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保护独攀远不只是个噱头。它相当于将攀岩精简为最本质的挑战:仅仅穿着攀岩鞋,外加为了更好地抓点在指尖抹些镁粉,这样的一个男人(或女人),与悬崖进行对抗。这是完全纯粹的攀爬。
亚历克斯无保护独攀优胜美地酋长岩
按:今年奥斯卡的诸多奖项遭遇吐槽不断,无论是“工整套路”,还是“政治正确”,但获奖纪录片《徒手攀岩》(Free Solo)在影评人和观众中间获得了比较一致的好评。《徒手攀岩》记录了主人公亚历克斯·汉诺尔德的无保护独攀之旅——没有绳索、安全带及其它防护设备,他只凭四肢,一口气爬上高3000英尺(900余米)的“攀岩宇宙中心”、位于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酋长岩之巅。这不仅仅是一部简单的刺激过瘾的“班夫电影”——那些我们常常能在“班夫山地电影节”上看到的户外运动影像——华裔导演金国威和夫人伊丽莎白也在试图展现亚历克斯的生活,包括他对身体和伤痛的感受,以及并不一帆风顺的情感生活。
2010年,一部以亚历克斯为主角的、名为《孤身绝壁》(Alone on the Wall)的24分钟短片曾亮相班夫电影节,那时距离他挑战酋长岩还有多年。在某种程度上,金国威导演和摄制团队的出现,促使亚历克斯将挑战酋长岩提上了日程。有趣的是,奥斯卡获奖纪录片《徒手攀岩》不再局限于记录户外传奇挑战过程,不再局限于讲述主人公的个人故事,而是把摄制团队踟蹰为难的心理感受与艰难精密的危险拍摄过程,向观众做了坦白——金国威担心摄像机影响亚历克斯的安全,山脚下负责切换机位的摄像总监甚至不敢看实况镜头,并表示自己再也不会接这类工作了。
无保护独攀究竟有多危险?在《徒手攀岩》获奖后营销号掀起的一波讨论热潮里,这种运动似乎无异于自杀。的确,无保护攀岩者即便是犯下最轻微的错误,也将会带来最极限的风险。所以,亚历克斯一遍一遍被人问起:“你害怕吗?你感到过恐惧吗?你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他为此感到厌倦。在《孤身绝壁》一书中,他说自己在攀爬过程中没有遇到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情况,倒是开车的危险比攀岩更多。
看过这部令人血压飙升、手心出汗的纪录片,我们不妨读读亚历克斯这本早期的作品《孤身绝壁》,这本200多页的小书专门讲述了他无保护攀登犹他州锡安国家公园“月光拱壁” (370米) ,以及优胜美地国家公园半穹顶“西北壁常规线路” 的过程——这两处都是首次有人无保护徒手攀岩登顶成功。这本书包含了亚历克斯·汉诺尔德的自述以及户外作家大卫·罗伯茨的介绍和补充——也如同一部纪录片一样,既有主人公的表白,亦有画外音的注脚。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从《孤身绝壁》中节选了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文 | 亚历克斯·汉诺尔德
我一直都被问及风险的问题。通常的问题是“你害怕吗?你感到过恐惧吗?你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我真的厌烦了一遍遍去回答这些问题。坦白说,到目前为止,在攀爬过程中,我从没遇到过真正危险到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情况,除了2004年我在太浩湖那次荒唐的踏雪板事故。开车的危险比在攀岩中遇到的还要多,比如有一次,在加州中央山谷的浓雾中,由于能见度不好,我没有提前看到路标,开进一个十字路口时,我踩死了刹车,车便横着滑过了路口。另外一次,也是在中央山谷,一个连环追尾事故让我急刹车,差一点儿撞到前车上。
