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火车的时光漫游

有时候,坐在快如闪电的高铁上,我还会偶尔想起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慢悠悠穿过的那些山峦和原野,想起某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乘客,以及车厢里操着南腔北调的人间气象。

 |  松堂

王丹枫

“哐当哐当”,火车气喘吁吁吐着一串白烟,缓慢驶离月台。

许是额外驮着太多人的思念,严重负载,再加上已迈入迟暮之年,前行的节奏很容易教人误以为是“依依不舍”。要不然送父亲上火车,六岁的我不会把眼睛哭得像对灯笼椒,惹路人侧目。

那是1987年的初春,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别离”,也第一次见到了拖着长长躯体的庞然大物——火车,绿皮的。我恨它,它把我的父亲带走了,虽然我平日里淘气没少挨父亲揍,但我很是舍不得。

这是个小站,火车只停留三分钟,母亲说父亲要坐上一天才能到宜昌。绿皮火车像是遭了劫持落下后遗症的重病患者,随着“嗤”地一声停下,魂儿恐是被溅得都四散了。父亲扛着蛇皮袋子挤上了火车,母亲牵着我紧跟父亲的背影在月台上挪动,好几次跟丢了又追上,车里车外到处是人。父亲找到座位跟我们挥手,“回去吧,别冻感冒了。平儿,听你妈的话,爸爸过年回来给你带你一直想要的口琴……”我冲父亲直点头,父亲笑着,我哭着,母亲使劲地在挥手。

“呜……”绿皮火车像只懒洋洋的公鸡扯着老嗓叫了一声,“嗤嗤”地吐着白烟上路了,渐渐离开我们的视线,我的耳畔还一直“哐当哐当”作响。雪无声地落着,我和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出奇得无话,母亲也低沉得缄默,耳畔只传来脚落下去的“咯吱”声。

等到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是在距离我第一次见到绿皮火车的十多年后。那是1999年的晚秋,我十八岁,高中毕业三个月后入伍参军。晚上十点多钟的火车,从湖北孝感开往北京西,二十个小时。母亲同几十位新兵家长,一路从县武装部跟着赶到孝感火车站。天凉了,呵气成雾,路上结了一层霜,我催母亲快些回去。其他新兵也在催他们的亲人回家,没有人离开。

等待上车的那段时辰,慢得简直像蜗牛在爬行,我的心随着秒针一阵紧似一阵“扑通”跳着,额头鼻尖直渗汗。到点了,带兵的人一声号令:“起立!”准备进站上车,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过检票口时,瞄了母亲一眼,母亲笑着跟我挥手,我点了点头,随着前行的队伍消失在候车室里。

绿皮火车启动了,“嗤”地一声,听起来就像人的叹息。月台上晕黄的路灯被阴冷的雾气裹挟着,愈发朦胧得难以捉摸。被安排在靠窗位置坐下,我与战友们齐刷刷地望向候车室方向,雾气太浓,没有说“再见”,我们就北上了,“不舍”——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窗外漆黑,只能辨识到山峦和树木的轮廓,火车“哐当哐当”奔驰着,我的心也跟着这节奏忽高忽低忽慢忽快。前方的路,一无所知,临行前,跟爸妈保证一定在部队干出点名堂来,我真的能做到吗?车厢里静寂得能够听到心跳,一个个若有所思地靠在椅背上,无人入眠。

别离,如同车窗外弥漫的黑,防不胜防就笼罩住人的心,一直强忍着说要像个男子汉,可心里早已湿漉漉地淋着雨。

2002年晚秋,我从驻华使馆哨兵岗位上退下来,被选拔到部队机关宣传科担任新闻报道员。同年腊月,我坐上了从北京西开往湖北广水的绿皮火车,那是我参军后第一次回乡探亲。

乡心才动,已云山千迭。火车“嗤”地一声,像个预备起跑的老年人“呜呜……”地吼了一嗓,跑动了,我的心“突突”直跳。一别三年,十八个小时后就能到家了。没抢到坐票,站着,也无有不好。

车厢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乘客们操着各地方言,像嘈杂的微型集市。我左移右挪到车厢中部,寻了处搁皮箱的位置,刚喘了口气,一个女孩满脸通红地拎着行李挤了过来,我帮她放行李,她很是感激,跟我面对面靠在过道中间。这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双眼睛深淡而远,如同窗外忽隐忽现的山峦,腮颊粉艳艳的,仿佛她的人打哪儿经过,那一段距离内的空气也被染上喜庆的红。

车过郑州,窗外落起了雪,“好美!”她指给我看,路灯下,雪花纷飞,像撒碎的鹅毛,像撕碎的棉絮,隔着一层玻璃,雪仿佛在她的眉间额际淅淅溶溶。喜悦打我心底快要泼溅出来,车厢里的拥塞与窒息感也奇怪般地消隐了,但是燥热如野火般慢慢在灼烧,望向她,我的心“咚!咚!”快要爆炸了……凌晨过后,车厢内依然满是人间的欢喜,那情境很像十年后我看法国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的《戏梦巴黎》里的某个桥段,“就像在梦中,就像置身一个雪堆里,就像正在体验可卡因造成的雪崩”。凌晨三点多,车厢内鼾声如鼓,腿站得肿胀发麻,不管了,我们一骨碌钻到座位底下蜷缩着躺下,“哐当哐当”火车撵着铁轨制造的声响清晰可闻,“聚散是天意,但亲的只是亲,虽聚散亦可不介意。”有这一路风光与相遇,便可自成景致的。

曾经伴随着我们每一次离别与归来的“绿皮火车”,早已退到时光底部最安静的角落长眠。有时候,坐在快如闪电的高铁上,我还会偶尔想起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慢悠悠穿过的那些山峦和原野,想起某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乘客,以及车厢里操着南腔北调的人间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