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梁思成先生去旅行

1933年的初夏、隆冬,梁先生曾先后两次来到正定,来到隆兴寺。他们需在兵燹混乱中坐一天的火车,再“忍渴前行”,在简陋的方丈院中用报纸覆身取暖。

 |  拾文化

抵达正定时,天已渐暮,雨也下得沉,车窗被施了粉彩,窗外的千年古城一时竟斑斓起来。这是旧城而外的新城区,灯光交相照耀的,是宽阔无当的街道和混乱无序的混凝土高楼,它们被专门用来代表“发展”,和我所经过的大多数的县城,并无二致。它们大概用了统一的拷贝。

虽然赶了一天的路,游了一路的览,但一抵达正定,我们的疲惫便一扫而空了,决计在夜幕雨帘中游荡一下这“中国古建筑的博物馆”。沿着路标,从璀璨向黑暗中进发,便是旧城。灯光暗下来,树木密起来,无序的高楼也不见了,街道也变得亲近起来,两旁的商家住户,灯光悠然,也不嘈杂。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寂然无人,车也少遇。这是顶难得的,古建筑历经风雨,大多是独存孤立,但其景观,却是整体。如北京的天宁寺塔,沧桑玲珑的古意美感,被紧邻的高大烟囱蛮横破坏,无论你在哪个角度观塔,都无法绕开那丑陋的烟囱,每每让人抱憾感叹。正感叹间,在一片开阔的夜幕中,一座古塔赫然眼前。我不觉莫名兴奋,向远喊道:“天宁寺塔!”

是的,天宁寺塔,正定亦有天宁寺。据梁思成先生在《正定调查纪略》中所载,正定天宁寺“始建于唐咸通初年 (公元860 年前后),位于隆兴寺之西,本是正定重要伽蓝之一,但现在只余木塔及小殿数楹而已。”不但名字相同,和北京的天宁寺也同样始建于唐。在日将幕而夜未沉中初见,恰是有味儿。

再向西走,夜就沉了,雨也下得紧。继续缓慢西行,车灯映照了红色的照壁,这便到隆兴寺了。黑暗中,山门前的石桥和其后起伏的屋脊飞檐,错落击雨,静默向暮,红色的围墙和茂密的树木连在一起,绵延向前。一处规模宏大的宋代古寺,就在这里了。

一座千年的古城,就在这里了。

迫不及待地到了天明。雨已停息,空气湿润清凉,透过一大片翠绿,似有钟声响。但隆兴寺是早已没有钟声了,却不知这钟声何来。且不管它,急急退了房间,直奔隆兴寺而去。

隆兴寺没有山门,三路石桥过后,便是天王殿,权作是山门了,此时正在修缮。这天王殿也是宋代的遗构,明清时也曾修缮过,拿缩小的斗拱硬生生塞进宋代遒劲的斗拱中,不伦不类的。这是梁先生的记述,我没有看到。但愿这次修缮可以更正先前的谬误,还以本来。

隆兴寺的创建,可以追溯到隋开皇六年 (公元586 年),并有著名的龙藏寺碑为证。龙藏寺碑有称“楷书第一碑”,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楷书碑刻,如今依然在寺中安放。我不懂得建筑,也不懂得字,只觉得古意昂然,笔力既朴拙,又清秀,是在别处的碑刻和字帖中没有见过的,算是此行的一大意外收获。

最不意外的意外,是摩尼殿。

梁先生道:“ 摩尼殿是隆兴寺现在诸建筑中最大最重要者。十字形的平面,每面有歇山向前,略似北平紫禁城角楼,这式样是我们在宋画里所常见,而在遗建中尚未曾得到者。 ”

梁先生从不吝啬在严肃的论文中透露自己的感受: “那种画意的潇洒,古劲的庄严,的确令人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尤其是在立体布局的观点上,这摩尼殿重叠雄伟,可以算是艺臻极品,而在中国建筑物里也是别开生面。 ”

1933年的初夏、隆冬,梁先生曾先后两次来到正定,来到隆兴寺。他们需在兵燹混乱中坐一天的火车,再“忍渴前行”,在简陋的方丈院中用报纸覆身取暖。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梁先生和他的同事们完成了正定古建筑的考察,绘制了大量的古建筑结构图,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建筑结构摄影图片(还需时时担心胶卷不够用),对正定的许多古建筑作了高度且十分科学的评价。正定一城, “九楼四塔八大寺”, 密集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7处,并得幸留存至今,于斯而成。

“摩尼”二字,取自梵语,意为珠、宝。佛经上说,摩尼珠,投入浊水,水即清。

许知远在他第一部尚显稚嫩的书中,有文章的题目叫做“灵魂的导游者”。那文章的内容太久远了,我记不得。但这题目被我忆起,偷了出来。我暗暗地不自量力,也暗暗地充满崇敬地这样想了:梁先生不就是我“灵魂的导游者”么?时间宝贵,尤其是工作间隙的时间,更如同是闹钟乍起而未起的酣眠。建筑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结晶,尤其是“雄峙已数百年的古建筑,充满艺术趣味的古老街区,是一民族文化之显著表现者。”何为有价值的旅行?我不是专家,也不愿当专家,我只是不愿在此生错过,这些令人心折的古老诉说。

此行甚急。舅舅自大连归乡,我也要在中午赶回山东老家团聚。我在摩尼殿里不舍地徘徊又徘徊。佛陀的塑像是宋代遗留,壁画是明代的,虽已斑驳,却依然明丽旖旎,皆具摄人心魄的力量。扇面墙的背后,尚有明塑“倒座观音像”,被鲁迅先生称作“东方美神”的。这些记述,了无新意,大约百度百科里也是有的,多说无益。马可波罗在他那本著名的书中,反复叹道:“你不亲眼所见,无法相信。你不亲眼所见,无法相信……”

离去之前,又匆匆去见了开元寺的砖塔,形制是和西安的大雁塔一致的,只是玲珑清瘦了些,历代多有修缮,形式虽古,却最年轻。然而,塔侧的钟楼,虽不及摩尼殿规模,但斗拱宏大,造型轻盈欲飞,梁先生以为是宋初遗物,谁知竟至晚唐!在一城一隅,竟然可以见到唐宋的建筑,交相辉映,实在是最意外的意外。你不亲眼所见,无法相信。你不亲眼所见,无法相信。

开元寺门口,竟然有老者售卖蝈蝈,在高粱篾编制的笼子里养着,也是趣味的惊喜。购得一只,长鸣疾驰而归。中午至家,正好相聚。

文|王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