些
(图片来自wikipedia)
这显然违背了他们不与政府合作的誓言,因此遭到了保守派“盗贼”的忌恨,称他们为“婊子”(сука),并经常引战。“婊子”们很快就要出狱,不想再和这些顽固分子有联系,便帮助狱警镇压暴动罪犯,双方彻底决裂。
在“盗贼”们看来,“婊子”只能算是获得官方支持的匪徒
但无法适应国家环境的“盗贼”们显然是最没有出路的
等到了50年代,在“婊子”和官方的联手镇压之下,最早的一批“盗贼”已经销声匿迹,出狱后的“婊子”成为了新的“盗贼”,在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活动中掀起了更多血雨腥风。
60年代,苏联的农业集体化已经基本完成,工业更是完全掌握在中央计划委员会手中,计划经济体系开始步入正轨。然而迟钝的计划体系并不能完全照顾到所有人、所有企业的需求,居民买不上轻工品和食物,企业拿不到原料是常有的事。
苏联计划经济更擅长这种标准化规模化的庞大供给
而非以更低成本生产复杂多样的民生日用品
(图片来自wikipedia@RIA Novosti / РИА Новости)
非法黑市在这种大背景下出现并不奇怪。而能跳出普通工农序列,经营黑市的,也只有这些“盗贼”了。但他们拥有的黑市物资也不是天然得来的,从货物的源头来看,这些人不过是充当了一些腐败官员的黑手套。
似乎总有一只大手操纵着你,也庇护着你
虽然你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图片来自《雾中风景》,导演安哲罗普洛斯)
这和苏联中期职官系统的变化有关。
此时的苏联,仍然沿袭着从斯大林时代继承而来的干部职务名称表制度,由苏共中央拟定所有政府部门的领导干部名单,把包括地方在内的人事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换言之就是完全由上而下地制定干部名单。
当时虽然还没有计算机
但仍然可以靠严密的组织把政府和经济都管起来
不过这样做的代价是低效和僵化
(图片来自《审判》,导演奥逊·威尔斯)
在这样的制度下,官员只需要对上负责,甚至是对上面的某一位领导负责,就可以获得升迁。向上级领导输送暗箱利益就成为了向上爬的关键,在自己部门的政绩反倒是次要的。私人利益又能从哪里来呢?也就只有薅公有资产的羊毛了。
社会的蛋糕看似分配得明明白白
但里面可能已经被掏空了,腐败误国啊
(图片来自《零城》,导演卡连·沙赫纳扎罗夫)
比如苏联工厂的修理工,往往是生产部门领导的裙带。因为他们是能够直接接触零件的人,而且由于是专业人士,谎报所需零件数量也没有人知道。同样,食品厂的工人也是香饽饽,只要他们带几个罐头出来,就能在黑市上卖个好价钱。
在各类工业部门中
汽车算是个香饽饽,连工人也可能有更多油水
(图片来自wikipedia@Max schwalbe)
有些胆大的领导,就干脆给“盗贼”们批条子直接从厂里拉货,甚至给熟练工人假条,安排他们去黑市地下工厂干活,换取更丰厚的利润。“盗贼”在这当中扮演着下游分销和组织的工作,实际地位其实很低,常常要看领导的脸色行事。为了顾及上面的安全,他们也很少正面挑衅警方,远没有美国黑手党那么威风。
其实广大工人阶级还是很辛苦的
但腐败的风气如果自上而下蔓延开来
整个体的效率恐怕将大受影响
(图片来自Wikimedia Commons@RIA Novosti archive, image #633872 / U. Ivanov / CC-BY-SA 3.0)
可到了70年代,黑市规模扩大,“盗贼”底气更足,和竞争对手抢生意也不可避免,犯罪活动也就出现了。
著名者比如根纳季·卡尔科夫(Gennady Karkov),以自己蒙古人的身份在莫斯科地下社会混出了名堂。
赫鲁晓夫时代苏联尚且有改革的冲动
虽然很多改革无疾而终
但勃列日涅夫时代,庞大的帝国身躯开始暮气沉沉
(图片来自wikipedia@German Federal Archives)
他会带着手下穿着警察制服冲进富人家中实施抢劫,还会绑架干扰自己生意的商人要求对方退出。他的能量大到在被判死刑前夕还有人帮他烧毁警察档案,让目击证人全部闭嘴,最后只被判了14年。出狱后,这位绰号“蒙古人”的“盗贼”还在法国买了一套别墅,安度晚年。
你也不知道进来的是真警察还是黑老大
(图片来自《零城》,导演卡连·沙赫纳扎罗夫)
总的来说,“盗贼”家族在60~70年代还是比较安静的,在国家行政力量管理不到的地方做着自己的黑市生意。而当历史车轮转到了80年代,他们开始登堂入室,摇身一变成为了民族企业家,把黑市赚来的黑钱都洗干净了。
