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帕特·巴克:在父权制社会中,绝大多数受害者是男性

帕特·巴克谈了谈退欧、反性骚扰运动,以及如何以女性视角重写《伊利亚特》的故事。

 |  Claire Armitstead
作家帕特·巴克 图片来源:Murdo MacLeod

作家帕特·巴克 图片来源:Murdo MacLeod

在达勒姆的一家酒吧里,帕特·巴克(Pat Barker)正粗略地回忆着近几年出版的所有与神话故事有关的书籍。在已经列举出的11部虚构文学和纪实作品中,最令她着迷的,无疑是丹尼尔·门德尔松以《奥德赛》为灵感写作的回忆录,除去主人公的英雄事迹之外,这部荷马史诗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充满情欲的故事(奥德修斯历经艰险重回故乡,在妻子的考验下说出了自己曾用橄榄树干打造卧床的故事,佩内洛普这才接受了他)。

在新作《女孩的沉默》(The Silence of the Girls)中,巴克以被奴役的特洛伊王后布里塞伊丝的视角重新讲述了《伊利亚特》的故事。作为科斯塔年度小说奖(Costa Novel Award)的四部候选作品之一,《女孩的沉默》刚于不久前卖出了电影改编权,公众也对其赞誉有加,并表示这是巴克从世界大战向其他文学题材的成功转型。作者承认,这也是她首次在书中描绘如此场景:“女人们聚在一起,一边喝着红酒,一边谈论着男人在床上的表现。”或者更为直白一些(正如她笔下的女性那样),据说阿伽门农喜欢“后入”,而阿喀琉斯在床上则坚持不了多久。

小说的故事背景设定在特洛伊战争期间,在之前胜利中被俘的“性奴”包围下,当时的希腊军队正在为最后的决战做准备。尽管《女孩的沉默》并未对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进行明显的改动,但在这个英格兰北部温馨的小酒吧里,我们仍能感受到作者笔下的希腊和特洛伊女性的身影,她们似乎正在周围闲言碎语地聊着天。正如巴克在谈到书中角色时所言:“她们身上带着东北部地区的特质,也没什么不好。这个故事本就是坚韧与不恭,幽默与苦痛的交织品。”

布里塞伊斯送还阿喀琉斯

除去苦涩的部分,这也可以被视为是这位75岁小说家真实的生活写照。“在我的个人生活中,有许多杰出的女性。”她说。巴克的祖母和伯祖母都出身于工薪阶层,正是由于她们的熏陶,巴克才明白,历史往往复杂艰深,充满争议。“她们经常激烈地争吵,其中一个相信自己的父亲酗酒成性,另一个却认为他滴酒不沾。”

在谈到小说的创作灵感时,巴克坚称:“这与反性骚扰运动无关,在那之前原稿就已经送到出版社了。”但与此同时她也承认,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家出现在她的列表里绝非偶然。“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那么多女性喜欢在作品中加上神话故事的元素。原因很多,有些比较乐观,有些则不尽然,”她说,“当今社会充斥着短暂的流行,今天还高居畅销书榜首的作品,半年后就有可能被人们彻底遗忘。而在这样一个变化迅疾的时代,那些流传千年的经典故事却历经时间的考验,经久不衰,反而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喜爱。在大众眼里,它们似乎承载着某种重要的意义。”

但经过一番细想后,巴克认为,这种种现象背后或许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当终点越来越近,人们就会想要回到最初的起点,试图以此来解释自己的过往经历。但问题是,这终点究竟是什么?”目前为止,巴克一共创作了14部小说,其中一半的作品都以两次世界大战为背景,对战争带来的影响进行了深入的探索。“上世纪末,社会上突然掀起了对一战的审视浪潮,人们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那一次灾难,”她说,“当然你也可以说,时候到了,我们已经走到了父权制的尽头。就算你是对的,我也并不介意。只希望人们能够记住,在一个父权制社会中,绝大多数受害者其实是男性。”

巴克出生于蒂赛德,由祖母一手带大。她们的生活并不宽裕,需要接受政府救助才能勉强度日。对于战争带来的苦难,巴克并没有多少切身体验。她的继祖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刺刀所伤,而她的父亲“据说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不过没人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是谁。我的母亲总说自己是个寡妇,因为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子独自抚养孩子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

