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遗址改造传奇:一群艺术家把百亩地狱变成人间天堂

作为世界工业遗址再开发利用的代表之作,苏荷区已经成为美国最著名的创意园区之一。

 |  创邑icity

文|创邑icity 陈晨

1978年,五岁的Jeremy Stratton随家人打算在纽约SOHO(苏荷)区废弃的厂房内安顿下来。他亲手给高大而又破败的厂房绘制了分成三层的改造草图。

Jeremy设想了他的阁楼建筑。他的双层床位于顶层,还有一个保龄球馆。二层和一层都设有工作间,并分别配有一个厨房和浴室。

很难想象,这就是时下火遍全球的Loft建筑的雏形。我们所熟悉的SOHO办公和Loft户型,都源自Jeremy曾经生活的时代。如今,这两个词汇代表了城市中工作和生活在空间上的完美混搭,既符合城市年轻人心中诗意栖居的文艺梦,又能顺便彰显逼格。

如果我们将上面两个词与时下里同样火热的词汇“工业遗址”联系起来,便可以得到一些非常有趣却又引人思索的故事。

SOHO是英语单词South of Houston Street的缩写,代表的是纽约SOHO(苏荷)区。50多年前,一群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发现了这个几近荒废的工厂区,在这里安顿下来,把充斥着垃圾和化工废弃物的破旧厂房改造成Loft风格的住所,变成自己的生活空间和艺术工作室。

作为世界工业遗址再开发利用的代表之作,苏荷区已经成为美国最著名的创意园区之一。在这块面积、人口均不足纽约1%的地方,鼎盛时期居住着占纽约全部艺术家30%的艺术家群体。

正是这些艺术家,给苏荷区带来了离奇的故事和变化。

欢迎来到地狱之城

苏荷区位于纽约曼哈顿岛的下城(曼哈顿岛分上城、中城和下城),包含26个街区。正如其名字所表达的意思一样,SoHo意味着“休斯顿大街以南”(South of Houston Street)。

历史上的苏荷地区曾是碧波荡漾的池塘和青草葱葱的牧场,是早期移民休息疗养的盛地。

苏荷中心区的百老汇大道在19世纪初曾经被小河和石桥穿过。

从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随着美国工业革命的大潮,苏荷逐渐成为一个遍布工厂的工业区,酒店、剧院、酒吧比比皆是,几百家妓院遍布其中。这里变得人口众多、肮脏污秽。美国内战以后,苏荷区成为纺织等行业加工中心,妓院也逐渐被高大的厂房和仓库所代替。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的工业一直很发达。据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切斯特拉普肯的调查,截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城市更新运动出现之前,苏荷区分布着大约650家小企业、近1.3万名工人,其中有26%的企业从事纺织业和服装业,雇佣了42%的工人。

苏荷成为纽约著名的红灯区。

苏荷区也被称为“铸铁历史区”,因为这里的建筑大多采用铸铁工艺来建设。如今,纽约市大约有250座建筑物采用铸铁外墙,其中许多都位于苏荷,大部分时间可追溯到19世纪中后期。直到19世纪80年代,铸铁建筑被高速电梯的钢骨架建筑所取代,苏荷的建筑被认为是摩天大楼的原型或前身,因此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铸铁建筑上美丽的图案。

事实上,直到20世纪60年代,苏荷的铸铁建筑主要用于制造和仓储货物。选择这种建筑形式的原因很简单——在当时,铸铁外墙不仅比石头或砖更便宜,而且更快更有效,因为它们是用模具制造的,而不是手工雕刻,可以很方便地固定在建筑物的表面上。由于铸铁柔韧易于模塑的物理特点,让建筑师在节省资金的同时,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出古典法国和意大利风格的复杂设计图案。此外,人们可以将相同的模具用于多个建筑物,并且可以容易地重新修补破损的部分。

101 Spring Street是位于苏荷区的一座典型铸铁建筑。

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宾州火车站的建成和城市郊区化的进行,大批制造企业迁往综合成本更低的火车站或者郊区。与此同时,金融业也取代制造业成为纽约的主导产业。在这一时期,纽约曼哈顿的商业中心和娱乐中心也慢慢移到上城,苏荷区也慢慢没落了。这里变成由大片废弃厂房组成的工业废墟,只有零星的作坊和印刷工厂在这里活动。到了晚上,苏荷区则变成空无一人的鬼城,被人们戏称为“百亩地狱”。

1962年,纽约城市俱乐部主席罗宾斯亲自来到苏荷调查,在实地考察和访谈后,撰写了一份题为《纽约市废弃的土地》的报告。该报告显示,苏荷有24座住宅每平方英尺的年租金低于1美元,有15.4%的住宅被废弃。

