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西部投射着人们的期望与幻想,那么边境便展现了这个国家如何看待自己的价值及过错。
插画:Jia Sung
“重写西部”系列是由几位记者、索罗斯和平奖(Soros Equality)作者米歇尔·加西亚(Michelle García)和《格尔尼卡》杂志(Guernica)合作的一个项目。该系列由长篇叙事报道、评论文章和事件报道组成,分析了美国的国家身份认同、种族和西部之间的关系。文章的作者屡获殊荣,记录了美国根深蒂固的排外情绪和暴力文化历史,同时也植根于不断变化的叙事中,聚焦新的文化和政治现象,探究美国究竟为何物,作为美国人又意味着什么。
以下是本文作者与米歇尔·加西亚及该项目的另外两位作者——卡罗莱纳·米兰达(Carolina A. Miranda)和费尔南达·桑托斯(Fernanda Santos)——的访谈。
斯蒂芬妮·马拉克:美国西部似乎象征着一种活跃的发展进程,超越政治,超越道德,同时也一直拥有影响力。从这些角度看,西部下一步将走向何方?有哪些变化蓄势待发?
米歇尔·加西亚:我们正面对着一个神话:作为西部,作为国家的一部分,我们是谁?同时这个地区又有怎样复杂的现实?有些人可能会把这称作是“人口构成变化”和移民潮带来的集中爆发,但总所周知,不管是个体的暗示还是集体意识,这些我们曾经给自己灌输的幻想早晚会破灭,重新塑造自己身份形象的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得以更真实地反映现实。“西部”之谜脱胎于一个神话,诞生于人们对西部的凝视和愿景中,同时也深刻影响着我们的政治、文化和民族认同。回想一下记者琼·迪迪安(Joan Didion)和她的加利福尼亚便可见一二。
边境线上的人道主义危机、政府关闭、建起高墙的叫嚣——虽然即便边境墙拔地而起,也不能保证有多大收效——我们现在正见证着一个被边境神话挟持的国家。这些变化往往会以“失去”的形式出现,身份认同的丢失,熟悉感的丧失。但从许多角度来看,究竟什么是失去依然不够明朗,也难以引起反思。在“重写西部”这个系列中,我们要做的就是以一种既能阐明当前政治现状背后潜在力量,又能用现实取代幻想的方式,讲述这个国家和她西部的世界。
卡罗莱纳·米兰达:让现实浮出水面十分重要。关于西部的神话常常忽略了西南部这片土地在成为美国的一部分之前的历史,也就是这里的原住民历史、殖民历史以及将整个地区和墨西哥联系起来的早期共和历史。我在加利福尼亚长大,在学校里,我们所学的前美国历史包括西班牙传教运动的入门学习、1850年妥协案吞并的大量领土,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了。听起来虽然有些奇怪,但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墨西哥的身份一直都流淌在这个国家的血液里。
费尔南达·桑托斯:这让我思考起公民身份和归属感的意义,以及这些概念是如何由历史和历史观念所塑造、所改变的,与此同时,卡罗莱纳和米歇尔提到的这个西部神话又不总能反映真正的西部现实。我是一个来自巴西的移民,最初为了新闻报道而来到亚利桑那州,然后决定留下来,成为这个国家结构的一部分——从一名见证人转换为一个参与者。从我的经验来看,这种墨西哥人/移民/棕色人种的身份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是能让我更好地理解西部。
斯蒂芬妮·马拉克:洛杉矶是北部,洛杉矶也是东部。它是一个震中,方向取决于感知者自己的罗盘。基于这一点以及你自己的研究,你认为洛杉矶是什么?
卡罗莱纳·米兰达:要回答这个问题,大概要追溯我自己的成长故事,谈一谈我如何看待自己在加州南部长大的经历。有趣的是,整个“西部”的概念对我来说就像是只存在于教科书里的东西——所谓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西进运动,这些在我看来就是一个神话,似乎和我在加利福尼亚的日常生活以及许多人的经历毫不相关。我的父母都是移民,来自智利和秘鲁。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北方。高中时代,我有许多来自菲律宾、越南和韩国的同学,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东部。对我们来说,加州不是尽头,而是一个起点。
这座城市的外在物理方面就充分展现了这种特点。洛杉矶,她的地理布局、城市化以及整座城的氛围,甚至她的名字(Los Angeles)在我看来都有着十足的拉美风,因此我的父母也感到十分亲切。除此之外,亚洲文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这座城市——亚洲建筑、风景设计以及独特的食物。这样的融合是两种文化相遇的结果,韩国口味的墨西哥卷饼就是最好的例证,这也正是让这个城市如此有趣、如此充满活力的原因。
所以当人们说,欧洲移民(特别是英国移民)才是我们国家身份的基底,或者说我们就是美国的韦斯特沃德霍(英格兰南部海滨小镇)的时候,我的感觉就是,哇哦,等等,洛杉矶,自打她出生的那天起,塑造着她的人既不是东海岸移民,也不是欧洲人。1850年加利福尼亚并入美国成为一个州的时候便是如此,今天也依旧不变。看看这座城市的物理格局吧:一张墨西哥殖民网络向四周延伸,以混杂拉美文化的中心广场为圆心——这里后来成为了洛杉矶的第一个唐人街。这才是洛杉矶。
斯蒂芬妮·马拉克:让我们将公民身份放到实践中去。几十年来,关于边界及其空隙的话题从未间断,那么我们要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如何看待边境,同时就此展开对话,改变现有的叙事呢?
