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三个字最近在朋友圈刷屏，不单因为沉寂近十年的侯孝贤导演凭借此片拿到了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也因为电影本身就极具话题性。

从2007年釜山电影节上侯孝贤导演公布拍摄计划，到2012年在台北举行开机仪式，之后三年间几度曝出停拍消息，再到如今终于面世并获奖，《聂隐娘》的诞生整整耗时9年。除了异常“难产”，电影的关注点还包括舒淇、张震这对“银幕cp”的四度合作；姜文妻子周韵、日本影星妻夫木聪、知名舞蹈家许芳宜等明星的加盟；如中国古典山水画般、被外媒齐呼“美美美”的影像风格；和数量极少且还是文言文、让一些国内媒体吐槽略难懂的对白等等。

侯孝贤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电影？创作幕后有什么样的故事？一直跟组的编剧之一谢海盟日前在接受界面独家采访时给出了部分答案。

在这里，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谢海盟。

《聂隐娘》的编剧有四位，除黄金拍档侯孝贤与朱天文外，还包括作家阿城和谢海盟。阿城曾与侯孝贤合作过《海上花》，《聂隐娘》也是他继2006年田壮壮执导的《吴清源》之后，再度担任编剧工作。而首次亮相的“新人”谢海盟，来头非同一般：她出身于文学世家，是台湾小说家朱天心与文学评论家唐诺的女儿，也就是朱天文的外甥女。她在8岁时就与母亲朱天心合著《学飞的盟盟》。谢海盟自小喜爱戏曲和唐史，而这些所长，也让她最终加入了《聂隐娘》剧组。

 

以下是采访实录：

界面：很多人比较好奇，为什么电影拍了这么久？

谢海盟：光就剧本便耗时四年，《聂隐娘》剧本一共易稿三十七次，现在大家看到、用以拍摄的2012年10月版是第三十八版剧本，着手撰写第一版剧本时，我二十三岁，与聂隐娘一样大，如今看着《聂隐娘》进军坎城的我二十九岁，倒与隐娘要刺杀的田季安同龄。

那四年间，第一年是侯导在家闭关，研读各唐代史册，撷取少少的纪录（新旧唐书、资治通鉴中有关嘉诚公主、魏博田家、元谊一家的纪载，往往就短短一行而已），从各史实年代中，卡出一个足够放入《聂隐娘》故事结构的空间，即公元809年，唐宪宗元和年间的魏博藩镇。等阿城、天文与我加入，四人共同讨论撰写剧本，这样编剧工作断断续续，加以侯导外务不断，时间一延再延约莫三年。

 

因为剧本的拖延，使许多本已谈定的演员档期必须重谈，演员轧戏问题也使拍摄进度时有中断。

（编者注：谢海盟此前接受台湾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剧本修改几十次，最大的挑战是如何让一名刺客得到现代人的共鸣。原著中的聂隐娘被训练成绝世高手，道姑要她杀谁便杀谁，过于盲从，少了道德感。因此在电影中改为，舒淇饰演的聂隐娘最终违背了道姑的命令、并未对张震饰演的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下手。为什么？需要找出不杀的合理性。最后朱天文提出“她不愿杀，因为杀了田季安会使魏博大乱，她不愿弃自己的父母之邦不顾。”）

 

界面：周韵曾透露，她和舒淇最早在神农架拍摄的打戏，因侯导希望两人表情能更少些而全部舍弃，第二年重拍？

谢海盟：的确，重拍也是耗去许多时间的因素之一，侯导重拍，目的是要反复将演员磨到进入状况、磨到情绪符合情境，重拍最多次的应是隐娘与精精儿（周韵）的打戏，要将两人磨到面无表情如刺客的冷酷；以及田季安（张震）与宠妾胡姬（谢欣颖）的感情戏，花了很多时间才让两人的相处能放得开且自然。

界面：片中饰演各个角色的演员，是导演和编剧一同商量选定的吗？比如，为什么选妻夫木聪来演磨镜少年？

谢海盟：在剧本写作之前，确定的演员只有舒淇、妻夫木聪、张震三人。侯导想拍聂隐娘，大概是80年代当导演以来就有的梦想，然而始终搁置，除了早年种种技术问题尚待克服外，最重要的是，侯导始终没遇到他的“聂隐娘”，如此直到舒淇的出现。