1978年,苏荷区克罗斯比街荒废破败的景象。

阁楼和铸铁区的演变

最吸引艺术家们的,是这里廉价的租金。早在20世纪30年代,苏荷就被艺术家们发现了。但直到20世纪70年代左右,这块被城市遗弃的地区被落魄的艺术家们赋予了新的生命力。

在这个冷清衰败的“百亩地狱”里,很多废弃建筑的租金极其便宜,一些建筑的每月租金甚至不到100美元。

因此,这个大众眼中的地狱,却因廉价的租金和充满阳光的宽敞阁楼成为艺术家创作的天堂。很快,蜂拥而来的艺术家们把荒废的厂房改造成了生活空间和艺术工作室,也就是如今被文艺青年们追捧的Loft。

艺术家对老厂房的初始改造。

Chuck Close是SoHo最早的租客之一,这个超级写实主义画家1967年最初的入住体验是满街乱窜的老鼠、卡车、垃圾车,和路边成堆的碎布条。

苏荷区真正的蜕变始于1968年。在这一年,一位叫做Paula Cooper的年轻女性在Prince Street大街上开设了第一家大型美术馆。随后在1971年,在苏荷上东区的艺术品经销商Leo Castelli等人在西百老汇街420号开设了多家分店,也就是现在为人熟知的SoHo画廊大楼。

像许多苏荷先驱一样,编舞家Rebecca Kelly于1974年搬到苏荷区来找寻他的梦想。她和丈夫Craig Brashear探索了整个苏荷区,最后在王子街上看到一幢建筑的招租广告“2500平方英尺阁楼出租”。Rebecca Kelly很兴奋:“2500平方英尺的面积,和于一个篮球场一样大吗?”事实上,这个建筑的面积比篮球场还要大。但这个废弃厂房的环境很糟糕,没有管道、没有支柱,几乎没有其他任何设施。石膏板从砖墙上掉下里,地板上堆满了废弃的化工原料。

但两个人还是很快决定租下这个空间。夫妻两人找来两个舞者和他们分摊了房租,并将建筑空间改造成由四间舒适的卧室、开放式厨房和大型开放式工作室组成的Loft居所。他们在这里创立了丽贝卡凯莉芭蕾舞团,并适应了不断变化的纽约。

1979年,Rebecca Kelly与舞伴Toni Smith在百老汇街头表演,宣布即将到来的鸽舍表演。

与Rebecca Kelly一样,很多艺术家在这里改造的通常做法是:把建筑里大开间或者挑空的部分设计成工作的区域,将墙壁涂上灿烂的颜色和图案,把巨大夸张明亮的工业照明设备改造后继续使用。然后在空间中的某一局部搭建出阁楼用以居住,这就是Loft的雏形。

艺术家们搭建的Loft空间。

至于改造用的建材,很多艺术家充分发挥了艺术思维,工厂和垃圾桶里无尽的废料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材料。

在艺术家心里,垃圾和艺术品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

但绝大部分艺术家的生活依然很潦倒,他们没有多余的钱来把如此巨大的建筑装修得很细致。与此同时,为了能够多挣点钱,艺术家们只能把临街的一层房间改造成商店,里面摆满了自己创作的艺术品。无心插柳柳成荫,艺术家们干瘪的钱包,使得工业建筑的原始风味被充分暴露出来,这与充满艺术感的橱窗和商品之前产生了巨大的视觉反差,这种视觉矛盾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艺术效果。

尽管艺术家们给苏荷区的环境带来非常大的改观,但这里的公共服务一度非常糟糕。这个工业区里没有学校、诊所、杂货铺,仅有的几间餐厅是工人食堂,只在白天开放。每到下班时间,这里的公共设施也会下班。比如在冬季每天工厂下班后,供暖也会停止,垃圾车也会停止运营。不过,稀缺的公共资源也让这个艺术家社区极富人情味——由于公共服务很少,人们便互帮互助,几乎每个人都彼此熟识。他们在社区为自己提供服务,开设餐馆,并组建社区小组,邻居经常以时间参与而非现金支付商品和服务费用。

在这种浓郁的人文气息下,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繁茂的商业设施也得以快速滋长。大量精品商店、餐厅、酒吧进驻,SOHO不再是被人唾弃的穷乡僻壤,而是热门的时尚地标和旅游地点。于是,真正意义上的SOHO形成了。

艺术家的坚守和逃离

虽然让苏荷区实现了涅槃重生,但艺术家们却一直被没有合法居住身份而困扰。

艺术家们将原本用于工业生产的厂房改造成工作和居住相两相宜的Loft,却违反了纽约州《多功能住房管理法》和纽约市《分区规划法》,属于非法行为,这也是困扰艺术家们的一个最大难题。

