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老彼得·勃鲁盖尔逝世450年,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举办展览

通过色彩和线条,勃鲁盖尔给我们带来了超凡写实、身临其境的体验。

 |  Sebastian Smee
《盲人的寓言》,绘于1568年,收藏于那不勒斯国立卡波迪蒙特博物馆

《盲人的寓言》,绘于1568年,收藏于那不勒斯国立卡波迪蒙特博物馆

当我到达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sches Museum),天开始下起小雪。相比于博物馆里的珍宝,雪花更能吸引孩子的注意。他们在台阶上兴奋地跑来跑去,一边大声喊着:“下雪啦!下雪啦!”一边朝那些撑伞的妇人做鬼脸。

我之所以来到维也纳,是为了老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第一场大规模专题展。老彼得·勃鲁盖尔是16世纪尼德兰最伟大的画家,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可媲美莎士比亚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而且,他也和莎士比亚一样有些神秘,难以捉摸:没有人知道勃鲁盖尔的出生时间,或是他出生在哪里(据推测,勃鲁盖尔或许出生在荷兰的布雷达地区,或是在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地区,时间约在1525年至1530年之间)。似乎也没有人能确切地拼写或念对他的名字,是Bruegel还是Brueghel?是Broy-gel还是Brew-gel?人们只知道,他在1552年至1554年间去过意大利,在安特卫普和布鲁塞尔工作过,他的妻子是他艺术导师的女儿,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后没多久,勃鲁盖尔就去世了(莎士比亚出生之后的五年)。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更多关于他的信息能帮助我们去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

如果让你用文字说明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你会怎么说呢?如果你只是介绍说莎士比亚作品主题深刻、故事恢弘,这样很容易就会演变成空洞的概括。你没能传达出莎士比亚戏剧情节的流畅和起伏,也没能展现出他作品中跳跃的生命力。最重要的是,你没能向世人揭示莎士比亚的语言魅力——它能冲击一个人的内心,瓦解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和观念。

这种情况放在勃鲁盖尔身上也是一样。你可以说,勃鲁盖尔之所以这么杰出,是因为他开创了一种全新的世俗化创作视角来描绘这个世界;是因为他极为擅长并进一步发展了通过宏大构图来表现壮观场景等等。但这些概括都忽略了他对日常生活细致而诙谐的体会和表达,也忽略了他通过作品将你带入纷繁多彩世界的非凡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忽略了勃鲁盖尔通过色彩和线条给人所带来的超凡写实、身临其境的体验。

目前,勃鲁盖尔为人所知的最早作品创作于1557年。1569年,勃鲁盖尔去世,期间仅隔12年。这次举办的维也纳勃鲁盖尔专题展就是为了纪念勃鲁盖尔逝世450周年。

基于勃鲁盖尔在艺术界的地位,此次专题展是今年最为重大的艺术盛会。起初,盖蒂基金会(Getty Foundation)资助了一个关于勃鲁盖尔作品的研究和保护项目,该项目逐渐发展,最终促成了这次“一生一会”(Once in a lifetime)的展览。这也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勃鲁盖尔专题展,集中展出了艺术家存世的40多张木板绘画作品中的四分之三,以及现存为数一半以上的素描和版画作品。

其实,之前也有过举办类似画展的尝试,但是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50年前,为了纪念勃鲁盖尔逝世400周年,人们就曾尝试举办一场专题展,但是收藏家都生怕这些画作会受到损坏,不愿意借出这些无价之宝,那次尝试以失败告终。唯一有可能完成这项挑战的也就只有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因为这里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勃鲁盖尔绘画收藏:勃鲁盖尔留存于世的约40幅木板油画作品中,有12幅都珍藏于此(这个数字一直在变化)。

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这些藏品当中,有3幅木板油画出自勃鲁盖尔《一年四季》组画,它们分别是《雪中猎人》(Hunters in the Snow)、《牧归》(The Return of the Herd)和《阴沉的天》(The Gloomy Day)。这组画共12幅,以季节为主题,篇幅巨大,是艺术史上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哪位画家以如此宏大的构图为背景来描绘人类活动,且成功地将景色和人物融合,并为一体。也许很难细说勃鲁盖尔的写实风格有多高超和独特,然而神韵自在一笔一画之间。