《女孩的沉默》

提起自己对古代战争史的兴趣,巴克说:“应该是从4、5年前开始的吧。曾经有读者告诉我,在《生命课程》(作者于2007年出版的小说,第二套战争三部曲的开端)里,埃莉诺·布鲁克在给保罗的信中,曾经提到一战早期的日子,说它们就像《伊利亚特》中描绘的那样。显然,当时的我已经读过这本书了。虽然我没有任何古典文学的背景,不过就算身为作家,也不一定知道,原来自己笔下的故事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埋下了种子。”巴克还说,新书的写作灵感“可能要追溯到我的童年早期,不过那时候的我可不是一个沉默的孩子”。

无论如何,埃莉诺的信件似乎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预示了巴克新书的出版。在《生命课程》中,作者描绘了伦敦皇家咖啡馆(埃莉诺和保罗经常出现的地方)曾经的迷人奢华:“这里到处都是老人,他们认为自己命不久矣(也许没错),所以整天忧心忡忡。还有那些兴奋过度的年轻人,成天夸夸其谈,其实不过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无聊新闻而已。相比而言,女孩儿们就显得安静得多了,就像《伊利亚特》里描写的那样:在阿喀琉斯严辞指责阿伽门农后,后者威胁要抢走他的女奴,阿喀琉斯听后勃然大怒,而此时的姑娘们只是静静待在一旁,一个字也没说。我想,那些男人们也许从未见识过如此彻底的沉默。”

在《女孩的沉默》一书中,作者对主题的挖掘令其回到了早期作品中以女性为中心的世界观。《联合大街》(1982)、《炸塌你的房子》(1984)以及《世纪的女儿》(1986)全都以英格兰东北部城市为背景,并由女权主义出版商Virago代理出版。在那之后,巴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封闭和恐惧,还抱怨这“使自己陷入了创作的牢笼,在那里我被打上了‘英格兰北部的、地方性的、劳动阶级女权主义’等等之类的标签”。在种种质疑声中,令她尤为烦恼的是,公众对于她是否能够以男性的视角写作颇为怀疑,“似乎那对我来说,就像攀登珠峰一样困难。”

最终,巴克决定离开Virago,同时着手进行“重生三部曲”的创作。这一系列作品不仅使她名利双收,更重要的是,在一个以男性作家为主导的战争题材的创作舞台上,巴克成功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与其说是战争题材)倒不如说是暴力题材,我的作品中不仅涉及暴力犯罪,也有家庭暴力的元素。总体来说,它们主要讲述了战争带来的创伤。”《重生》于1991年出版,与人们想象中不同,它在当时并没有立即引起轰动。巴克认为,“一夜成名这样的好事在文学界可能要经历20年之久。”不久之后,她便凭借该系列续集作品《门后的眼睛》获得了《卫报》小说奖,而第三部《鬼魂之路》更是为她赢得了布克文学奖的殊荣。

“重生三部曲”

在创作战争题材的作品时,巴克毫不畏惧对人物肉身创伤的描写,这也成为了她写作的优势之一。巴克的小说中常常出现医院以及士兵们饱受心理和生理残缺折磨的场景。在《生命课程》一书中,作者在讲述一名士兵企图自杀的情节时,进行了这样的描写:“他的左眼球掉了下来,在脸颊一旁左右晃动着。”而在《女孩的沉默》中,战士们的伤口更是因患有坏疽而“噼啪作响”。但她很快就给予了荷马应得的赞扬:“他对暴力的描述非常准确,我相信在这些故事创作的后期,他一定同时在脑海中进行着想象与重塑。不仅如此,他对人体省脏和肝脏的了解也异于常人,只有真正历经沙场的人,才会拥有如此的学识。”

但是,战争也总会有冗长乏味的部分,在《伊利亚特》中更是如此。面对一长串一长串牺牲战士的名字,就连布里塞伊斯都忍不住嘲讽道:“我碰巧知道那天被阿喀琉斯所杀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念给你们听听,不过没什么意义。面对这张可笑至极的名单,根本没法让人感到任何同情和关心。”

布里塞伊斯为阿喀琉斯的导师菲尼克斯献上祭酒 图片来源:The Art Archive/Alamy

巴克对女性视角的探索让她意识到“那些不幸死于战火的年轻男性,都是某人的丈夫和孩子”。她将自身的信念赋予布里塞伊斯,通过了解那些“默默无名的普通女性”的故事,回忆死去英雄们的童年趣事,或他们的母亲在生产时所遭受的痛苦,都能让历史显得更人性化。