根据这两项法律,纽约市被划分为不同的区域:居住、商业和工业区,被划分为商业和工业区的地方不能用来居住。而苏荷区作为工业区,这些废弃的厂房是不能用来居住的,更不能进行商业活动。因此,艺术家在这里居住成为非法行为,很容易遭到驱除。

有趣的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艺术源于“生活”。在艺术家们提心吊胆的在阁楼里逃避“非法居住”驱逐的时候,他们发明了滚动式家具、隐蔽型床、轮滑系统来保护他们的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生活方式创造性的发展为广受欢迎的“极简主义”审美。

真正让艺术家们陷入生存危机境遇的,来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城市更新大潮。为振兴城市经济和解决住房匮乏问题,1949年联邦国会通过了《住房法》,授予地方城市政府征用土地的权力,“定点清除”萧条的住宅区和衰败的工业区。

毫无疑问,对城市管理者来说,移平内城贫民窟而代之以商业用地就成为当时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在纽约的政客看来,苏荷区是一个落后的、没有效率的、衰败的工业区,这里的“破房子却占据着最有价值的地产”。在他们看来,聚居于此的艺术家们不但对城市更新无益,反而会带来很多新的问题。

很多珍贵建筑在城市更新中被拆除,图为1979年拆除的西百老汇St. AlphonsusLiguori教堂。

于是,大刀阔斧的城市改造计划被提出来。计划包含两部分:一是住房计划,他们主张将苏荷区改造成中产阶级的住宅区;二是为了缓解曼哈顿岛上的交通拥堵问题和促进中心城区发展,而穿过苏荷区的曼哈顿下城高速公路计划。

这两个计划的实施,都是建立在对苏荷区大拆大建的基础上的。

曼哈顿下城高速公路的计划路线。

1961年,苏荷区艺术家们组织起一个名为“艺术家租房者联盟”的组织,他们开始向纽约公共部门要求承认合法的居住权,并要求立法控制租金的合理增长,他们称这有利于将纽约打造成为新兴的艺术市场。

这里的艺术家们组建了艺术家租房者联盟,为居住合法化展开斗争。

1961年,纽约州劳工部长发表演说,呼吁全社会支持艺术活动。次年,他再次敦促各界为艺术家提供帮助。1964年,为抗议政府的驱逐行动,约1000名艺术家在纽约市政厅前示威,有80多家画廊自动关门歇业表示对他们的支持,终于促使纽约州议会在同年准许艺术家们在苏荷区居住和工作。

1971年,纽约市政府将这个地区重新划为居住区,并规定只有在纽约市文化局注册的艺术家才可以在此居住。两年后,由于“艺术家租房者联盟”的努力,SOHO的26个街区被定为历史保护区,使这个地区成为世界上最集中也是最大的帕拉第奥式和意大利风格仓库、厂房区,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铸铁建筑保护区。

这标志着政府主导的城市更新运动在苏荷区遭遇了完全的失败。

事实上,真正引领苏荷区城市更新运动的,正是这些全身心投入到城区改造的艺术家们。他们以一种几乎不计报酬和代价的方式,将苏荷区的工业厂房进行重新利用,通过艺术活动迅速提升了整个区域的房产和商业价值,成功吸引大批中产阶级和游客重新回归这个曾经的贫民窟定居和参观,吸引大批市民重新回归到市中心。

政府曾经试图通过大拆大建来复兴中心城区的愿望,实际上已经被这些可爱的艺术家实现了。

这当然是富有讽刺意味的,但更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很多艺术家在成功保卫自己的居住权的同时,却因为无法负担商业繁荣之后飚高的房价而被迫撤离。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除少数知名画廊外,大部分画廊都因支付不起租金被迫搬到布鲁克林。艺术家们撤离后,这些建筑被奢侈品店、餐馆和咖啡店取而代之。

1973年,艺术家Trisha Brown在高大的厂房屋顶上跳舞。如今,这样的画面很难出现了。

这不仅引人感叹,当人们赞叹于曾经破败的地狱苏荷区变成艺术的天堂时,又有多少人想到了这些艺术家的命运?在赞叹比利时街的室外消防楼梯还有各具特色的涂鸦外墙时,是否还会想到艺术家们是如何辛苦“治愈”这片病入膏肓的“工业遗迹”?

如今,苏荷区已经成为热闹的商业区。

如今“SOHO效应”早已蔓延至全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都有旧建筑群或工业区改造而成的艺术园区,它们,是曾经的纽约SOHO。会不会有一天,它们也成为了今天的纽约SOHO?

图片来源|纽约建筑联盟、维基百科、Urban Omnibus、jenilulu等

参考资料|纽约苏荷区口述历史研究计划(https://sohomemory.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