《雪中猎人》,创作于1565年,橡木板油画,现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目前,这组画已知存世仅有5幅。除了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收藏的这3幅作品之外,此次画展还展出了《一年四季》组画中的另外一幅《割晒牧草》(Haymaking),现珍藏于布拉格的洛克维兹宫国家博物馆(Lobkowicz Palace)(另外一幅存世的作品《收割者》[The Harvesters]现收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他们担心作品在路途中受损,拒绝借出作品展出)。

《四季》组画显示出勃鲁盖尔对自然和人文观察的独特视角和高超把握,他画中的景观壮丽宏大,人类的活动和情感点缀其间。就好比在《雪中猎人》这幅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从一个山坡俯瞰为视角,近处是疲惫的猎人打猎归来,猎狗们都耷拉着耳朵,毫无生气,可见这次打猎收获不多。而远处的村庄里,村民们对此一无所知,还有人在结冰的池塘上欢快地滑冰。看到这里,你突然一下子就能明白为什么勃鲁盖尔的作品在艺术史上会如此大受欢迎。

但是,勃鲁盖尔的作品并非全部都是关于壮丽的风景、耕作的田地和绚丽的乡村。勃鲁盖尔同时也是一位道德家,他从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及其追随者们那里继承了表达恐怖、邪恶和人类堕落意向的绘画风格。其中,他的代表作有《死神的胜利》(The Triumph of Death,现藏于西班牙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并在此次维也纳画展中展出),描绘了一支由骷髅和死神组成的军队,将生灵赶到一个盒子状的死亡陷阱当中,四周到处都是斩首架、绞刑台、被摧毁的教堂和瘦弱的马匹,整幅画面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死神的胜利》,绘于1562年后,木板画,现藏于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除了这幅《死神的胜利》,勃鲁盖尔还创作了许多同类型的作品。这些作品提醒我们,博斯对勃鲁盖尔所产生的影响是根本性的。只不过,博斯的毁灭性视角着眼于物质世界的罪恶和堕落,对上帝和神祗充满敌意;而勃鲁盖尔的作品则有意将神放在一边,因为他的本意不在于宗教内容,而是基于世俗的理由来构思。

正因为如此,我们从《死神的胜利》中看到了勃鲁盖尔所传递的激进和反抗,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博斯的作品更加阴郁。因为勃鲁盖尔所描绘的不是神带给人类的惩罚,而是死亡,单纯的死亡,让人感到冰冷绝望的死亡,没有人能够逃避的死亡。

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现代景象。

此次勃鲁盖尔专题展之所以难得,就在于它集中了许多被收藏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作品,而且其中绝大部分作品都从未被外借。尤其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勃鲁盖尔创作的两个版本的《巴别塔》(The Tower of Babel)这次也得以重聚,一齐展出(事实上,勃鲁盖尔还创作了第3个版本,是创作于象牙之上的微型版画,现在已经遗失)。这两幅作品在构图和视角方面皆有不同,原本就收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中的《巴别塔》,画作尺寸更大,而另一幅收藏于鹿特丹博伊曼斯·范伯宁恩美术馆(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的《巴别塔》,虽然画作尺寸小,但是按照画中人物的比例推断,这一版本中的巴别塔的体积要大得多。

《巴别塔》,创作于1563年,橡木板油画,现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巴别塔》,创作时间约在1565年之后,橡木板油画,现藏于鹿特丹博伊曼斯·范伯宁恩美术馆

《巴别塔》是勃鲁盖尔以圣经故事为题材所创作的系列作品之一,与众不同的是,勃鲁盖尔所描绘的旧约故事往往是处在上帝介入之前。从画面上看,这座巨塔的建造工程似乎进展得非常顺利,没有灾难降临的迹象,人们还不知道他们膨胀的野心即将受到上帝的谴责和惩罚,他们的共同语言被搅乱成多种语言,彼此不能沟通和理解,建塔的工程便无法再进行下去。

这幅画的背景中有一个小镇,是以安特卫普为原型,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这幅画很有可能在当时被人们当做风俗画来理解,反映的是那个时代快速发展的欧洲城镇。然而这座巨塔的形象——就像当今全球工业的真实形象一样——却没有人真正理解。它展现的是人类力量的局限,正如策展人Sabine Pénot和Elke Oberthaler在宣传册上所写到的,它象征着“狂妄自大的消除剂”。