此时苏联的衰败有一个颇为重要的外因
国际油价在80年只有持续下跌
使得长期依赖能源出口的苏联陷入巨大危机
(图片来自wikipedia@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
80年代后期的苏联已经进入最后的煎熬,国有经济体系千疮百孔,民间经济死气沉沉。死马当活马医的戈尔巴乔夫开始弱化党政机关与军队的联系,并放松了对基层经济的管制,允许人们成立与国营单位竞争的私营公司,试图激活民间经济。
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也面临巨大的困难
激进与保守派对他都不满意
他以体制赋予的权威向前猛冲
与困难搏斗,也使得矛盾再难以弥合
(图片来自wikipedia@RIA Novosti archive, image #852682 / V. Akimov / CC-BY-SA 3.0)
改革的初心是好的,但几十年漫长的计划经济把人民生活的每一部分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人们没有积蓄,也不需要积蓄,更没人懂得怎么做活市场经济。有足够的启动资金和商业头脑的,仍然是在过去黑市生意中赚到第一桶金的黑帮和腐败官员。
苏联老百姓不适应市场经济一套
在国企私有化过程中的一败涂地便是明证
(图片来自wikipedia@Гознак)
有俄罗斯时代的回顾数据显示,当年“新思维”运动下诞生的公司里,有90%都和黑产有关。“车臣帮”控制了莫斯科的二手车交易,“阿塞拜疆帮”控制了苏联欧洲部分的水果花卉市场。似乎和所有黑恶势力一样,他们的最终归宿都是在正规市场里岁月静好地卖卖食品日用品。
那么谁把控了军火黑市呢
(图片来自《战争之王》)
但由于苏联的特殊历史进程,这些发端于20年代的“盗贼”家族的历史使命还远远没有结束。
1991年,苏联解体前夕,苏联很多老国企已经率先显示出衰败的迹象。有些过去从工厂领导的条子中获益颇多的黑帮,直接把帮派开到了厂里。
比如著名的乌拉尔重机厂帮(Уралмашевская группировка,得名于他们工作的乌拉尔重型机器厂),就打着私营企业为国企做外包服务的旗号,先是接管了工厂的俱乐部、食堂,然后又承包了工厂的服装,组建了工人足球队。最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把厂子的生产线也承包了。
俄罗斯最强大的有组织犯罪团伙之一
(图片来自russian7.ru)
但被黑帮收购并不意味着乌拉尔重机厂变成了一家黑店,相反,它还越做越好,最后被俄罗斯最大的工程公司OMZ并购了。
等到苏联真正解体,新权威尚未树立的混乱时期,黑帮终于忍不住大开杀戒,在商业竞争中广泛使用暴力压制对手。不和他们合作的企业家和官员就会遭到秘密处决,黑帮之间在街头的火并也时有发生。当俄罗斯新政府稳定局面后统计时才发现,全俄活跃的黑社会集团已经多达2600个,其中300个是拥有3000名以上成员的“大型集团”。
当然,从苏联到俄国这一切
年轻的一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图片来自wikipedia)
这帮黑社会,直到普京上台之后,才得到了惩戒,气焰终于有所收敛。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苏联黑帮的高级“盗贼”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格鲁吉亚人。这也许和他们诞生的年代有关,在斯大林时期,格鲁吉亚人的社会地位很高,甚至比俄族人都要高。即使在黑帮里,格鲁吉亚老乡也能得到更高的权力地位,并代代相传。
斯大林当年在格鲁吉亚用的地下印刷机
由格共第一副总书记亲自守护!
(图片@猫斯图)
今年年初,乌兹别克斯坦安全部门就公布了一名乌兹别克斯坦罪犯被“加冕”的事件。而钦点他入会的唯一一位在世的顶级“盗贼”,还是格鲁吉亚人。
格鲁吉亚人真是太会为苏联操心了。
*本文内容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识局立场
配图:孙绿 / 校稿:猫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