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欧在人们眼中有若干意象:退出高尔夫俱乐部、越狱、吃一个巧克力橙子、飞向月球、踢足球、在餐厅点菜、没有鸡蛋的蛋饼或在酒吧买单。
英国退欧的“吃巧克力橙子”隐喻 图片来源: Wikimedia Commons/Jonathan Aprea
英国退欧(Brexit,如无例外下文一律简称“退欧”)催生出的隐喻比它的解决方案要多得多。每个政客、时评家和爱好指点江山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描述英国公投退出欧盟的方式。退欧在人们眼中有若干意象:退出高尔夫俱乐部、越狱、吃一个巧克力橙子、飞向月球、踢足球、在餐厅点菜、没有鸡蛋的蛋饼或在酒吧买单。
茶的类比尤其风靡。喜剧演员詹姆士·阿加斯特(James Acaster)以泡一杯薄荷茶来比附退欧:
假如你把茶包放进去就不管了,那整杯茶过一阵子就会变得特别浓。这大概类似于茶包效力虽然变弱,但它如今也是整杯浓茶的一部分了。反之,如果你把茶包拿走,这杯茶现在会变淡,而茶包就直接进垃圾桶了。
或许,特蕾莎·梅是唯一没有妙用类比的人,她在首相选举之初就表示“退欧就是退欧”。这一同义反复帮助她在2016年夺回了保守党议员的支持,大概这句无意义的短语就像是一张白色画布,他们可以在上面任意填充自己的看法。不过它无法让仍有如下疑问的人群满意,“但退欧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这位首相思考如何为其相当不受欢迎的退欧计划谋求支持时,她可能会想,要是能用少数精挑细选的隐喻来表达她的愿景就好了。这些隐喻是否只不过是一时突发奇想而已?或者它们是否揭示出了更深刻的问题?假如英国国内对退欧都形不成一个统一的描述,那哪里还谈得上解决它?
鉴于其复杂性,退欧就好比一头由多重隐喻构成的怪兽。它与现代历史中的其它任何政治局面都没有显著的相似点。政治科学家穆雷·艾德曼(Murray Edelman)认为,隐喻“是简化并赋予一系列引人关切的观察以意义的手法”。
但政客不只是在解释,他们还企图说服,某些时候哲学家、心理学家和政治科学家也会尝试去理解如何运用隐喻来打动人心。华丽的隐喻或许能抓住人们的注意力,但其简洁性也会招来驳斥。之前支持退欧的议员约翰·瑞德伍德(John Redwood)曾将身处欧盟比喻成做一个大学生,并提出“你退学之后就没有财务上的责任了”,随后他就无可避免地遭到了批驳。任何使用隐喻的人都可能会面临自打耳光的后果。
那么隐喻又如何能有说服力?学界的关注点主要聚焦于那些不那么清晰的隐喻,它也时常有“概念性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之名,或曰“死隐喻”或“根隐喻”,后者很难说有什么修饰性。在此方面著述颇丰的认知语言学家乔治·拉科夫(George Lakoff)是这样看的:
我们在隐喻中思想。我们最为平常的思想当中有相当一部分都会运用到一个广泛但却是无意识的隐喻性概念系统……鉴于我们的社会和政治推理中有许多都要用到这个隐喻性概念系统,要对哪怕是最接地气的社会和政治思想加以恰当的评估,就必须首先理解此系统。但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这个系统的存在,那他就可能整个地错过它并且为它的诸多效果而感到困惑。
如果政治辩论是由隐喻形塑的,那政客和其它政治行动者就应该有能力定义辩论的术语,以便限定或左右对话过程。拉科夫1995年发表于《社会研究》(Social Research)上的论文《隐喻、道德与政治,或保守派何以让自由派望尘莫及》(Metaphor, Morality, and Politics, Or, Why Conservatives Have Left Liberals in the Dust)提出,在美国,相较于自由派,保守派的道德和政治世界观有一套更融贯的无意识隐喻结构来支持。而自由派虽有相同的基础,但其隐喻框架则是碎片化的。他们不懂得保守主义背后所潜藏的修辞手法,因而无法有效地对其加以反驳。
这一观念与“奥弗顿之窗”(Overton Window)有相似之处,这个基本未经检验的概念出自某自由至上主义智库负责人约瑟夫·奥弗顿(Joseph P. Overton),在特朗普参选总统期间一度广为流传。奥弗顿认为,可接受的话语有若干种,争论一些处于可接受性边缘的事情并将之常态化,政客就有可能藉此改变公众意见。特朗普显然采纳了这一策略,不时挑起一些处于政治辩论极点上的主题。如果窗口存在,那隐喻多少就有助于推开这扇窗。
说起辩论场域的巨变导致公投退欧,首当其冲的就是移民。退欧派在造势活动中极力强调欧盟内部流向英国的移民,而人员的自由流动也是其宣传的一大主题。语言学家乔纳森·查特瑞斯-布莱克(Jonathan Charteris-Black)称,在2001年的时候,保守党的纲领对移民尚且只字不提。到2003年,移民成为了一个议题,2005年时则已在大选造势活动中扮演关键角色。
查特瑞斯-布莱克指出,隐喻的另一项极具说服力的元素——亦即唤起情感的能力,“可以与潜藏的符号性象征发生共鸣,搅动情感并在逻辑与情感间的鸿沟之上搭建起一座桥梁。”他发现,极右派的英国国家党经常将“移民”一词与自然灾害的术语搭配使用——淹没、无限制的流动、浪潮和洪水——而保守党则不时将“移民”与其偏爱的容器隐喻并用——充满、确保边界、打开大门以及压力。最终,保守党输掉了大选,其反对者也将选战斥为有种族主义色彩的。