我对风险和攀岩的看法让很多人吃惊。我不认为让人丧生的是超级难的路线,甚至无保护独攀。我认为很多中等难度的攀岩反而可能会致命。约翰·巴沙尔在52岁死亡,原因不是他在无保护独攀一条超出自己能力极限的路线。相反,他是在一条远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路线上掉下来摔死的,那是马麦斯湖他家附近的一条他经常爬的路线。无论2009年那天出了什么问题,可能跟车祸后的背部损伤减弱了他的肩膀力量有关,也可能他在平时能做好的一个动作上滑脱了,也可能是一个手点断了,但最终令他丧生的原因,可能是35年的独攀堆积起来的结果。
1886年出生的奥地利人保罗·普罗伊斯(Paul Preuss)可能是第一个伟大的无保护独攀者。他的理想主义太纯粹,以至于都吓到了同时代的攀岩者。他主张,“使用人工的器械攀岩措施,你就把大山转变成了机械玩物,”并且他坚持,使用绳子攀爬一条路线是作弊。事实上,他认为独攀比使用绳索攀岩更安全。鉴于当时原始的装备和技术,这一点可能是对的。那时候,脱落的攀岩者经常拉着自己的同伴一块送死。
普罗伊斯死于1913年,时年27岁,那时他正在无保护独攀奥地利阿尔卑斯地区曼德克格(Mandlkogel)峰上的一条新路线。没有人看到他上千英尺的掉落过程,尸体一周后才被发现,因为新雪盖住了他。但是其他攀岩者后来发现,在他掉落的山脊顶部留着一把打开的军刀,这让他们想到一个荒唐但是恐怖的场景。我能想象出发生了什么。普罗伊斯停下来吃午餐,他拿出刀子,可能为了切一个苹果或一块奶酪。刀子一不小心从手中滑脱,他急忙冲出去捡起来,却忘记自己所在的位置。从悬崖边掉下去之后,他试图抓东西却没有抓到。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四秒钟!
关于恐惧的问题也变得越来越令人厌烦,虽然我知道这些问题是很自然的。马克·辛诺特最近告诉我一则有趣的故事。那是在马克、吉米·金和我为《国家地理》的现场系列活动做完一次演讲之后。当时这个活动是全国地理学会(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NGS)在华盛顿特区总部的探索者大厅举办的。观众排成三个队伍,分别找我们三人领签名海报。排在马克那个队伍的一个人是神经生物学家。他凑近马克后认真地说,“那个年轻人的杏仁核不工作了。”
杏仁核,是在危险来临时,大脑中激发人体做出应激反应的部分。很明显,在基因层面,杏仁核很难受到破坏。这方面比较著名的一个病例被称作“没有恐惧心的女人”。医生用各种恐怖的东西,比如蜘蛛、蛇、恐怖电影吓唬她,都不起任何作用。毫不令人吃惊的是,在44岁的时候,她已经参与过各种各样的非常危险的活动,并且活了下来。
但对我而言,那位神经生物学家弄错了。我跟其他人一样,会感觉到害怕。危险令我恐惧。我的回答还是和过去一样,如果我有什么天赋的话,那就是,在不容许出错的情境面前,我能够不自乱阵脚。我莫名地就知道,在一些关键时刻,比如2008年在半穹顶“感谢上帝平台”上方的那些动作卡壳时,我该如何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从容面对它。
文 | 大卫·罗伯茨
2008年3月末,在朋友的小圈子之外,亚历克斯·汉诺尔德(Alex Honnold)还没有什么知名度。7年之后,30岁之际,他也许已经是世界上最为著名的攀爬者。这并不是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攀爬者。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爬得最好”这回事。因为这项运动已经被细分为很多种类,从喜马拉雅式登山到室内岩馆的抱石,等等。
亚历克斯·汉诺尔德声名鹊起的原因,在于他推动了最为极限和危险的攀爬形式,使其远远超过了任何人想象中的极限运动认知。无保护独攀意味着不使用绳索,没有搭档,也没有任何“硬件”(岩钉、岩塞、机械塞)把人连在岩壁上。在这种显而易见的情况下,无论是谁看到这一幕,也会明白这项活动的高风险度:如果你脱落,就死定了。