 

舒淇直率爽朗，强悍，狂放与晦涩兼具的表演能力，用侯导夸赞人的高级用语形容“气很足”，而且“她疯起来可以非常疯，但要专注时又很专注”，让侯导终于找到了他心目中的聂隐娘，而舒淇在听过侯导的叙述后，也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两人可说是一拍即合，在合作过《千禧曼波》，侯导的武侠梦想算是终于有影了。

然而《聂隐娘》并未在《千禧曼波》之后就能展开筹备，其故事的展开，又有赖遇上妻夫木聪。

 

聂隐娘的性格幽暗曲折，要何等样的人物能引出她埋藏的性格，那封存了她童年纯真的另一面？侯导的答案是，要一个笑容灿如阳光、能让观者也想与之同笑的人，这个人，就我们所知，只有妻夫木聪，侯导不只一次表示过，聂隐娘的故事“就是在看到妻夫木聪的笑容起开始构思的”。于是，由舒淇起的头，妻夫木聪展开的故事，终于促成了《聂隐娘》的诞生。

 

至于张震，是侯导在与他合作过《最好的时光》等片后，认为这个他十分欣赏看重的演员，演技似乎还未完全发挥，想藉由田季安这样不同于以往的温和、有暴烈的一面的角色，达到演技的突破。

 

对于这些自己十分看重的演员，侯导的想法往往不止于“他们适合怎样的角色”，而更是“因为他们的特质而还能有怎样的发挥”。这有赖于侯导日常对人的兴趣与深厚观察，因此能在拍摄一部电影时，找到他认为最适合的演员，甚至能从演员出发展开故事，如这一次《聂隐娘》的做法。

 

​界面：舒淇曾说，这次的拍摄经历让她很崩溃，因为一直不能有过多情感的表达。为什么这个角色要设置成这样？这种疏离感，会不会让观众无法了解聂隐娘的内心？

谢海盟：无论乎现实世界或电影中，要让多情的、热血的人物情感流露，半点不难；但要如何让刺客这样高度克制、不被允许拥有情感的角色，能有情感的表现，我想这才是最动人的部分，也是拍摄者最大的挑战与成就感所在。

（编者注：舒淇在戛纳电影节上曾吐槽，最难拍的是动作戏，“我要有力度，有速度，但是不可以有表情，有几次我非常崩溃，差点要跟侯导翻脸。”而饰演精精儿的周韵也透露，她进组时，练了一段时间的武打招式，她和舒淇在片中的第一部分打戏最早是在神农架拍摄的，后来那部分的戏作废了，“导演都没有要，他觉得我跟舒淇两个人表情太多了，因为我戴一面具，只要一砍，脸上的表情就特别的厉害，包括舒淇也是，后来他就宣布第二年夏天重新拍。”）

 

界面：开拍前侯导让演员看了很多相关文献和武侠小说，张震曾透露他对其中一本日本武侠小说印象深刻。这些都是编剧和导演商量后，给演员布置的作业吗？为什么还会有日本小说？

谢海盟：这些日本小说包括藤泽周平的《黄昏清兵卫》短篇集（导演山田洋次以之改拍为“武士三部曲”：《黄昏清兵卫》、《隐剑鬼爪》、《武士的一分》），与五味康佑的《秘剑．柳生连也斋》。《聂隐娘》的部分人物原型与桥段都是来自这些小说，侯导推荐演员阅读，除了能帮助演员理解自身角色并进入情境，也是这些小说都非常好看，侯导与我们编剧绝非唯一受它们吸引者，妻夫木聪本来就爱这几部小说并极力游说侯导改拍之，读过的舒淇、张震、阮经天也都纷纷成为书迷，待戏休息时常常能听到他们热烈讨论其中情节。

 