费尔南达·桑托斯:我们让生活在边境上的人讲述他们的故事,我们让故事通过边境上居民的切身经历展现出来。我们希望呈现边境本身的样子:不是美国,不是墨西哥,而是这个地方本身,是它自己的国家,有着共同的语言(可能是多种语言),以及相同的文化,这些语言和文化能够超越任何物理边界和想象出来的界限。只有在不被外界所定义的时候,这些叙述才会发生改变。
边境居民的身份远远不止是困在墨西哥的大篷车和庇护寻求者,也不只是那些并不会侵入美国的毒品走私者和人贩子,虽然以上这些都是新闻报道和边境故事中的常客,但它们并不能反映当地居民现实中的日常生活。要是和他们聊起来,他们大概不会把安全问题或者不安的隐患列在主要关注点里。他们更愿意和你谈起他们需要更多工作机会和就业岗位,同时也会告诉你,他们需要被包容、被接纳。这些生活在边境线上的居民,正是成为人们侃侃而谈的话题,自己的声音却难以被真正聆听的人。这时候我们应该闭嘴,听听他们的声音,从他们身上学点什么。
卡罗莱纳·米兰达:这太过真实了。边境的现实被掩埋在大量矫饰的故事里。三月底《纽约时报》发布了一篇报道,指出九个临近边境的州的众议院成员都反对建立边境墙。在圣地亚哥(美国加州港口城市)和提华纳(墨西哥西北部城市)这两个毗邻边境的城市之间,夹杂着全世界最繁忙的陆路边境,我也曾报道过这一文化大观。从方方面面来看,这个混合的文化空间真的不仅属于墨西哥,也不只是美国——提华纳的教授在圣地亚哥任教,美国艺术家在提华纳定居;他们相互收听对方的电台,手机信号也可以互用。
这两个城市还共享着重要的自然生态系统。去年我跟踪了圣地亚哥建筑师泰迪·克鲁兹(Teddy Cruz)与政治科学家弗娜·福尔曼(FonnaForman)合作的一个研究项目,该项目提出建立一个近40万平方公里的边境地带,命名为MEXUS,分布在横跨美墨边境的八个流域。这个项目综合了对边境两侧的研究,并在意大利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上展示。边境两边的两个社区之间的对话和交流,与排外者在电视上呈现的东西大相径庭。边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而我们正在通过军事化让这片土地变得越来越死气沉沉。
米歇尔·加西亚:边境对我来说是一个出生地,我来自一个传统大牧场,也就是现在的德克萨斯州。十八世纪,我父亲的祖辈和族人建立起了一个村庄,靠近边境,当时还没有美国的《独立宣言》这回事。德州的这部分就是我们发掘历史和文化的地方,先于边境而存在。这片土地讲述着土著居民、西班牙殖民、奴隶历史的故事,这正是南北战争中鲜血溅落的地方。
我认为,“重写西部”系列的美丽之处就在于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从中觅到什么:公民身份、阿拉莫(德州城市)亦或是洛杉矶,从而从中揭示其复杂性,同时展露出人们赋予某些事件或是地域的狭隘定义。我在这个系列中的文章探讨了“多数-少数”的关系及其内涵,推动着我结合自己的观点和我从父辈继承下来的故事,讲述在美利坚合众国,作为一名德克萨斯州的拉美裔女性是什么样的体验。
斯蒂芬妮·马拉克:创造神话的这种理念是如何带来变化,又是如何导致停滞的?换句话说,这个地区的起源故事如何给市民带来了或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如何左右了当下他们与所在城市的互动?
米歇尔·加西亚:这里的起源故事之所以诞生,就是为了给暴力洗白,证明暴力是必要的;是为了囊括人们的理想和期待,同时又遏制和引导公众的不满情绪,特别是白人的不满。正如理查德·斯劳特金(Richard Slotkin)教授所写的那样,西部的神话将愤怒重新导向“野蛮的”他者——印第安人、墨西哥人。而到了今天,正如我们所见,“野蛮的外人”成了墨西哥和中美洲移民的代名词。
卡罗莱纳·米兰达:起源故事的重点在于,它们能在流行文化中流转,然后散播到其他地方。因此,举个例子,美国的电影行业就在巩固着人们对西部的刻板印象,仿佛在胡子拉碴的粗犷牛仔和穿着格子裙的美女出现之前,这里就了无人烟。作为影视中心,洛杉矶真实的样子并没有展现在大众面前,而这些观念在流行文化中吸收内化,我认为这确实会影响一个城市对自己的定位,以及外界对她的看法。有不少洛杉矶人都笃信,自己的城市没有多少历史。那么我们讨论的是那种历史,是谁的历史呢?
费尔南达·桑托斯:以及讲故事的人是谁呢?
斯蒂芬妮·马拉克:作为记者,你和其他作者如何看待边境居民的政治参与?
米歇尔·加西亚:在德克萨斯州,边境正在慢慢苏醒,特别是里奥格兰德河谷。在我们这个时代,民众和政客最为关注的问题,比如说气候变化、阶级不平等、种族不公和人权问题,统统和边境问题交织在一起。我们见证着边境的居民和总统角力,阻止边境墙拔地而起,而总统则把墙当做他的政治武器。聚到一起,反对边境墙是一声集结号,象征着我们这个时代最紧急而又恐怖的事情。在里奥格兰德河谷,孩子和父母分离,自然栖居地遭到破坏,气候变化严重影响生态。在这里生活工作的家庭眼前面对的,是一个想方设法抢走他们土地的政府。如果说西部投射着人们的期望与幻想,那么边境便展现了这个国家如何看待自己的价值及过错。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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