亚历克斯·汉诺尔德所做的,就是去爬那些前人认为不可能徒手攀爬的路线,它们要么太长,要么难度过大。到目前为止,他都没出什么大问题,虽然他最亲近的一些朋友都害怕他会害死自己。
无保护独攀远不只是个噱头。它相当于将攀岩精简为最本质的挑战:仅仅穿着攀岩鞋,外加为了更好地抓点在指尖抹些镁粉,这样的一个男人(或女人),与悬崖进行对抗。这是完全纯粹的攀爬。
这不是亚历克斯·汉诺尔德进行的唯一一种攀爬形式。他的快速连攀(就是计时连爬两座或三座大岩壁)已经改写了优胜美地的攀爬规则。而从2013年开始,亚历克斯·汉诺尔德将自己的视野扩大到了登山,并取得了他人没能做到的成就。
简而言之,亚历克斯·汉诺尔德是一位攀登界的先行者,是那种一个时代中也许只会出现一次的人。同时他还聪明有趣,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毫不自大的人。他希望让这世界变得更好,为了那些不像他一样受眷顾或有天赋的人们。几乎所有认识或仅仅看到过亚历克斯的人都喜欢他,正如乔恩·克拉考尔(Jon Krakauer)所说:“他绝对真诚,一点儿都不虚伪。”
不论什么时候,当亚历克斯在公共场合讲话时,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问两个相同的问题,不论是小孩还是老人。的确,这是关于他在岩壁上所做行为的基本问题:
你不怕自己会死吗?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问题是无法回答的。这在马洛里(Mallory)1923年随口给出的答案中可见一斑:无数记者问他为什么想要攀登珠穆朗玛峰,他答道:“因为山在那里。”(虽然看起来像是受够了这问题的人的烦躁回应,但马洛里的俏皮话已经变成了登山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引语。)
对于这些无法避免的问题,亚历克斯也想出了自己的俏皮话来回答。关于脱落致死:“那将会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四秒钟。”还有:“我确定有一半人会说:‘至少他死的时候正在做他挚爱的事。’而其他人会说:‘这人傻吧!’”
亚历克斯当然是一个有原动力和胜负心的家伙。然而他很谦虚,生来有些害羞,这都赋予他的成就一种极度的轻描淡写,几乎像是自嘲了(就像上面的打趣一样) 。在他最亲近的攀岩伙伴中,他的外号叫作亚历克斯·“没什么大不了”·汉诺尔德。
在过去的40年里,只有少数的攀登者将无保护独攀推向了风险的边缘。他们中半数人都死了。那些无保护独攀者中的一小部分人,则在这种数十年深渊之上的舞蹈中存活了下来。包括皮特·克罗夫特等人。而在1970年往返于世界各地的亨利·巴伯(Henry Barber)则令当地的攀岩者大吃一惊,从威尔士到澳大利亚,他都横扫了那里最难的路线。
其他人则因为发生过的某一个错误而遇难了。在这些人中有从英国移民来美国的德里克·赫西(Derek Hersey),1993年他在优胜美地的斯泰克-萨拉(Steck-Salathé)路线脱落致死,有可能是因为暴雨后手点变滑。丹·奥斯曼(Dan Osman)、查理·福勒(Charlie Fowler)以及迈克尔·里尔登(Michael Reardon)也在追求悬崖或山的极限探索中发生事故致死。最令攀登界震惊的则是约翰·巴沙尔(John Bachar)的死亡。他和皮特·克罗夫特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最杰出的两名无保护独攀者。经历过35年一条路线接着一条路线的没有绳索的攀爬后,巴沙尔在一条他之前完成过很多次的很短的攀爬中脱落了。那是2009年7月,是在加利福尼亚州他家附近的马麦斯湖(Mammoth Lakes)。