我很想听一听勃鲁盖尔那个时代的人对这幅画的评价。但是,我更想听一听当今那些正在征服世界的杰出的亿万富翁对这幅画的看法,他们当中正有一些人正忙于将自己的财富投入到太空旅行当中。

勃鲁盖尔有许多作品描绘的是圣经中的场景。但还是有很多人说他的作品带有“世俗化”的特色,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勃鲁盖尔在这一类作品中更倾向于展现的场景是忙碌的人类活动,而神是被排除在外的。重点在于人,而不是神。

《群像:繁忙图景》(Wimmelbilder, busy pictures)是勃鲁盖尔最杰出的大型绘画作品之一。画中的场景里刻画了数不清的人们正在忙活着各种各样的活动。然而,这种绘画风格不仅仅体现在他的大型画作中,在某些微型绘画作品当中同样可见。例如,《冬季里,贤士来访》(Adoration of the Magi in the Snow,现藏于瑞士的温特图尔)。这幅画是西方艺术史上最早描绘雪花飘落场景的作品,也是迄今为止这类作品当中的典范佳作。我到达维也纳的那个下午,天下起雪来,那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这幅画。那天博物馆里参观画展的人潮涌动,勃鲁盖尔的杰作如此令人震撼,让我完全忘记了飘雪带来的小小感动。直到第二天我又来到博物馆时,才又想起它来。

在圣经新约中,《三贤士来访》(Adorationof the Magi)讲述的是有关耶稣降生的故事,代表着神祗显现于世。但是在勃鲁盖尔作品的构图中,他把这个事件放在了一个角落中,一个破旧的屋顶下,一片黑暗里。与此同时,整个绘画场景的主体中,大雪纷飞,镇上的人们都急急忙忙地在做准备应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雪。他们拾柴生火,在结冰的溪水里打洞取水,匆忙地在街道上穿梭。这些忙碌的人显然没有注意到耶稣降临人间,而且,如果暴风雪不停,耶稣可能很快就要被埋没起来。

《冬季里,贤士来访》,创作于1563年,木板画,现归瑞士的Oskar Reinhart am Romerholz博物馆收藏

这幅作品充满美感,令人心醉,但就在勃鲁盖尔完成这幅画作之后不久,“圣象破坏运动”(iconoclasm)的浪潮席卷了整个荷兰。教堂被洗劫,圣象被毁坏,这激发了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帝国的反击,进而引发了八十年战争。

约瑟夫·里奥·科尔纳(JosephLeo Koerner)表示,有时候,“圣像破坏运动”的参与者们会在圣象上涂抹大量的白色油漆以作破坏。而科尔纳的历史性洞察力让他得以将这个行为与勃鲁盖尔的作品关联了起来:因为在勃鲁盖尔的画作中,白雪掩盖了耶稣降临的启示,就仿佛是抹去了神的形象,这样一来,耶稣降临人间与其说是神圣的启示,它本身倒变得更像是一种对神圣的破坏:上帝将自己降格为一种被唾弃和亵渎的模糊形象。

勃鲁盖尔描绘的场景看上去单纯而天真,但是他那么擅长设置陷阱,他一定对这背后的一切含义所指非常清楚。科尔纳于2016年出版了《博斯与勃鲁盖尔:从战争画到日常生活》(Bosch and Bruegel: From Enemy Painting to Everyday Life)一书,如果你对这些艺术家感兴趣,这本书绝对值得一读。在书中,科尔纳写道:“在勃鲁盖尔笔下,当诸神出现之时,他们的出现正是为了消失。”

在我到达维也纳的第二天晚上,又下雪了。在大教堂的阴影下,享受假期外出购物的人们围聚在啤酒桶旁,就着栗子和切片香肠喝着热红酒。我置身于人群当中,就仿佛置身于勃鲁盖尔的写实画作中,梦幻而真实。

本文作者Sebastian Smee是《华盛顿邮报》特邀艺术评论家,曾获普利策奖,曾在《卫报》、《每日电讯报》等多家媒体任职,现为威尔斯利学院教师。

(翻译:刘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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