尽管如此,巴克仍然面临着不小的挑战。她既要保持对男性角色的兴趣,同时又不愿违背布里塞伊斯发人深省的言论,后者认为征服者与奴隶之间的疏离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在他们眼中“奴隶并非被当作物品对待的人,他们本身就是物品”。为此,巴克用阿喀琉斯对普特洛克勒斯的爱,来反驳他对自己情妇的蔑视。他们之间的感情饱含爱欲,总能引起人们无限遐想,到底他俩是不是一对同性恋人?“在写作同性关系时,我没有任何顾虑,《门后的眼睛》的读者应该还记得书中对类似情节的描写。但我不希望大家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帐篷里汗流浃背的肉体上,故事一定比这要有趣得多。虽然原作中并未采取这样的说法,但在爱情萌芽之前,他们之间就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情,饱含激情和热血,在烽火中并肩作战。”

当然,巴克的新作也受到了不少读者的批评,他们认为作者的女性化视角可信度并不高,尤其在关于海伦的描写上更是如此。在巴克的书中,这位绝世美女就好似一名时尚偶像,对容貌稍为逊色的女性效仿她妆容的举动嗤之以鼻。不仅如此,海伦的挂毯上甚至充斥着男性被开膛破肚、刺穿切片的血腥画面,好像在说“这就是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被观赏和争夺的对象”。巴克对此类质疑极其不满,并坚称“我在书中描写的所有‘看起来与年代或事实不符’的情节都是故意的”。在她的笔下,士兵会在喝醉时欢唱淫秽歌谣,巴克对此也颇为苦恼:“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向大家解释,我并不是真的相信荷马战士会唱英式橄榄球歌。”

她表示,对一个虚构的历史角色,原本就不存在“描写错误”这一概念。“你可以说我对伊丽莎白的描写有误(因为她真实存在过),但海伦就完全不同了。”巴克指出,即使她们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时代的洪流中,但和其他许多战争一样,特洛伊战争的幸存者仍大多为女性。“女性往往需要背负战争带来的苦难,艰难前行。当然,也有一些男性会选择照顾他们受伤的孩子,但绝大多数时候,就连政客都早已将此抛到九霄云外之后,仍然是女性在承担着这些责任。”这不禁让我们开始思考另一个宏大而永恒的主题,即年轻一代的命运是否注定悲惨。这在上千年的纷飞战火中,已经留下了毁灭性的印记,即便在一战的杀戮已经过去百年之久的今天,仍然能在人们心中激起强烈的共鸣。

帕特·巴克

在一片支持英国脱欧的浪潮声中,巴克仍然坚持投了反对票,她很清楚“在英国脱欧的背后,是年轻一代对上一代人的不满,他们觉得自己被控制和欺骗了。这几乎比伦敦和其他地区的分裂更令人担忧,尽管这样的分裂根深蒂固”。青年时期的巴克,是国家免费教育的受益者,从语法学校毕业后便顺利进入伦敦经济学院学习全球历史。在那之后,她曾当过一段时间的老师,接着在40岁时出版了人生中第一部小说。巴克心思敏锐,对身后大批年轻人的困惑和背叛了然于心。她自嘲说:“如果我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也许根本上不了大学。”与此同时,巴克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工薪阶层作家,因为“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特意去描写工薪阶层的生活了。一直以来,我都以塑造工薪阶层人物为荣,在许多以中产阶级为主题的小说中,他们常常被当作用来润色故事的笑料,在我看来简直无法饶恕”。

尽管令人意外,但巴克认为英国脱欧带来的震荡至少唤醒了一些有影响力的人物,让他们意识到一个处于分裂中的社会是充满风险的。“如今的出版业已经意识到了地区性声音的重要性,从这个角度来说,(脱欧)或许也有它积极的一面。”不仅如此,巴克对当代女性的地位也颇为乐观,她们正在奋力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不再像过去那样被社会拒之门外。“所以,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确是时候了。这不仅让我每天早晨又多了一个起床奋斗的理由,对其他每一位女性来说,都应该是这样。”

(翻译:杨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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