界面：作为编剧，会一直跟着剧组边拍边改剧本吗？

谢海盟：编剧无须跟着剧组行动，这次我之所以全程跟拍，主要是为撰写拍摄手记，以及必须在场全程听演员的文言文台词是否出错，加以我在对杂知识的兴趣下，较清楚唐代风物，必须盯场是否有穿帮物出现在电影中，比方说明代才传入的农作物玉米、辣椒等等。

剧本在拍摄过程中变更很大，但变更过程直接在侯导脑内完成，并当下反映在拍摄工作中，故不会有改写、重发剧本的状况。

 

界面：电影的台词特别少，是一开始的设定还是在拍摄和剪辑的过程中，逐渐删减的？

谢海盟：《聂隐娘》台词本来就偏少，较完整的台词主要功能在交代暗场、透露信息，因为这类台词往往大段而偏冗长，会影响电影节奏而被大量删减，惟侯导并不在意如此删减是否会导致观众无法了解剧情。

此外，当影片进入剪接阶段，侯导发现聂隐娘“话越少越不露馅”，台词一多就显得很假且太现代化，又一次删减的结果，便是现在媒体报导的，聂隐娘全片只有九句台词。

 

界面：台词采用文言文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个设定也是一开始就决定的，还是在拍摄中逐渐确立的？

谢海盟：《聂隐娘》的台词并非全是文言文，大部分只是“非口语”。属于文言文的台词，集中在田季安与臣下廷议的部分，主要目的是在营造时代氛围与大历史背景，并不非要观众看懂不可，这部分由熟稔京剧与章回小说的我负责。奶妈、仆役、士兵们等私下交谈，较为庶民市侩的用语，由熟悉笔记小说、野台戏的侯导撰写。人与人之间情感流露、文学性的部分则交给天文。

由三人负责不同性质的台词，主要是能藉由台词明确区分剧中人的身分与对话场合，是在剧本建构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形成的。

 

界面：《聂隐娘》在戛纳首映后，不少影评人提到影片风格就像中国山水画。这方面，编剧和导演是否在拍摄前期参考了一些山水作品？

谢海盟：我必须承认，在剧本讨论与筹备阶段，我们从未意识到“山水画电影”这一构想，当我们的第一遭目睹大九湖云兴霞蔚的湖景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山水画真是写实的哪！也是侯导第一次发下豪语，他要拍摄一部傅抱石风格的电影。

​（编者注：《聂隐娘》中舒淇练功的深山老林，剧组从2011年就开始在内地寻找，由于内地方面的制片人刘杰刚好在湖北拍摄高考题材电影《青春派》，于是就选定了武当山、神农架、恩施等地。）

 

界面：电影中有几场戏是在日本拍的，这些场景选择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谢海盟：片中约有十五场左右在日本拍摄，借用京都的大觉寺、高台寺、东福寺、平安神宫的水上泰平阁，姬路的圆教寺。选择日本的场景，主要是放眼今日世界，日本是在大化革新唐化运动至今，仅有保存唐朝物质文化最完整的地方，是我们拍摄建筑物外观、阁道与庭院园林时，唯一的选择。

 

界面：据说在京都拍摄时，美术组曾出错，让侯导气得猛抓头。感觉侯导对场景、道具要求非常高，力求做到与历史相符，这方面剧组也参考了一些书籍和文献资料吧。

谢海盟：场景与道具，其实并非考证确实，或者该说，故意犯些考证的错误，如唐人应当都是席地而坐，为了不那么像日本而加入坐榻等陈设。为了画面的美感与和谐，也使用祥兽铜炉等应属宋明的器物。又或为了画面的色彩，聂府与节度使府两个场景的建材也是偏宋代的赭红色，而非唐代的原木色。

 

界面：我看到你在《聂隐娘》拍摄手记中写侯导拍片就像是造一座冰山，万万不要有“够了”的想法，是否我们看到的《聂隐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量的拍摄素材并没有被剪进去？这个比例是多少？

谢海盟：这个比例很难说，毕竟我还没看过最终剪接版，但占了剧本三分之一强的“十三年前”部分不是根本没拍摄，就是拍摄了也无法剪进片中，加上“道姑与公主夜半争执”等回忆画面也几乎剪不进去，粗估之下，可能真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就十分之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