自然灾害隐喻的运用在2016年大选间的11年里逐渐变得主流化了。2015年,大卫·卡梅伦就提到“蜂拥而来的”(swarm)移民想要进入英国,但当时的批评者并没有把他的见解说成是种族主义。在大选中,奈杰尔·法拉奇(Nigel Farage)的草根脱欧派运动推出了一张著名的海报,其中有一行人正沿着一条名为“断点”(Breaking Point)的路行进——这种表达采用了“自然灾害”类型的隐喻,具有强烈的情感冲击力。
如果说自然灾害隐喻只是在公投造势活动中才变得更加盛行的,那么另一种不无说服力的根隐喻大概早已深嵌在政治话语中。回到公投前的第五年,退欧派人士——那时叫欧盟怀疑论者(Euroskeptics)还是个相当边缘的群体,他们所谓的退出欧盟与如今所称的“软退欧”是一回事:留在单一市场之内,与欧洲其它国家保持紧密的经济联系。如今主流的政客则称此想法为一种“背叛”。
论起有说服力的根隐喻,最明显的候选者就是退欧这个词自身。这个融合了British和Exit的混成词如今完全成了话语里的自然组成部分,但退出欧盟的概念仍是隐喻性的。它让人想到英国可以通过走出一扇门或者一栋楼的方式停止成为欧盟的成员国。“退出”的隐喻性框架令人联想到诸如越狱、进入阳光普照的高地等等之类的东西——而这一切都是单纯、简洁而迅速的。在此过程中,英国可以是一个有目的的、统一的整体,不因进入退欧过程这个行为而发生任何的改变。
特蕾莎·梅为退出的概念打上了官方的印戳,她专门成立了一个退欧事务部,政治辩论里的许多概念都是围绕诸如起程和离开这些词而形成的,但它们却不被承认为隐喻。甚至于公投选票上都会询问选民究竟是想要离开(leave)还是停留(remain)。
欧盟委员会主席让-克洛德·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则倾向于另一套框架,它围绕分离(separation)来展开。这一分离框架导向的是“退欧离异”(Brexit divorce)的理念,而它又牵涉到一张“离异账单”,相关争议出现在英国与27个欧盟成员国展开谈判的较早阶段,当时有一些退欧派议员曾为英国是否应在退欧后付给欧盟一笔钱而争执不下。鉴于英国政府同意支付总额大约为390亿欧元的钱来“了结账目”,资助英国已经同意且目前已在进行中的退欧计划,离异这个概念似乎显得没那么难听。透过不断重复,它也成了语言里的自然组成部分。
如今,由于特蕾莎·梅已经与欧盟就退欧协议达成了共识,一套新的隐喻性框架又诞生了:作为网购的退欧。退欧有其“配送”(deliver)过程,首相谈判并签署的协议并不是英国人民投票选择的。聚焦“配送”一词,潜藏着一层意思,那就是退欧也是个可以退货的东西,这个点子对倾向于留欧和脱欧的派别都很有吸引力,前者如“人民的表决”(People's Vote)等。
隐喻的说服力有一定的真实性,但要找到支持它的经验证据是比较困难的。事实上,有一种观点认为,密集的语言或图像也可以催生出一种“自食其果效应(boomerang effect)”。说服的企图如果过于露骨,反而会让听者产生怀疑。这也许说明了为何天花乱坠的退欧类比到头来并没有让舆论有特别大的改变。
许多研究者都试图以实验方法来研究隐喻,但心理学家杰弗里·斯科特·密沃(Jeffery Scott Mio)的文献综述表明,这些实验的结果说法不一乃至于相互矛盾。学者们一般认为潜意识广告(subliminal advertising,有学者曾做过实验,在观影过程中每隔5秒就将“吃爆米花”以及“喝可乐”的信息投射到荧屏上,其停留时间仅为几千分之一秒,据称这两种食品的销量因此大增——译注)是颇具说服力的,隐喻的说服力也许并不比它更强。
即便如此,利用隐喻来说服大众的做法依旧有其市场,各国政府也开始系统地对其加以研究。2011年,美国情报机构“情报高级研究计划署”(IARPA)就启动了“隐喻项目”(Metaphor Program),试图“探究不同文化对隐喻的运用,以洞察其文化习俗”。
其研究对象聚焦于俄语和波斯语,旨在开发“自动化工具”来挖掘长篇文段中的隐喻。该部门在某次简报中对潜在的合作者称,它正在设法找到一种取代调查(survey)的途径:
应答可能会受累于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干扰(譬如,应答者会主动取悦提问者)。人们可能会拒绝参与,这会造成样本偏差。某些人群可能不识字,可能不熟悉做调查这一形式,这一点也会对结果造成扭曲。
最终的成果是“隐喻探查系统”(Metaphor Detection System),研究者用它来定量地分析隐喻,一些相关的研究聚焦于考察隐喻是否是围绕特定事件并以一定的模式形成的,或概念能否有跨语言的运用等问题。
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人用“隐喻探查系统”或者其它类型的机器学习系统来分析一系列退欧辩论。但以往政客用来平息争论的方法如今都已经不管用了。不管政客能否以隐喻来操纵或说服其选民,英国的未来都肯定会牵涉到化解退欧争论这件事。就此而言,花些时间来厘清“什么是退欧”以及“退欧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两个问题,兴许可以作为一个起点。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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