亚历克斯指出,这些精英攀爬者中,没有人是在推动自己无保护独攀的极限时身亡的。赫西和巴沙尔脱落的路线是他们能力之内能够很轻松攀爬的。(有种猜测说可能是巴沙尔当时刚发生不久的一场车祸引起的脊柱问题,造成了他的右臂和肩膀忽然无力,导致了他致命的脱落。)里尔登则是因为在无保护独攀下到爱尔兰一处海岸悬崖底时,被巨浪扫到而致死。福勒在尝试一座中国西部的未登峰时遇到雪崩身亡。奥斯曼的生命终结于一项实际上由他发明的运动,当时他正尝试挑战新的纪录。这种运动叫绳跳,就是主动从悬崖上跳下,然后被身上绑着的绳索拉住。已经创造了从超过1000英尺(约305米)高处跳下的纪录的奥斯曼,在从优胜美地的斜塔岩(Leaning Tower)俯冲时由于绳索断裂而死亡。
这五名极限无保护独攀者死亡之时,仍然是在探险的最前沿。奥斯曼实际上探索了绳跳的界限,并在试验中付出了他的生命。虽然亨利·巴伯健康平安地活到了62岁,但他仍然差一点儿就因为脱落而死亡。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那时他在英国的一条海岸悬崖路线上为美国的一个电视节目录制无保护独攀。由于旁边一位摄影师的突然移动,巴伯因此分心而失去了平衡。就像他之后描述那个时刻时说的:
那让我犯了错……我那时整个身体都在移动,用双手在推凹槽的边。我推得太用力了,左肩撞在了岩壁上,差点儿要脱落了。肾上腺素从脚趾飙升到大脑。我马上就要脱离岩壁掉下去了。但到达那点之前一直持续的平衡和动作的流畅帮助我渡过了难关,让我待在了岩壁上,继续移动。
拥有敏锐才智的亚历克斯倾向于超级理性地对待生命。他坚持宣称:“我不喜欢冒险。我不喜欢越过双黄线。我不喜欢赌。”他对后果和风险加以严格区分。很显然,无保护独攀时脱落的后果是致命的。但亚历克斯认为,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冒着致命的风险。他是这样说的:“我总是把风险称为实际上脱落的可能性,而后果则是如果你做某事之后一定将会发生的,所以我试着让我的无保护独攀保持低风险也就是说,我不太可能脱落,如果我脱落,则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
另一方面,同样理性的是亚历克斯的亲密好友们对他所做冒险的一些争论。比亚历克斯大8岁的汤米·考德威尔(Tommy Caldwell)曾经是他马拉松连攀和登山探险的搭档。考德威尔是世界上最好的攀岩者之一,也是亚历克斯最钦佩的楷模之一,他在2011年说:“我从未尝试过无保护独攀真正的大岩壁。我曾经许多次完全意外地脱落,也许有十几次,就在相对容易的地形上,有时是手点断了,有时是我鞋底的橡胶层开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如果我那时是在无保护独攀,我就已经死了。我很喜欢亚历克斯。我不希望他死。”
……
当亚历克斯·汉诺尔德进行他的一次长线路无保护独攀时,他是不使用任何绳索的,也没有伙伴在他脱落时拉住他,没有使用任何种类的保护点作为人工手点或为脱落做保护(不论是螺栓、岩钉、岩塞或是机械塞)。因为即使是在5.11或5.12难度(注:在美国,自由攀爬的岩石线路由难度值分级,叫作优胜美地难度系统,目前的范围是从5.1~5.15)的攀爬中,脱落的可能性都是相当大的,只有很少的实践者才敢在超过5.11的难度中进行无保护独攀,但那常常是在较短的线路上,且仅仅是对线路进行多次排练之后。即在使用绳索和有搭档的情况下攀爬线路很多次,以便记住每一个点和顺序。(就此而言,当你不使用绳索进行攀爬时,如果一个手点或脚点松动的话,你可能会在5.4难度的线路上脱落致死。)
故此,无保护独攀是人们能够想到的运动性最强、最纯粹的一种攀岩形式。这是岩石上最极限的冒险:如果你犯最轻微的错误,也将会带来最极限的风险。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孤身绝壁》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较原文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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